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把我的痛刻成铅字,去刺伤许多人。(1 / 1)
《不存在的爱人》将要出版了,奇怪的是它的出版单位「寒武纪出版社」。寒武纪一贯以选题诡异而著称,它们更加关注社会的亚文化,不过多是以学术及文化研究的书系为主,不知为何会看中《不存在的爱人》。尤其是,从表面上看来,它更像是一本青春爱情小说。当男侠把寒武纪的资讯告诉小云时,她充满了疑虑,并不是很乐观。犹豫了良久,还是拒绝了。因为有不少文化公司,都联系过小云,却都是打着小说的旗号,准备在小云的特殊身份做文章。像「天才横溢的变性女作家的倾情泣血之作」这还是比较靠谱的,其他的都更加狗血。
小云本人就属于传播从业者,所以更不喜过度炒作,如若不是对小说本身感兴趣,那她宁可《不存在的爱人》永远驻留在焚沙。但是不久之后,寒武纪第二次又遣人,亲自来到焚沙造访小云。来的人是松仁,所以小云感到了些许诚意,那是对于小说本身的。这不是她和松仁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到松仁时,他正在焚沙阅读《不存在的爱人》,而且痛哭流涕。
关于和松仁的初次见面,大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天色半明半暗,令人昏昏欲睡的周日。男侠和女侠,双双远足去度过二人的旅行周末,拜托小云帮忙照看焚沙。店内的员工,多半是半工半读的大学生。顾客很少,小云体贴地叫小姑娘们早早回去了。她说有人叫饮品,她就提供速溶咖啡,正适合今天这种糟糕的天气。
她在整理焚沙书架的时候,不经意在角落里,看到了蹲在地上,捧着本书痛哭流涕的松仁。当他回过头来,小云看到了他的样子。留着山羊胡子,身着紧身的T恤,这种表现肌突的样子,让她隐约感到了GAY的味道。特别是看到他读个小说,能读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以为他是在演韩国电影呢?小云心下好笑,问他什么小说那么好看,能把堂堂七尺男儿,雷到娇躯凌乱,痛哭流涕?
松仁以为遇到了道友,不由自主地谈起了读后的感想:她害怕失去的痛苦,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她就在内心虚拟出了他消失以后的生活,所以,等到那个人真正离开以后,她会是那样淡然。与其说这是一个爱情的悲剧,不若说是一个人内在性的悲剧。小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熟悉呢?于是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在看什么书,果然是《不存在的爱人》。小云感觉被彻底打败了,怎么她的读者,就不能出现一两个正常人类呢。后来松仁又想她打听作者是谁,小云尴尬异常,只好含混地说是焚沙的一位顾客。松仁以为她是店主,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拜托她务必要交到作者手上,说他有事情要和作者详谈。
这事过去挺久了,至于电话号码早被小云忘到脑后了。第二次松仁又来到焚沙,再次见到小云。两人都有些诧异,松仁没想到小云就是那个「顾客」作者,小云也没想到松仁就是「寒武纪」的人。那天松仁换了另一副形象,虽然衣着还是很夸张,但至少不是「GAY」的风范。虽然别人认为她有同性恋的倾向,但她自己不这样认为,甚至心底是对同性恋圈子比较排斥的,也从不会去同志酒吧。她不愿意被归属到某类人群,她更愿意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只是生活的个案,她也只是一个「特别」的正常人。
松仁谈了许多他对于《不存在的爱人》的看法,也提出了不少修改性的建议。小云感受到了寒武纪对于作品的态度,事实上,更多得的是松仁本人的态度。思忖良久,她决定把这本书交给松仁,她也想《不存在的爱人》能够被更多人读到,能读到她内心的疼痛,也寄望这种痛,可以使更多的人醒觉,珍惜自己「存在的爱人」。就书籍出版的商务性洽谈,男侠帮了很大的忙,对这些事情,小云是不懂的,也是漠不关心的。自从和松仁见面以后,她就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小说的修校上面。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她都很用心地斟酌推敲。
时间就这样在她扑到文字上,徐徐涂抹之时,悄悄流逝。当天空撕扯下来霏霏的秋雨,寒武纪送来了《不存在的爱人》的小样。严肃雅致的封面设计,有别于流行小说的绚丽,有种寒武纪特有的拘谨魅力,也符合小云的灰色审美。那天她在焚沙门口,鼻息中感受着秋雨溅起的泥土气息,小心翼翼捧着书本小样,手指触摸着书页中的铅字,思绪万千。江枫很久没有来到焚沙了,很久没有赖在她身边,打扰她阅读了,但她看书却没法像过去那样投入了。
尽管每天晚上,他都有给她电话。他说着J&C事务所,说着他的设计项目,说着他每天的所见所闻,但却没说过他的家人,也没说过他很忙。她在说着《不存在的爱人》,说着寒武纪的松仁,说着焚沙新口味的咖啡,说着上架的新书,又说她把「焚沙」作为笔名印在了书脊上。但却没说她不能专心读书,不能独自一个人去看剧。也没说她很想他来打扰她阅读,很想他来当免费司机,很想他来惹她生气。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能想见他的境况,她听得出听筒另一边声音中的疲惫挣扎。
明知阵地会失守,明知521高地最终会被炮火夷为平地,但她却不忍心他一个人在战斗。所以在那年第一场秋雨的晦涩天气中,小云头发被雨水打湿,风衣下护着《不存在的爱人》,她就这样,在黑夜来临前的刹那,出现在了江枫的家门外。然而她没有想到,开门的人,却是江枫的母亲。不仅是他的母亲存在,还有他的妹妹也存在,但唯独江枫不在。
江枫的母亲有些富态,但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小云说她来给江枫送一本书,既然他不在,她就下回再来。江母却把她请进了室内,说外面雨下得很大,等一会也许江枫就回来了。江母递给了她干毛巾,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在她打量着江母二人之时,她们也在观察小云。江枫的妹妹江姗,睁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有些好奇,这个女子是谁,在这样的雨天,要过来给哥哥送什么书,还是送书仅是一个借口?
江姗与小云的年纪相仿,或许是从小生于美满家庭,难得地保有了天真性格。她好奇,所以她就直接向小云询问了。当听说她到名字叫云彩之时,她和江母下意识地互相望了一眼。但这又怎能逃过小云的眼睛。心道她们是听到流言,特意从老宅赶来江枫家里的吧。随后小云就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坐着。
江母问起了一些话来,比如她和江枫是如何认识的,认识了多久。又问她是否也认识萧玉茹等问题。小云都一一回答。江母又问到小云的情况,对于工作情况,小云都据实回答,但是对于她问到家庭情况,小云就拒绝了回答。这时江姗问她送的什么书。于是小云把《不存在的爱人》拿了出来,简单地和她说,我写的小说要出版了,关于书的装帧设计,想听听江枫的意见。
天很晚了,但江枫依然没有回来,小云起身准备离去。江母二人并没过多挽留,只是在最后,江母状似无意地说起,这次她们从老宅赶来,主要是因为江枫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很想能早点看到江枫和玉茹两个孩子完婚。又说到时候,一定邀请小云去参加婚礼。
今天在江枫家中遇到江母和江姗,是在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客观地讲,江母并未说过分的话,所有的谈话,都谨守着恰当的尺度。仿佛真的只是把小云当成了江枫的一个普通朋友。但越是如此,小云的内心越是难受。如果面对暴躁失常的母亲,至少她还能占据道德上的心理优势。但实情并非如此,能够把女儿教导得天真而又不是骄纵,必然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人家上面要顺承婆婆,对于孙子完婚的期待,下面还要照顾儿子的想法。这些都让小云产生负罪感,好像她是一个妖女,正在诱惑着书香门第的长孙,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不断走向堕落。
出租车踩着雨水,向着MUD咖啡和酒吧奔去。车内的交通广播,仍在尽责地介绍着路况。小云的思绪,仍停留在江枫的家中。事实上,有关于她所见到的江母的一切,她在脑海中,进行了自我的曲解和欺骗。江母并没有递给她干的毛巾,她更没有拒绝回答有关家庭的问题,因为江母根本没有问。真实的情况是,她进入室内后,江姗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江母却拿了干的毛巾,站在了她的身后,轻柔地给她擦试湿漉漉的头发。江母还说,一个人出门,更要学会照顾自己,江姗也老是这样,不让人放心。
小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拒绝。那种母亲的温柔,让她心神恍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每次在临行之前的夜晚,也会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细语叮咛她车上要看好包,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要按时吃东西,天冷要加衣服……直到她沉沉睡去,母亲还是在叮咛。想起这些,她头痛欲裂,她的呼吸变粗,她的手神经质地颤抖,她的眼神开始变得不正常,甚至令对面的江姗感到害怕。小云慌乱地丢下那本《不存在的爱人》,然后跑出门外,冲进了大雨之中。
都市中的你我,就像丛林中的小兽,越是伤痛的时候,就越会发现无处躲藏。连MUD咖啡和酒吧,也处于CLOSED状态,至于是提前打烊,或是今天未营业,都不再重要。她心神疲惫地告诉出租车司机,请带她回家,好像这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但是出租车司机,却茫然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啊?小云久久无语,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像呜咽。不知目的地在何方的车子仍在雨中飞驰。在单行的高速路上,它也只能选择向前这种踯躅与徘徊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