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不卷夜来霜1(1 / 1)
“秋霜染得红颜尽,诸事该怨谁人许?憔悴芬芳总是命,薄情恰因多情死——
“秋霜染得红颜尽,从此孤魂无处眠。泣如雨下声含泪,青衣湿得潮水来——
“秋霜染得红颜尽,”
“够了!”一声厉喝,原本哀婉吟唱的伶人们霎时化作薄薄的纸片飘落在地。那佛堂前原本紧闭的门因受不了这许多戾气而轰然打开,现出里面一片昏黄。化缘抖着陈旧的袈裟缓缓从佛堂深处走出,从容不迫地施礼道:“施主。”
冥王一怔,“你不是人?”
化缘呵呵笑道:“我当然不是人。你是吗?”
冥王扯了扯斗篷,冷笑道:“没想到在这佛寺里还可以见到同类啊。”笑颜愈显狰狞,霎时一把蓝光气剑已抵至化缘喉间。“你是谁?”
“贫僧化缘。冥王如此拜佛可真是绝无仅有啊。”
剑又近了一分。冥王不顾他的戏谑嘲弄,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害孟承云?”
化缘摆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道:“你看见释尘珠了?”
冥王道:“你既然还是鬼魂,便是在我的统属之下,还不说实话?!”
化缘笑得面色扭曲,“若是我不告诉你呢?”
“魂、飞、魄、散。”四字斩钉截铁。杀机越来越重,冥王忽觉身后有异,向后看去,只见又一个和尚化缘正一面念着经一面朝他们走来。就在冥王愣神的一霎那,原先的化缘忽而凭空消失。冥王举剑向身后的化缘击去,那化缘缓缓倒在地上化为一张绘着人面的纸。
长廊上的伶人复开始歌唱,佛堂你现出一线白光,化缘站在那白光中冷笑。冥王忽觉这人有些似曾相识,不由惊道:“你是——”
“孟敬仁。”化缘眼中一片狠厉之色,“而你,就是周行云和陆水涓的长子周溟渊了吧。冥王大人?”
“你故意引我来的?”冥王放下气剑,感到几分意外。
“我原本只是想杀死孟承云,至于你,倒是个额外的收获呢。我何乐而不为?”
“你何必这么狠!孟承云若是被释尘珠所侵,三魂六魄不能凝集,便连鬼魂也做不成。”
“是他欠我的!”化缘一字一字道,“我要让他千倍万倍还回来。”
“孟承云前生是谁?”
化缘一怔,“你不知道?”
冥王奇道:“难道他也有什么来历?”
“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为何帮他?”
“我是为了我女儿。”
“你女儿?”化缘讥笑道,“孟紫宣早就死了,她不过是秦相的女儿,你瞎操什么心?”
冥王眼中浮起阴骛之色,但心底仍是不愿与他为敌。只嘲讽道:“杀了我,你就能瞒足吗?你不怕我母亲恨你?”
“恨我?”化缘面色惨然,“我找了她许多年,却连裙角都没摸到。她定是灰飞烟灭了。如果她还能恨我,我宁愿她立时跑来亲手杀了我,至少我还能见她一面。”
冥王神色变换几次,语气竟温和了些。“你怎知她已经灰飞烟灭?或许是她不想见你?”
“若她还在,怎么会连一个见过她的人也没有?”
“她还在。”冥王缓缓道。
化缘一惊一喜,“她还在?!她在哪儿?”化缘追问道,“难道她转世了?但就算转世也应该有一丝痕迹呀。”
“非人亦非鬼。一百三十年前,她就已经羽化成仙了。”
“成仙?”化缘的目光瞬间冰冷,“她怎可如此?”
“她为何不能?”冥王道,“当年,她每日派人去你家乞荷,希望你来见她、带她走,你又是如何?”
“我……”化缘一哽,沉声道,“她在周府有了身孕,我又如何会去见她?”
冥王直视着他的双眼,缓缓道:“原先我叫周溟渊,周老爷死后改姓孟。”
化缘闻言一震,“你——”
“你还要杀我吗?”
“你,”化缘全身战栗着,望着冥王的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不可能。”
冥王看着他的惊恐、后悔,心中竟有几分快意。“这就是你的爱吗?不明不白地给娘扣上‘背叛’的罪名,还侮辱她、讥讽她……”
化缘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过了会儿问道:“那——碧妍?”
“她是父亲的女儿。”冥王此时已不称周行云为周老爷,一意只为教他悔恨,“你做了这些事,还想让娘等你回心转意么?”
“不,我。”化缘忽然忘我地厉声呐喊起来,心中的早已溃烂的伤痛忽然再次被揭开、鞭笞,一时痛不欲生。化缘声渐嘶哑,余光却看见那尊佛像也正看着他,他的苦痛似乎让它十分得意,嘴角肆虐着阴冷的哂笑。在他身后,原本为杀死冥王而设的重重陷阱一点一点地暴露在阳光中。
冥王长吁一口气,化缘缓回神来,看向他道:“那,你是我的——”
冥王一怔,终冷冷道:“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化缘叹了口气,对他的敌视没有再多的解释,或是已无力解释。回首低声道:“她到死也没能原谅我。”
冥王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生父,想到抑郁而终的母亲,忽觉有些凄凉。不忍再看,过了会儿道:“不管发生过什么,你不要再伤害孟承云。我也不想伤你。”
化缘听闻此言,绝望的眼中又有了几分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吗?”
“永远不会。”
再留也无益,冥王又看了他一眼,大步踏出佛堂。荷花、又是荷花,那长廊的地砖上,满满地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荷花。那荷花不会破碎,亦无生无死,只是栩栩如生,以假乱真。当年莲池了的荷花枯荣皆尽,于今日只留下一片污泥。冥王从长廊边飞身而起,衣袂飘然,风声如雨。
寺院里的几个沙弥踏花向前行去,依然是在长廊,脚步间却没有半分怜惜。莲叶之上,无论几分真情,对于不想干的人,也只如木石般毫不在意。况且美丽的生命时时都有在夭折的,闲看风沙吹尽繁华,本是万物孤寂。
世情是什么?看不破,又为何持经念佛?一百多年的痴念,一百多年的嗔怨,原来都是自己当时错。
长廊尽处,沙弥们停下脚步。“他竟还没省得。若还不悟,便真是愚钝了。”非缘笑着对因缘道。
就在这时,伶人的高歌忽起,一重一重声曲飘摇,一声一声如处狂风。非缘略颦眉,因缘小声问道:“他悟了么?”
“他没悟。”非缘举目看着长廊前的山色延绵、美景无边。忽听曲声急转,如飞瀑遇石而惊,声如震雷。众人震慑之时,曲意又变,竟是越来越轻越来越浅,仿佛抛下了人世万般繁华,欲要往更深更远处去了。
“他倦了罢。”非缘听着曲音渐无,懒懒评道。
“王上。”另一个沙弥道,“化缘已经知道周溟渊是他亲子,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纵使他想弥补他的过错,周溟渊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况且待我的法力完全恢复,周溟渊就算于他联手也不失我的对手。”非缘眼中露出一分精光,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等我恢复了身份再回寺院看看,化缘那老和尚一定悔之不及。”
“是啊。他怎知他收留的被恶人追杀者竟是这冥府人人敬畏的王上呢?”那沙弥趁机阿谀几句。
“当时我是一时疏忽才会让周溟渊得逞,这次一定要做到万全。”非缘注目这一片金灿灿的日辉,心中升起一股遗失多年的豪情,“谁说天意不可违?只要修行得当,这阳光下、这片人间,我们照样还不是来去自如!”
就在他们谈笑时,佛堂旁的钟声轰然敲响。那钟声沉郁,引来山谷一片回音,声韵愈显悠长。金属的剧烈撞击使得音色显得几分悲壮,直至哽为呜咽,也使得心弦振颤。
众人知是化缘用灵力推动了铜钟,相视一望,便都向佛堂快步行去。佛堂前,门依然大开着。化缘面色肃然坐在蒲团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抬头看了看众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非缘脸上。
非缘一惊,以为身份暴露,灵力瞬间聚集。化缘见众人都未行礼,微微一叹,以为这正暗示着自己做方丈的时日已经到头了。
看见非缘面色警觉,化缘心中无奈更甚。“你,悟了吗?”
这一声说的容易,非缘心下大惊,迟疑半晌方道:“弟子,没悟。”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亦不知道你以前曾有过怎样的经历。没悟就快点走吧,把该做的事了结了,不要让自己后悔。”
化缘一面说着,一面却解下身上的袈裟叠好放在地上。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只觉往事都在眼前一一呈现。他双手合十,竟释去了所有的灵力。顿时身形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虚无。一步一步,神色泰然自安,只见他空空的身子渐渐穿过众人,迎着阳光,向着佛殿外那一片未知的遥远绝世而去。
“王上……”
非缘也惊呆了,没料到他会这么决然的离开。低头看见从那件袈裟上,一段耀眼的金光猛地被释放出来。觉悟到底是什么?他究竟有没有觉悟呢?非缘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袈裟,知这是化缘的本命法器,那道金光即是他真正的精魂。原本明澈的心此时竟然一片混乱。
“王上,我们……”
非缘抬起头。此时冷风吹过,走廊里,许多人形的白纸被一片一片吹起,如同祭奠逝者的白花,透露出哀婉的情思来。佛堂之上,千种心念、万般滋味,俱归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