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八十六章（1 / 1）
目送温正和姚若兰向着黄土漫漫的西凉方向走去，风少阵阵，逐渐将他们的脚印和背影掩盖。
直到真的看不见，江清芷才相信，从今以后，她将再也见不到这两个最让她不能放心的朋友。
而他们各自，对于对方，也许真的就像烟花一样，燃放的时刻让人心情膨胀，燃放过后，只有残留的幻觉让人心生遗憾。
李子洛站在一树洋槐花下，打量着一地寂缈的残花。
雪白的花瓣、淡绿的花萼静静铺陈了一层，从容而无声。
温正所犯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就算是为了姚若兰，他暗杀同伴、杀害书院的同窗，甚至泄露平王一党的诸多机密，也是不容忽视的。
江清芷也许只是关注到了自己好友所受的伤害，可是这背后所藏的其他诸人的仇恨和怨念，又岂是温正的一条手臂所能抵消的？
她能理解么？她若是不能理解，自己在她心中，怕是——想到这里，李子洛的心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的脚步声一声声逼近，李子洛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应该是送完温正和姚若兰回来的，明知道她现在不会乐意见到自己，可是他又怎能让她对自己再存芥蒂？
“你怎么在这里？”江清芷看着站在树下悄无声息的人，惊讶道。
“他们走了？”李子洛呐呐开口，打量她脸上的表情。
“恩，他们走了，以后恐怕也再难相见，你，放心了吧。”江清芷轻微叹了口气。
“我不是！”李子洛沙哑着嗓子开口：“我已经让他们两人安全离开了，你为什么还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江清芷揉着额头道。
“你明明就是在生气！”李子洛又急又气，竟然说出了这样无理取闹的话。
江清芷愕然，许久才无奈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李子洛断然道，他声音带着颤抖，语调嘶哑道：“我不应该让姚若兰嫁给李子晨做内应！我不应该让温正去暗杀平王的政敌！我不该断了他手臂，还让他们离开圣都！我就不该，当这个平王！”
一通话吼完，他挫败的扶住树干，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心里好苦，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他脸色苍白，喃喃恳求。
江清芷心中混乱一片，她与李子洛少时便相识，他为人其实单纯直率，喜怒从来形于色。虽然不只一次会想到他的身份和地位，可是没有任何一次，使得江清芷如今时今日般意识到这些。
身份、地位、利益和立场，这些残酷的东西已经却是横在了他们面前。她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有更多的昔日好友为了平王殿下生死难测。
他要她救他，可是她谁也救不了。这个世道，谁又能救得了谁？不过是相互扶持罢了。
她不能看，不能听，所以只能默默背过身去。
李子洛见她迟迟不回答，双手捧起她脸，让她与自己目光对视。
他眼里的痛苦、脆弱和惶恐是如此明显，就彷如下一刻便会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般。
那一个上元节月夜，她尚有一盏灯来逗他高兴，可惜现在，她连自己的前路都茫茫莫可奈何，亦不能再点一盏灯让他不再难过。
李子洛终于看清了她眼里的决绝，双手一紧，便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他将头埋在她颈侧，一声压抑的嘶吼低低传出：“不要放弃我，不要——不要丢下我。”
江清芷身子一僵，慢慢伸出手，刚要摸上他发顶，却又缓缓垂下，让双手垂在身侧。
她木然看着簇簇掉落的洋槐，一丝丝一瓣瓣掩埋住地面，和她悄然掉落的泪珠。
他还在成长，他正要成熟，她却已经没有心思和时间来等他。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掩上了，李子洛看着她，嘴唇翕合，缓缓说了一句话。
江清芷看清了那句话，忍不住抬头看他。
大门终于轰然落下，将他们阻隔开来。
江清芷心神大震，隐隐带着几分惆怅和失落，心里突然空荡一片。
尹陌显然也看清了李子洛的临别誓言，只是他不明白，李子洛既然发誓说不会放弃，为什么又躲在门后，眼睁睁看着江清芷离开？若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已经离开圣都几日，尹陌一边实现承诺为她搜寻萧慎的下落，一边加紧行程北归。
离北天舒愈近，尹陌的行踪也益发匆忙，经常会出去很久才回来。江清芷只是隐约从他和属下的谈话中听出一些只字片语，似乎是天舒宫内出了什么事。可是尹陌不提，她也只好假装不知道。
到得一个无名小镇上，尹陌突然又停了下来，然后踪影全无。江清芷百无聊赖的在客栈内坐了一天，倚在窗前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镇气氛轻松随意，街道上到处是天真的孩子在嬉闹，就连客栈的屋檐下也坐了几个老人，挽着裤管在晒太阳。几条黄毛狗趴在他们膝下，不时晃晃尾巴。
这样的宁静祥和，与世无争。
江清芷刚有些熏熏然，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她迟疑着拉开房门，就看到门外站了一个孩子，手里扬着一张纸，大咧咧道：“给你的。”
江清芷愣了一下，那孩子便有些不耐烦了：“是一位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江清芷接过信，那孩子瞪着她，直愣愣道：“哎，你都没有谢礼么？那位姐姐明明说了只要送信给你，你就会给谢礼的，怎么和她说的不一样？”
他一席话说完，江清芷方恍然大悟，连忙摸了两个铜板给他。
那孩子拿着铜板心满意足的走了，江清芷摇头失笑，这里民风果然纯朴爽朗，倒是令人放松许多。
待看到那封信，她再次怔住了。
素净的纸笺上没有署名，只书一句：寅时，梦归阁见。
这字迹，千真万确是谢冰的笔迹。
上一次她接到了这样的信，差点酿下大错，她到现在都无言再见江天逸。这一次，到底是不是谢冰？
若说上次是谢冰所为，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何况谢冰根本没有动机这样做。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和误会，待到两人见面，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梦归阁是这小镇中唯一的茶楼，总共才两层，当地人只有宴请外客的时候才会来梦归阁风雅一番，所以平时，里面简直要算门可罗雀。
江清芷一步步走上二楼，心情简直要忐忑起来，谢冰不知道知晓那件事否，她又如何开口？
梦归阁确实等了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并不是谢冰，而是她的师妹，总是喜欢穿着一袭藕荷色衫子的姑娘。
江清芷与她只见了数面，亦谈不上熟识，见她在此，便讶然道：“原来是你？小谢她——”
“江姑娘不要误会，确实是我师姐找你，只是她临时有事，便托我前来将东西转交给你。”她笑着说完，拿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盒子，道：“我师姐知道你身体不好，便搜集了这么些药给你，全是补血益气的灵药呢。”
“你一定要按时吃，早些好起来啊”，她温柔笑道。
她说话时，微微凑近了些，江清芷便闻到她身上一股芷兰般的香气，温柔中透着冷意的味道，趁着她楚楚的面容，当真可人至极。
时光飞速，总是躲在谢冰身后的小姑娘也长大了啊，江清芷感叹道：“我与小谢也许久未见了，不知何时能与她再见上一面。”
“师姐也一直念着你呢，她说要你把身子养壮实了些，再一起重游江湖。”
“一言为定。”江清芷开心笑道。
“不过，师姐说了，这个约定可一定不能让尹宫主知道，不然他可要责怪我师姐的拐带之罪呢。”
“提他做什么？我想去哪里便去，与他有什么相关。”江清芷哼了一声道。
藕荷色衫子的姑娘只是笑了一下，便客气告辞了。
她走出梦归阁，一直走进隔了一条街的布庄，才走进店内，拿起一匹淡桃色的锦缎看起来。
一连挑了三匹布，谢冰才施施然走进来。
她马上放下手中的布匹，迎上去道：“师姐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好解决了，只是回来的时候，见到镇外守的全是天舒的人，才知道原来尹陌也在这镇上。”
“他还真是急啊，我刚一打听到萧慎的下落，他便来了。我就不信他会老老实实把这个消息告诉清芷。”谢冰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弯起。
藕荷色衫子的姑娘垂着头，抿唇不语。
谢冰拍拍她脑袋，怜爱道：“傻姑娘，尹宫主的心若不在你身上，便任谁也没有办法。当年就是尹伊人亲自下令的联姻，不也——”她自觉失言，突兀的住了口。
藕荷色衫子的姑娘却似没有察觉，只是喃喃道：“若是江姑娘见到萧慎，会不会和他走了？”
“那怎么可能？”谢冰摇头道：“萧慎已经完全不认识她了，若要重新认识，恐怕要费上不少时间。就算她有心，又哪里再有机会。”
“真希望江姑娘和萧公子能在一起。”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谢冰忍不住笑了：“好了，别说傻话了。”
“对了，师姐，我刚刚见到江姑娘，就把药给她了。”
谢冰一脸惊诧：“你刚刚见到她了？”
“恩，她还说要是师姐有空的话，想见师姐一面呢。”
“我才不要现在去见她”，谢冰少见的露出了顽皮的神色：“若是有什么差错，尹陌定要疑心，我还是好好避避嫌，等萧慎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见也不迟。”
“说的也是，我还挑了几匹锦缎给江姑娘呢。”
“咦？让我先看看。”谢冰一脸轻松，兴致勃勃道。
江清芷将盒子小心收起来，回到客栈的时候，尹陌还没回来，她不知为何，竟然松了口气。
刚倒上茶水，门突然被推开了，尹陌眉头微踅，大步跨了进来。
江清芷瞟了他一眼，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
“你刚刚去哪里了？”他淡淡问道。
“出去随便走走，不许么？”江清芷不软不硬道，心里对他的强硬管制极为反感。
“不安全”，尹陌用手撑住额头，无声的叹了口气，明知道她在迁怒，在误会，他却不能也不愿解释半句。
虽然镇子外面都是他的人，但是万一有豫侯的势力渗透在内——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便凝重起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尹陌低低道：“你一直都不理我，我只不过对你说了一句重话，你就恼我这么久。”
江清芷睫毛掀动了一下，头向旁边微不可见的侧了一点。
“你还对旁人说怕我”，他苦笑道，声音甚至带了些委屈：“我很可怕吗？明明都是我在害怕——”
“怕你生气，怕你讨厌我，怕你取消婚约。”他越说越起劲，大有控诉之势。
江清芷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不动如山的姿态。
她对别人明明都温和宽容，为何面对自己倒偏偏任性起来，尹陌低头凝视着她，外人皆称天舒宫主尹陌城府深沉、冷酷无情，可是对她，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找到萧慎了。”他声音轻的似自言自语。
江清芷霍然抬起头，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