第4章(1 / 1)
他离开了戏院,顺着灌木丛向前走着。有时他久久伫立,迷惑地看着人们纷纷离去。灯光暗淡,那些卸了校的女孩轻声谈论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如同被夜潮淹去而又兀立而出的一座孤独山峰。仿佛所有看戏的人都走了出来,在黑森森的灌木丛边地望着后面,同时徐徐向前走着。
第二天,涵玉是直接冲了过去,门在后边啪啪作响,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了脸。她的高跟鞋响脆地奔向屋子深处,接着她在张仪嘉对条停了下来,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坐了下来。阅览室里一片寂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张仪嘉甚至毫无表情,他低头又继续看他手里的书,涵玉盯了他一舍,突然也打开了书本,她也开始强迫自己去还书,看那一粒粒的铅字。
刘欣看这架势便从旁边挪了过来.轻声问她:“没出结束后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张仪嘉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她说:“你说过做了一起走的吗?我答应了的可不会溜。”
“我以为我们会不谋而合呢.”刘敬坐在旁边,仍是笑嘻嘻地说,“你后来去哪里了,宿舍我可找过。”
“张仪嘉——”她冲他叫了起来,“我最近急需一些戏剧研究的材料,你能帮我向张老师借些来吗?”
张仪嘉有点狼狈地望着她,“什么?”
这时铃声响了,涵玉径直走向他,她对他说:“这对我很重要,这是书单。”她换着张仪嘉强调着,“别忘了,别好看演出那天一样忘了。”
他欣欣接过这张纸,纸张在风中飒飒作响。而刘敬有点发愣地站在中间。
张仪嘉抬起头望着她,“我爸爸的藏书从不外借。”涵玉轻轻一笑,她凑近他说过:“你爸爸一定肯借给你,不是吗?”“但,但是……”他看着涵玉扬起的脸,凝望的目光,他不禁闭上了嘴。涵玉望着他,她的只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她见了晃脑袋,她的两眼周围满是黑色眼晕,她抱起书缓缓离开了阅览室。
女孩的眼睛周围一目发黑,她甚至一下子就可以变得脆弱无比。女孩开始走着台阶,下着楼,她的心因为被拒绝,被羞辱而成了堆脆弱不堪的冰,一堆咯吱作响的冰。她用手臂挡着过道上照射而来的灯光和人影,她忍不住站到了阴影的里面。
她知道她被挡在了门外,涵玉一长大就被挡在了门外,被轻易地挡在了门外。好像是某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必须一个人睡,一个人睡在阁楼上,房门就此关上。屋子里是她父亲她母亲还有她的弟弟,而她被迫睡在阁楼上。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床太小,她太吵,她吵着了弟弟,于是她被关在了他们的屋子的外面。
到了晚上她开始对他们大声呼喊。她赤足披发,只穿着内裤,两条细腿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她砸着门,她大声喊叫——我要进来,进来。但是谁也不理她,最后父亲出来了,他也是修长着两条光腿,一脸怒气,“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一个人睡觉。”——不——她大叫着,我要和你们一起睡,我要一起睡。她嚷了起来,她一嚎叫,头发就竖了起来,脚丫子踏在木地板上整个人冰冷透底。她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她感到自己在盛怒的父亲面前冰冷无比,她尖叫着,尖叫让她内心脆弱而尖锐。她恨他,一刹那她有了这极度仇恨的意识,这念头一网现他就意识到了她的意识,她的尖叫蓦地消失在了舌头后面。她泪眼婆娑,直直瞪着他,她企图用愤怒来挽住什么,她纤细裸露的两条瘦腿摇摇欲坠。他也望着她,但是已经有个恶魔在他们中间出现了,这恶魔一进入他的头脑,就修一柄两面锋利的刀,既伤了她也伤了他。他们已经开始彼此仇恨。
她的愤怒只得到了父亲对她的厌恶,她的努力让她成为了让大人厌恶的孩子。这彻底刺着了她。巨大的痛苦下她开始做她惟一会做的举止,她接着重复了这一举止,她关上她自己的声音,在心里从里面将门关了起来。
她开始默默忍受。不久父亲也作了让步,他在每天傍晚的时候来到阁楼,他抱着她,抚着她的背让她渐渐入昨,等到天亮她回来时地发现父亲早已离开了她,他早已回到楼了,回到了弟弟的身边了。在这张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依然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了一夜。她开始闭口不言,头颅里的沉默渐渐变得固执坚硬。在这小阁楼里她沉默地独自仰望星空,带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斑,她成了个陌生人,属于别的什么地方的陌生人。有时候他们会留意到她,他们一留意她就被她激怒了,她就像个赤足站在雾霭里的过路人,她眼里的意义让他们大吃一惊,那是不属于她这年龄的冷漠和孤独,还有空洞,她的双眸黑而发阴,阴郁在她眼睛四周洇渗着。
他们开始把她领到了外面,就是家园外面,他们想改变一些什么,他们让她积极参与别人家庭和孩子的活动。于是她成了小个子的吉卜赛人,穿着她的红皮鞋。他们说:“这孩子真可爱,给我们跳个舞吧。”于是她转起因子,学起了跳舞。有人把手~拍,说:“唱一个,唱一个。”于是她又开始了歌唱,所有的人都知趣地鼓掌赞叹。在外面,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大人们的赞叹。这让她有点自命不凡,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孤独地在村落的各个角落游荡,她经常煞有介事地走过谷场;穿越阴湿的田埂,她来去匆忙,让人以为她有着许多事情,许多重耍的事情。
在孤独的稻田边,她成了一种含有诱味的物体,在枯黄的干草堆边她成了一种有弯钩状态的含有锈味的物体,但她能够自得其乐地将自己藏匿,并且行走于别人的视线之外。有一次一个男生领着群男孩挡住了她,他问她:“是不是刚哭过?”她有点吃惊地看看他们,她说没有。别的男孩都笑了,那男生也笑了,他说:“我跟他们打赌,我说我看得出你刚哭过。”她马上回答没有,说完了她望着他,为了证明一下她还咧嘴微笑了下。男生望着她,他吹了声口哨,颇失望地和那些男孩离开了。当时她手里拿着什么,像是要去小店购物。她停住了脚步,她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她身上弥漫出她都无法解释的忧伤,她微笑的黑眼目后面邀点着新添的悲哀。谁都以为她该哭,她一下子变杜太会哭,前所未有的会哭。她默默地落泪,自想自哀,一刹那她落着泪出落成了个真正的小女人,凭着她发黑的眼圈,他们一下子就把她从别的女孩中辨认了出来。他们一认出了她,她就变得脆弱尖锐,就像瓷盘上的一堆剔透的刨冰,众目睽睽下很快就将毁于一旦。很快,她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另外一个。
她开始恨起这些男孩,这些自鸣得意轻松快乐的男孩。她开始躲着他们,躲着那个叫李真的男孩。她重新走进屋子,她又爬上了阁楼,这屋子等待着她离去后的重新归返,阁楼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自如,散落着蒙尘多年的旧物因用间到阳光而挥发出的气息。这个阁楼开始显示出它的力量,屋子显示力量就像道路走到了尽头,这里成了小女孩惟一可安顿的地方,它边缘固定,封锁藏纳了她所有的沉默。她知道这屋子的历史。这是一幢清朝末年遗留下来的宅院,连围墙也没来得及筑上的简易宅院。宅院的中央是祭祖的堂屋,向左右顺延,现在每间厢房里都住着这家的子子孙孙。父亲延承的是最东侧的厢房,据说奶奶最喜欢这个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就在厢房附近筑了高墙,划了自家的院子,在院子里造了间自己的房子,新建的房子是不住人的,只作间房和厅房。涵玉从间接的窗台可以看见自家这个院子,院里穿梭忙碌的母亲以及三只扑得扭睛的小鸡。她用她的黑眼目观看着院墙,观看院落在破布似的漫天藤蔓下展示的褐色尘土和细碎的声音。她趴在窗台,仰望星空,月亮就如粉色的一轮细眉落在了这个木格窗棂中。
涵玉孤独时就吟叫,学那头小羊咩咩咩的叫。她失去了那头羊后失去了许多东西,她声音异样,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她的叫声像那头小羊。她望着如滚的夜色凝立不动,窗下的枝蔓像筛网般被风轻拂,轻拂它从尘土中捞起的根须叶脉,破布烂衫,如同一张被时光洗涤的透明的网,从尘土中捕获而又被尘上遗忘。
她专注观望。
她望着院落里黄泥土被雨水浸泡发软的状态,王只小鸡轻松自如地从泥中拔出它向后缩一编的黄色爪子。母亲开始带着斗笠出去了,接着父亲也向村外走去。有时候他们将小弟弟留在家里,然后出走。这时候她会凑近小弟弟对他说:“你真难看,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哇哇哇你就哭起来了;嘴巴一张.眼睛一闭又可以哈哈哈关起来。”她弟弟听到这里,马上闭上眼睛,哈哈哈笑了起来。他真是又笨又难看。她悲愤地看看他,她只得离开他,她只得独自进入自己的通思和沉默。
不管她怎么想,以后她只有一双红皮鞋,这底子里用于她的只有这件礼物了。现在的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玩具论,水枪,会发红光的枪,会射子禅的枪,木头枪,铁壳枪,总之她对这些不属于她的礼物避而远之。她将红皮鞋捺得干干净净,然后离开家,她开始远离这一切,做得就像任何成年人一般干净。她开始跟在父亲身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她跟着任何她可以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