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二章（1 / 1）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看了眼站在窗前的月光，然后侧头朝江清芷看过来。
江清芷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人。
这张面孔是她最熟悉的。
清凉如水的茶色眼眸，唇角若有似无的狡诘笑意。
与她相处时间最长、最要好的一个人。
他们曾在一起九年，亲密无间、无人能比。
可是，他还是为了最爱的自由，孤身一人离开了。
江清芷可以很轻易的接受隐瞒和欺骗，唯独他的离开，她用了很长时间也不能接受。
曾经很多次的想象，如果再见到他，即使心里再欢喜，面上也要不屑一顾。一定要他后悔，后悔当初那样毫不留情的离别。
可是，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他。
“清芷”，他轻轻叫了声。
江清芷只觉自己仿佛被泡在冰水中，冷的发寒。
他分明是萧慎的容颜，可是说话的声音却是贺兰非墨。
“你，你是——”，江清芷机械的发出了声音。
他看着江清芷脸上的表情，又看到了月光手里捏着的面具，目中依次闪过了然、惊讶、恐慌。
一时间，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沉默如石像。
“你到底是谁？”江清芷死死盯着他，问道。
他看着江清芷，几番犹豫，又叫了遍她名字。
这次的声音，毫无疑问，曾在她身边萦绕数年的、萧慎的声音。
“非墨呢？”她急切的发问。
萧慎茶色的眼眸闪烁，无声和她对视。
“非墨呢？非墨......”江清芷声音越来越低，失神的喃喃。
萧慎手指微动，想要去拉她。
江清芷却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
萧慎慌忙起身欲追上去，却因为带动胸口的伤，脚步微滞。
只是这一顿，他的指尖便与她错过。
琥珀色的光线流转，旧的灰尘簇簇起舞，他眼睁睁看她仓惶离开。
江清芷只觉各种莫测的情绪在心中冲撞、拉扯。她想发火、怒吼，或者感伤、流泪。
狂乱奔跑中，有人拉住了她手臂。
她茫然回过头，才发现眼前的人是江天逸。
江天逸担忧的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江清芷惨白着脸色，强自笑道：“没事。”
江天逸看着她脸，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江清芷看着他关切的神色，脸上故作的平静马上就要撑不下去。
她飞快别过脸，道：“都说了没事了”，然后不等江天逸讲话，就甩开他手臂离去。
园子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池塘。四周都是高大的灌木。
她坐在这个不被人注意的池塘边，总算感觉安全了。
使劲捂住脸，在夕日的余晖里融化。
这样就好，没有人看到，也不会让人担心。
黄昏的风一圈圈游荡，孤寂的寻找着天黑前的归宿。
极度的震惊、愤怒后，江清芷慢慢平静下来。
贺兰非墨和萧慎的脸，在她脑海中交替轮换，清晰的仿若就在眼前。
她目无焦点的看着池塘中滑动的蜻蜓，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一些疑问渐渐浮了上来。
贺兰非墨和萧慎是一个人吗？
如果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贺兰非墨从未存在过，那她怎么办？
若是没有贺兰非墨。。。。。。江清芷想到这里，手指猛然握紧。
萧慎，他怎么能这样做？
他又一次的欺骗和隐瞒了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又猝然停下。
江清芷回头，恶狠狠盯着他，她不能相信在一起这么多年，那些原本的情谊都是她自己的想象编织出来的。
她一直相信他、依赖他、担心他，可是这个人，其实一直藏在她身边，暗暗嘲笑着这一切。
只是想到这些，江清芷就恨不得上前打他一巴掌。
可是她不能动，因为她很明白，对眼前的男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自由和心意。
除了这些，他永远是慵懒、洒脱，甚至是无情的。
萧慎看着她愤怒的眼神，情不自禁向前走去。
他轻轻唤了一声江清芷的名字，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恳求和害怕。
江清芷没有说话，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萧慎停了下来，突然失去了向前走的勇气。
因为她眼中的怀疑、厌恶和警戒是如此明显。
她一向是重情且心软的，即使知道他和尹陌的约定，知道他只是为了摆脱毕生效忠于平王的命运，才在她身边待了九年，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可是这次，他明明白白看到了拒绝。
萧慎看着她冰冷的眼神，轻声道：“清芷。”
只是唤了一声名字，他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清芷冷冷看着他，道：“你说吧，我听着。”
萧慎艰难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
“为什么不说？”江清芷脸上满是讽意：“真是难为你了，这次你又做了什么约定？”
萧慎茶色的眼眸泛着幽光，无数情绪在里面酝酿翻滚。
他沉默的反应终于激怒了江清芷。
“你为什么要扮成贺兰非墨？”她逼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如果没有贺兰非墨，那些真实的情感，该怎么办？
“因为你不可能喜欢萧慎”，他终于缓缓开口。
“你用了九年，也没有喜欢上他。”他神态平静，娓娓诉说，只是话里带了疲惫和萧索，“我答应过尹陌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
“萧慎不能喜欢江清芷，但是贺兰非墨可以。”他摩挲着手中的面具，然后将面具缓缓带在了脸上，抬头看着她。
出现的江清芷面前的是一张清冷的脸，脸上的表情如终年不化的冰雪。
他的眼睛也不再是茶色，而是属于贺兰非墨的冰冷眼眸。
“而且你也喜欢他”，他朝江清芷伸出手，继续道：“幸好你喜欢贺兰非墨，要不然——”
江清芷看着那张曾经令她迷醉的脸再次出现，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恐惧和排斥。
“所有人都知道萧慎已经走了”他认真道：“我还是贺兰非墨。”
“我继续做贺兰非墨好不好？”他央求道。
江清芷上前揭掉那张面具，扬手将它扔进了水塘中。
萧慎露出的脸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中苍白如雪。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江清芷转过脸不去看他。
过了很久，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江清芷一下子坐在地上，浑身瘫软、疲惫。
半个月亮爬了上来。
水中纤细的倒影像一段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心事。
朦胧的雾便是那些惆怅难言的思绪。
她俯下身贴在水面上，想要努力看清水中到底藏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辛苦？
她总算明白了为何高兴的时候，贺兰非墨也永远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为何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冷静自制。
因为他的脸和眼睛，根本是假的。
特制的面具，永远也不能显示他真正的情绪。
在那些快乐、甜蜜的时刻，面具下的脸，会是什么表情呢？
江清芷怔怔想着，最初的愤怒过去，心中渐渐有了些辛酸和怜惜。
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迅速的喜欢上贺兰非墨呢，为什么会觉得与他如此熟悉和投契？
她喜欢的那个人，分明已经和她在一起了九年。
亲密无间，无人能比。
江清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眼前水波荡漾，涟漪柔软。
原来昨晚竟然不知不觉在这水塘边睡了一宿。
她的身上盖了一床被子，最上面还披了件玄色衣衫。
江清芷看着那件衣衫，忍不住轻声叹息。
“你还在吗？”她试探着朝周围叫了一声。
草丛被分开，萧慎走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清晨寒露的关系，他整个人身周似乎都笼了一层水汽，冰冷而模糊。
他看着被子和衣衫，紧张道：“夜里冷，所以我——”
江清芷抿着唇，直直看他。
萧慎脸上表情益发慌乱，他从怀里拿出了面具带上：“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这张面具也是贺兰非墨的脸，也不知他到底准备了多少同样的面具。
江清芷摇摇头，将这张面具再次揭了下来。
萧慎垂下来的手微微发抖，眼神瞬间变得绝望。
“你不累吗？”江清芷问道：“要扮成另一个人，很辛苦吧。”
“你为什么这么辛苦？”她轻声道：“你既然喜欢我，为何不告诉我？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你不说明白，我便也从未想过。”
草尖上的露珠轰然坠落，跌出万丈金光。
“我们在一起九年，我若是会喜欢上一个人，又怎么会不喜欢你。”江清芷叹息。
萧慎不能置信的看着她，喃喃道：“你，不，怎么可能。”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朝那里想。若我没有喜欢上贺兰非墨，你还要怎么做？”
萧慎没有回答，他的心神，已经全部被她的上一句话给震住了。
江清芷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让你很辛苦？”
“现在一点也不“，他的眼里盈满了峰回路转的希望，笑如春山，温柔满溢。
江清芷看着他满脸满眼的笑，心里忽然想通了。
“等你伤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降灵岛吧。”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好。”
“你说的可以整夜看到烟火的小镇，找到了吗？”
“已经找到了。”萧慎看着她惊讶、好奇的样子，笑道：“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太阳终于彻底亮了起来。
他们两人如初见般相视微笑。
草丛中突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江清芷和萧慎不约而同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鹅黄衣衫的少女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在金色光线的闪烁中，美得不似世间人。
她看了看萧慎，又看了看江清芷，低声叫道：“姐姐。”
江清芷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月光没有回答。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江清芷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月光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却偷偷打量这两个人。
江清芷对着池塘悲伤垂泪时，萧慎望着她站尽白露时，她一直躲在后面，看着他们两个。
她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一起站在那里。
她却只能默默看着。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她踌躇几番，终于还是开了口。
江清芷看着由贺兰非墨变成的萧慎，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幸好月光很快放弃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萧公子”，她死死看着萧慎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萧慎沉思良久，淡淡道：“不记得了。”
“我们以前有见过吗？”他反问。
月光满怀期盼的眼神骤然暗淡下来：“是吗？你不记得了......”
“骗你的”，萧慎突然笑道：“当然记得，像念昔公主这样美丽无双的人，若是见过一面，谁又能忘掉。”
“不过，殿下若是想要回那条海蓝宝石发冠的话，恐怕不行。”他笑道：“那条发冠和公主殿下的风采一样无与伦比，所以我擅自据为己有，而且将它送给了最心爱的人。”
月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捧在手中递到他面前。
是那条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海蓝宝石发冠。
萧慎看到那条海蓝宝石发冠，立刻惊讶的看着江清芷。
江清芷摸了摸发热的脸，没好气道：“是我还的不行吗？从小到大，你就只会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你就乱拿晚郁的画，还偷摘先生的菊花，害我担心害怕了好久。”
“我想送最好的东西给你啊。”萧慎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所以你就乱拿别人的东西？”江清芷瞪他：“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以后不会了。”萧慎连连讨饶。
“我不是别人。”月光看着他们两个之间融洽、温馨的气氛，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是我的妹妹嘛。”江清芷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这次，月光没有像往常一样快乐的笑，
“姐姐，你会和萧公子成亲吗？”月光突兀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江清芷看看异常认真的月光和突然很紧张的萧慎，道：“这个以后再说。”
“我还没有原谅他呢。”她对着萧慎道：“敢骗我。
萧慎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我以后再不敢了，一定不会再骗你。”
“这次还没过去呢，就开始想下次了。”
“清芷，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贺兰非墨便是萧慎的事实被江清芷瞒了下来。
除了月光和江天逸，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江清芷还不放心，叮嘱萧慎见其他人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面具。
“你若是以真面目出现，一定会引出很多事。何况——”她没有说完，但是萧慎已经完全猜到了她的顾虑。
“就算尹陌来了也没关系”，他笑道：“李子晨答应过我，会实现我最大的心愿。”
“而且，你已经喜欢上了我。”
江清芷已经浮上来的笑容又慢慢收了回去，她看着萧慎清亮如水的茶色眼眸，几乎想将在舌尖翻滚的话重新咽回去。
“怎么了？”萧慎敏锐的问道。
江清芷看了看他担忧的神情，期期艾艾道：“你知道月光吧？”
萧慎一脸茫然不解。
“就是念昔公主。”
“哦”，他恍然大悟，随后又是一脸的疑问：“到底怎么了？”
“她曾经见过你一面，然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她一边说，一边看萧慎的表情。
待看到他还是愣愣的样子，大声怒道：“她喜欢你啊。”
萧慎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月光说她喜欢你”，江清芷闷闷开口，心里却有些奇怪的酸涩。
“哦。”萧慎淡淡应了一声。
“哦是什么意思？”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萧慎满不在乎道：“除了知道她是公主外。”
“你见过比月光更漂亮的姑娘么？”
“我相信最漂亮的永远是我还没看到的那个。”萧慎兴致盎然的摸着下巴：“所以想想就够了。”
江清芷闷闷不乐的看着他，道：“月光是我的妹妹，我很喜欢她。可是，我也一点都不想把你让出去。”
“我们两情相悦，这跟其他人有关系吗？”萧慎故意做出了凶恶的表情：“我一辈子，可只会喜欢一个人。”
窗外，月光听到这句话，手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连忙转身离开，生怕被人看到。
她走的飞快，以至于心跳都砰砰作响。
这声音似乎就响在耳旁，她细细聆听，心中却益发迷茫，不知自己在追求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将失去什么。
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反复问自己。
江天逸站在回廊处，身姿优雅出尘。
他看着脸色苍白、两手紧握成拳的月光，淡淡道：“不管你想要什么，不要伤了她。”
月光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
“我没想过要伤她，我绝对不会害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不会，我不会”，她语无伦次的辩解，既像在对江天逸解释，又像在说服自己。
江天逸看着她已然慌乱的样子，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月光丝毫未觉，痴痴站在原地，反复低喃道：“不，我不想这样，不能这样。”
很久以后，她才重又踉跄着离去。
只是这次，她的眼睛亮如星辰，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因为月光曾说过喜欢萧慎的缘故，所以江清芷再见到她时，心里总有些介怀。
她曾答应过月光，会帮助她亲近萧慎，却又食言。
萧慎不仅是月光喜欢的人，亦是她自己喜欢的贺兰非墨。
所以，绝对不能退让。
在这种复杂心情的左右下，对于月光三天两头过来送吃送喝、殷勤照顾的行为，江清芷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五天后，面对默默辛劳、忙前忙后的月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单刀直入。
“月光，我曾经答应过要帮你。可是，萧慎也是我喜欢的人。”
月光擦拭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所以，就算是你，我也不愿放手。”
月光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笑道：“姐姐和萧公子是不是都不愿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江清芷轻声道：“对不起。”
月光吸了下鼻子，笑道：“我知道了。”
她收拾起抹布，沉着出了房门。
走到门外，她已经完全清醒和冷静下来。
可是她的眼内，却仿佛有火在烧。
“绝对不能这样。”她自言自语的向厨房走去，然后像往常一样为萧慎煎药。
褐色的汤药雾气缭绕、久久不散。
一个时辰后，她端着煎好的药，再次向萧慎的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前，她紧了紧手指，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敲门。
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响，江清芷拉开门，惊讶的看着她。
她将药塞在江清芷手中，头也不回的离去。
江清芷端着那碗汤药，歉疚的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然后重又回到萧慎床前。
“若是月光喜欢的人不是你，该有多好。”她将药小心递给萧慎，道：“或者，我没有喜欢上你也好。”
萧慎马上做出一幅受伤非轻、疼痛难忍的样子，要她喂药。
江清芷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用勺子盛了药，一勺勺细心喂给他。
“真希望你快点好。”江清芷含笑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慢慢见底，对萧慎柔声道。
萧慎温柔回望她，将那些苦涩的药汁都咽了下去。
藏在窗后的月光，看到这一幕，嘴角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