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八(1 / 1)
已是入定昏时刻,天色俱已暗下,月亮却没有露出真容,只在半空中堆砌的大朵浓紫云层后露出如血般暗红的光晕,显得夜色格外地诡秘。
千灯上仙独自坐在小亭里,执着一把玛瑙壶借酒浇愁,怎奈心头那如乱麻的结却愈发地解不开,真真愁煞个人。
小童子慌乱、稚气未脱的声音显得格外地响:“您、您不能进去——”
千灯上仙皱眉,方才他早已嘱咐小童子若是有人前来便一概推说他不在,怎么竟有人不由分说的往里闯?好生无礼!他不悦地抬眼,却见气势汹汹的一个红影,如狂风般卷至跟前站定,那人面上如覆了层凝霜,眼底寒意簇生,劈头便喝问道:“她人在哪里!”
小童子在一旁低头嚅嗫:“这位仙君……我如何也拦不住……”
“你下去吧,”千灯挥挥手,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小仙该如何称太子殿下,九莲公子还是……”
“莫要说些废话,本殿没心情,”华胥冷笑一声,伸手拎紧了千灯的前襟:“莲子在哪里?”
“莲子……可是你从浮嵯山带走的那个孩子?”千灯低头看看华胥的手,脸上露出颇不在意的笑:“殿下怎么如此好兴致竟将一个凡人带在身边这般久?”
“与你何干。”
千灯垂下眼帘:“她早就走了。”华胥将他狠狠向后一推,松手转身便走。
“殿下!”千灯出声叫道:“可否留步容千灯有一事相问?”华胥头也不回,冷冷抛出一句:“不可。”
“小仙要问的是帝姬之事!”
华胥陡然驻足,侧过脸睨他:“说。”
千灯那双浓密阴影下显得的黯然的眼睛盯在华胥的脸上,像是要探询什么,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低声开口说道:“……帝姬的事,我全不记得了,若不是今日听到朝珠师妹的话,我竟不知道当年发生过那许多事情,更不知我与殿下有这样的过节。”
华胥听他提及旧事,心中不耐烦:“那又如何?”
千灯上仙颇踌躇了一番,吞吞吐吐地问道:“朝珠师妹说帝姬为夺我的破魔剑,走火入魔血屠九丈原,还祭出东皇钟欲杀了我……这些事我都不记得,却好像又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但我若是想要努力地回忆一番,脑中便痛楚不堪。”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着些迫切的光芒,又折叠着疑惧和尴尬,看见华胥的脸上慢慢浮起些带着嘲讽的笑,他的唇角便朝下弯了一弯,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归属,只好颇尴尬地轻咳一声,讷讷地说:“殿下可否将你所知,略告一二。”
华胥骇然怪笑一声:“昔日上仙与帝姬情投意合卿卿我我,如今竟连一丝印象也无,不免叫本殿感慨。”盯住千灯的脸讥诮地说道:“素徵跳了诛仙台,上仙的那些绵绵情话、海誓山盟,大概也跟着她一道灰飞烟灭了罢……”
他出言刻薄,叫千灯好生难堪,却又拙于反驳,只能听他继续冷冷说道:“当年本殿以为你们二人当真是情深意重坚不可摧,所以才勉强放手,我竟没想到你居然同这漫天众仙一个样,会相信素徵夺你法宝的狗屁话,可笑可笑,不知是上仙寡情还是素徵可悲。”
千灯上仙面色微变,觉得心飘飘荡荡地,仿佛成了一片叶子,被阴风吹得腾空飞起,忽高忽低,无边无际,四无着落,只问道:“殿下何意……”
华胥此时觉得他既可恨又可怜,忍不住咬牙切齿:“我真替素徵感到不值,那般激烈爱着的人竟跟别人一样怀疑着她,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脏水往她身上泼。”
“可是,朝珠说她当日是在天庭上自己认了罪……”
“所以呢?你便老老实实地相信素徵是蔑视天道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么?”华胥轻笑:“看来素徵在上仙心中的分量不过尔尔,抵不过旁人的三人成虎。”
摇曳灯火在他那张轮廓深如雕刻般的脸上投下浓黑阴影,一向以冷漠示人的冥界太子眼中慢慢浮起一片柔和:“你们都认为她有罪,在我看来,九重天的众仙不过是一群被蒙蔽了心和眼睛的傻子。”他睨了千灯一眼:“本殿相信,素徵绝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而可以肆意涂炭生灵的人。”
千灯默然了半晌,才开口带着一丝犹豫争辩:“当年真相无从可知,殿下信与不信已经没有意义……”
“那你为何要与我提起这些旧事,本殿与你并不是那种可以话旧的关系。”华胥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屑和嘲讽:“上仙在本殿眼中,既不懂爱也不会爱,真真极其自私,当年之事若不是因上仙在帝姬和朝珠之间抉择不定左右不舍,又岂会造成那样的结局?上仙可曾问过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究竟是素徵还是朝珠?”
千灯嚅嗫,不知如何回答。
华胥冷眼瞧着他脸上的窘色,说道:“其实上仙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只可惜素徵为这样优柔寡断、反覆挣扎的人做出惨烈牺牲后,却不能为自己换来一点的幸福。
华胥转身:“本殿的话,上仙大可以不信……”抬手拈决,施施然地站在一大片腾空而起的妖异光焰里,绯红的华服下摆与如墨长发四下散开来,像狂舞的诡异触手,脸上带着诡秘且狡黠的笑意对千灯说:“日后自然会有分晓,上仙且睁大眼睛等着罢——”
随着他身形的缓缓消失,最后的音节也消散里空中,偌大的庭园中再无声音,寂静无声,千灯上仙微微仰着脸,眼中并无焦距地朝远处眺望了好一会,终有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滑落。
人界,洛城。
守在家中的碧落告诉急急赶回的华胥:莲子一直未回来。这下真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震得他方寸大乱、手脚冰凉,二话未说又急急地杀回清虚天,直奔千灯寝殿而去。
千灯还坐在那亭中发愣,被华胥一连串地质问,心头莫名烦躁起来,大声道:“小仙确实亲眼看见那位姑娘与师妹说完话后便走了,殿下的意思莫不是小仙将她藏匿起来了不成?!”华胥冷笑:“既然不是上仙,便是你那位好师妹。”
千灯一愣:“朝珠?朝珠与她怎会有过节?”华胥懒得再与他多言,转身径直往朝珠所住的地方去了。
朝珠早已睡下,被惊魂不定的小仙娥轻声唤起,满心疑惑地披着一件长袍走出殿门,只听劈头一句清冷的声音传来——“上仙把本殿的人藏在哪儿了?”
她定睛一看,见原来是华胥,不禁忿然道:“朝珠不懂殿下说什么!”
小仙娥的惊呼声中,华胥一手死死扼住朝珠颈脖,一手指尖上散发着血红的戾光按在她的额前,面无表情地淡然说:“若不是有人存心藏匿,本殿怎会探不到她的踪迹,趁本殿耐心还在,上仙还是快些说出来,免得待会要受苦。”
朝珠认得他手中的鬼煞凤凰血,挣扎着尖声喊道:“我确实不知……”
“不见棺材不掉泪!”华胥冷笑着催动手中血咒,只见指尖的红光暴涨,将朝珠笼在其中,她似是十分痛苦,脸色煞白,连额前青筋都暴了出来,冷汗淋漓而下,颤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收了鬼煞凤凰血,慢慢说道:“既然上仙说不知道,那么最好真的是不知道,否则本殿决不轻饶。”
朝珠运气凝神:“这、这里并非冥界,殿下怎、怎可造次……”
华胥扬眉道:“本殿乐意。”
这时她的脸色才渐渐缓过来,却仍有些虚弱地扶住一旁的柱子:“殿下如此妄为,就不怕天帝和我师尊怪罪下来么?”她抬出天帝和道德天尊,却见华胥颇不屑地抿唇笑了笑:“他们能奈我何?”冥界与仙界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天帝饶是仙界之首,却不能管到他冥界太子的头上来。
她恨极,暗中咬牙,面上却漾出笑来,言语间也自降姿态:“小仙知道殿下是一时心焦才会如此,可小仙确实不知那位莲子姑娘现在何处,她下午与我说了几句话后便走了。”
华胥打量她确实不似撒谎,便问:“她来与你说了什么?”
朝珠的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装模作样道:“那些话不是殿下让她来说的么?”她那些伎俩怎能瞒过华胥,他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上仙可要将小莲子和本殿的话都记住了。”她忿然:“小仙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华胥一心想赶紧寻到莲子,懒得再与朝珠纠缠下去,丢下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彼此心照不宣,何必捅破那层遮羞的纸?”便扬长而去。
朝珠盯住他的背影,心中恨意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