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灯和月就花阴2(1 / 1)
“玄音,你说你转世以后还是你吗?”
“应该是吧。”玄音不假思索道。
“不对。转世之后你都不叫玄音了,你怎么会还是你呢?”
“名字只是称呼,其实我还是我。”
“假如我们转世后,你变成了我哥哥,你没有变,我也没有变,但我们还能在一起么?”
“瞎想什么啊。我怎么会是你哥哥呢?”
“我说假如……”
“你应该好好养病……”
“我说假如!”
玄音想了想,道:“大概不行了吧。”
碧妍怔了会儿忽然笑了,从袖子里拿出往生铃道:“你看。”
玄音接过一看,却发现往生铃右侧有一条拇指长的裂缝。不由大惊。
碧妍道:“我应该灰飞烟灭了吧。可我为什么还好好的呢?”碧妍的神色闪过一丝迷茫,却又笑道,“你们不用骗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玄音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碧妍跟本不理会他在问什么,自顾说着。“我早就醒了,可你什么都不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必是爱过母亲的吧,要不然怎么一直没有再娶呢?”
玄音听得莫明其妙。他拍拍她的肩,道:“在说谁呢?”
碧妍偏过头看着玄音,目光就像停住了一般。“玄音,你知道吗?我醒着呢。”
“你休息会儿,别说胡话了。”
“他也让我休息会儿呢。可等我醒来他就不要我了。”碧妍道,“玄音你也睡吧,大家都别醒了。”
“那谁来照看你呢?”
碧妍忽然清醒了,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有看玄音。“我可以走在阳光下,也可以随意去人间。我可以永远地这般活着直到天地也死去。”
“我不是鬼魂了,这有多好。”碧妍笑了,玄音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鬼魂是不能互相触摸的,所以这是玄音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她。
“碧妍……”他轻唤着她的名字。
“母亲救了我们。我的命数不仅和母亲连来一起,也和他连在一起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难道竟是这般吗?”
两行情泪从碧妍眼框里流下。她喃喃道:“我是不是疯了,明知道不可能还无法不爱他。”
玄音放开她的手,道:“你爱谁就去见谁吧。一旦错过,就是永生永世。”
碧妍静静地看着他,玄音也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曾一起走过了多么漫长的光阴啊。玄音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刻入骨髓的悲伤在深处隐隐作痛。
青衫犹未改,华衿复明年。伤目独一隅,幽恨又一绝。曾乞弄浆手,天涯采药人。银漏添银雨,打遍帘外声。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虽然我们不会老去,我仍然想对你这么说,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心愿。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一曲温庭筠的《梦江南》,销魂往事,皆如梦呓。外人知道的只是孟知府在大病一个月后终于重上公堂亲理事务,至于戏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也只有冷暖自知了。
手中朱砂笔,轻点美人痣。案旁旧时画,寂寞今日心。然而到底无法放下,承云遣开随从,一个人向城郊走去。
原是有目地,却又不愿那么快到达。他前生住了三十多年的周府啊,如今惟有徒忆当时容颜。
忽然一道火光吸引了他,他先是惊奇,走了会儿突然醒悟起火的地方正是他要去的忆颜轩,心头被狠狠一击,沿着小路便朝忆颜轩奔去。
汹汹烈火将忆颜轩紧紧包围,而周围的房舍却毫发无伤。他进不得厅内,却分明听到有人在弹琴。“碧妍……”他大声呼喊道。
“梦中说梦梦还空。孤雁斜飞,小楼天一重。人世难回铃音碎,移山一意愚公心……”
她都知道了么,绝望涌上心头。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刻骨的忧愁、刻骨的悲伤。正如同他们在南桥小墓的初见,一座坟墓埋葬的多少悲伤。山风哽咽,两处苍茫。人世荒骨,思者断肠。如今她竟然要把所有的过去都带走,什么都不给他留下。
“原道是、南柯一梦。”
琴声袅然,然而曲终人散。火还在燃烧,连心也化为灰烬。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宁愿背负上天的罪责,也不要分开呵。承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冥府黑暗着永恒。同样永恒的,惟有绝望与悲凉。承云一路飞奔到碧妍说到过的小院,全然来不及想该如何挽留、面对,只想快一些见到她。哪怕,是最后一面。
院门开着,奇花异草在花圃中鲜艳得令人惊心。
“碧妍……”
房门半掩着,似是为谁特意留下。承云走了进去,却终是没有看见房间的主人。桌子上放着一株海棠,也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怎能开得如此艳丽。他走近了些,那海棠花枝一晃,消失了踪影。不见了,不见了。精心镂刻的香炉不见了,绘着淡彩的烛台不见了。他好像打破了谁精心布置的美梦,用白色的颜料将一切存在涂抹。承云缩回拈花的手,向四周望去,惟见床上放着一张琴。
这不是碧妍的瑶琴么?承云心中一喜。然而待他走近,琴也不见了。是泡影还是梦幻?是刻骨铭心还是如烟过客?明明深爱的不能爱,明明想留的却无处留。临出去时忽然他在床边的墙壁上发现了几行字,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首诗。
花落散天涯,
飞絮锁梦华。
人作潇湘客,
去来萍水沙。
犹记风雨执语夜,
自付相思满心寥。
珍把行云托玉袂,
重山更隔无穷期。
字迹未干,墨香犹然。承云连读了三遍,蓦然发现这是首藏头诗。
“花飞人去,犹自珍重。”她果然是决心离开他了。承云在心中默记下她最后的话,掩上门,颓然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些儿繁杂曲直的道路,仿佛正印证了他的茫然无绪。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竟发觉自己处在一大片旷野中,没有尘世,没有繁喧,如同这个世界本如此空落无情,他只不过回到了记忆的路经。忽然,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碧妍,碧妍……”
没有人理他。承云心中不甘,又喊道:“碧妍、玄音,请留步。”
没有人回头,更没有人答应。承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直追出了很远。荒漠上渐渐有了颜色,从前方传来流水的声音。前面两人就这般时隐时现,一直到了忘川边才停下脚步。一只小船似乎等待已久,碧妍抱着一把琴先上了船,玄音解开缆绳接着也跳了上去。月白色裙衫随风抖动,一切的动作都是那么的静默而自然。承云怔怔看着,喉咙里发不出一声话语。
忘川清如泪,前尘散如烟。生命中有一个过客,曾与共饮一杯甘醇的酒。那时就知道了天意的无常,注定这酒化作了生生世世的相思。即使我是这般决然而去,我的孤独,如此永远。
漫无边际的流水,沙飞石走的人世,萍水相逢的缘分,如何能守望到年华老去?
承云永远也不会知道此时碧妍在想什么,也永远不会明白她的背影只为了遮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看着小舟渐行渐远。承云痴痴立着,仿佛已化为木石。那一叶小舟随着逝水远去,直到连背影也无从找寻。忽然一种异样的芬芳从承云身后传来。
他缓缓转过身,“玉然?”承云一惊。
承云躺在明正府的屋舍里,玉然端着汤药缓缓向他走来。
她穿着湖绿色长裙,髻上轻绾玉兰花簪。“你怎么在这儿?”承云问道。
“是周小姐让我来的。”玉然直接答道。
珍把行云托玉袂,重山更隔无穷期。原来是这个意思。承云又一阵心痛,对玉然道:“我没病,你把药拿走吧。”玉然什么也没说,转身掩上门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一直没有人打扰他,就连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
承云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那一轮明月完美无缺。
又是十五了吧。他出神地想。身上忽然一暖,却是玉然为他披上长袍。
“你怎么进来的?”承云不由一惊。
“我如今已归了仙籍。”
她的身上发着淡淡的光亮,衣裳也与陆水涓的相似。承云道:“你还要回天庭吗?”
“周小姐走了,陆仙子的监禁也解除了。我原是为了顶替她,如今却自在了。”
“这是怎么回事?”
玉然把一切始末说了。又道:“我原本已答应了贾公子,他却在乘船回家时意外离世。我那时万念俱灰,因机缘到了天庭。承云,我知道你的痛。你若希望,我就留下,不然……”
“玉然。”承云叹了口气,“你的恩情,我是永远也无法偿还了。”
玉然抚住窗沿,看向天边。窗边的竹叶摇荡着些许阴影,轻轻划过她皎美的面庞。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但我不后悔…”玉然轻声道,“我们就如同戏台上的戏子,或喜或悲,我们无从挑选,但总要将这一生演完。”
眸中划过一滴苦瑟的泪水,两个人的悲伤如今却落在了一处。承云拉下窗帘,藏青的帘布隔住了所有的月光。繁华落寞终不悔,有缘何必怨相逢?月光里的月白色衣裙,混着所有所有的过往。
浩渺烟波十五洲,烛影孤帆空守候。一声夜笛惊宿客,为谁听雨燕子楼?山高无期,水深无尽。人之将去,道彼离离。旧游逝耳,譬如浮云。人之去矣,莫待余音。当年碧妍把这些诗文给承云看时,他还笑她妄说别离。如今想来,正是事事皆由前定,一场戏始,一场戏散,全然由不得自己。到底浮华空流落,到底昙花一夜荣。谁做了谁的过客?看一生落寞。
萧瑟人世中的无限怅惘,无限怅惘中的不尽悲凉。泪水在空中溶化,风声在雨中埋藏。承云轻轻地揽住玉然,“执子之手,一生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