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措手不及的回忆(1 / 1)
夏格怎么也不会料到,离开医大的第二天,她就被送回医大的附属医院,而且是被120救护车横着送回去的。她的记忆在下了班出了门,看见公交车,穿过马路时戛然中断了。模模糊糊感觉到被两个人抬着,上了汽车放在推床送进医院。夏格记得关于送哪家医院好像还有人争执了几句。等到她清醒后睁开眼睛,已经躺在手术室里。
夏格没觉着疼,只是右眼有点胀。挥挥两只手,活动自如,抬抬两只脚,也都健在,姓名地址电话也都记得,于是放心了。
医生走过来,很和蔼:“醒啦?伤得不重,就是眉毛划了个小口子,缝两针就好。我用最细的线,不会留下痕迹,还是漂漂亮亮的。”
感觉到针靠近皮肤,夏格有点紧张。
“叫什么名字啊?”医生问。“夏格。”
“学生啊?”“刚毕业。”
“哪所大学啊?”“医大。”
“我们是校友呢。”医生笑着。
“医生,您待会缝针时轻点,我怕疼。”
“已经缝好了。”“啊?”
沈度匆匆赶到医院,夏格坐在床上,摆摆四肢,以示无碍。
“吓死我了。刚才给你打电话,居然是警察接的。怎么样?哪里疼?”
“好像不疼。沈度,把我包里的镜子拿给我,我是不是毁容了?眉毛刚才缝了针呢。”
“女人啊!受不了。”沈度仔细端详着夏格的脸,“没毁容,很漂亮。”
“给我镜子嘛,给我镜子嘛。”夏格撒娇。
“夏格。”夏格僵住了。
是他的声音。夏格不敢转身。
“我刚到家,姐说你在医院。你怎么样了?”
“你姐?”夏格声音干涩。
医生解释:“你刚送来时,迷迷糊糊有点意识。问你有没亲人电话多少,你说了个电话和名字,然后我打电话是个女孩子接的。”他转头问,“你是苏焰,对吧?”
他点点头:“是。她伤势怎么样?”
“伤势不重,主要是皮外擦伤。不过刚才CT检查脑部有点淤血,观察几天,如果淤血吸收就行了。眉毛缝了三针,过几天拆线。先去病房吧,你们谁跟我去办住院手续?”沈度随医生出去。
“对不起,我不记得电话的事情了。”夏格感觉眼眶里泪水积聚,快要掉下来了。
“疼么?”
夏格摇摇头,眼泪落在手上。苏焰看着她。
都不想说话。
这样静静地,很好。他在,很好。夏格想,有地老天荒的感觉。
沈度办完手续,等在门口。苏焰说:“夏格,我们去病房吧。”
“手脚关节都是擦伤,注意不要碰到。” 沈度推来轮椅。
夏格靠在床上,护士在给她挂水。病房里很安静,另外两张床位空着。护士叮嘱:“注意输液袋里的水,挂完按铃。”沈度看看输液记录,是消炎药。
三个人很久都没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
苏焰的手机忽然响了:“嗯,嗯。好的。”
他到护士站借来纸笔:“刚才出来太匆忙,这是我手机号码。夏格,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夏格感觉到他的视线。然后,他侧过脸,朝沈度点点头。
沈度站起来:“我去买点东西,一起下楼吧。”
一个人在病房里,夏格有点害怕。好想妈妈。
忽然想起来,从包里拿出镜子。
眉毛被削了一块,脸上还有血污,右眼肿胀发紫,像熟透的茄子。
唉,为什么,不能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你。
夏格抚着纸条上的字,觉得好熟悉。就像他一样,多年未见,却毫不陌生。也许,从来就没有分开过。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刻进心里,然后又后悔,拼命拼命地擦掉。
她以为她能够忘记,她以为她已经忘记,这些年来,她对自己都不敢提及。可是,为什么在生命攸关,念念不忘的,竟还是他。
沈度走进病房,夏格睡了,脸上似有泪痕。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脸盆、水杯、毛巾放在床头柜上,还有几盒酸奶,蓝莓味的。护士进来查看,沈度指着输液袋低声说:“快挂完了。”
夏格醒了。
沈度递来水杯。她用双手抱着,温度正好。
“就是他么?”沈度倚在窗边,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
夏格从颈间取出一方小小的石锁,有身体暖暖的余温。回忆,像流水般漫过。只觉今生的记忆,从他开始。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她就喜欢他。喜欢看他笑,喜欢跟着他,喜欢一切与他有关。
他经常旷课,她替他抄笔记;他作业拖拉,她每天写两份;他追女朋友,她代他写情书;他跟人打架,她会拦在中间。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他在哪里。他是她的根。
可是,初中毕业后,他搬家了。
“搬到这里?”
“嗯。”
“后来呢?”
“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我们约好了通信,可他的信渐渐少了。”三年后,夏格来这个城市上学。
“你们后来见过么?”
“见过一次。”
大一圣诞节,霍彦约她逛街。在音响专柜,夏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两两相望,有些怔然。鬼使神差似的,夏格摆脱了霍彦,静静地站在苏焰面前。
由于成绩差,苏焰考进职校,念了两年。经常换工作,不是很顺利。今天圣诞节活动,他在商场做音响促销。
瘦了,也高了,穿西装很帅。夏格说。
西装跟朋友借的,领带也是。他笑,声音沙哑。
商场楼管走过来。苏焰说:“你先回去吧,我给你打电话。”夏格舍不得走,她跑到药店买润喉片,心疼他喉咙哑了。
因为圣诞节,商场营业到凌晨两点。苏焰走出商场大门的时候,看到冷风中,夏格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和蛋挞。
夏格跟着苏焰回家,苏焰睡沙发。嗅着床上熟悉的气味,抱着苏焰的热水袋,夏格满足地睡着了。
清晨,夏格蹑手蹑脚,到厨房给苏焰做了碗炒饭。这是她第一次做饭,仔细地放了鸡蛋和香菇。看着苏焰慢慢吃完,夏格想,这就是人间幸福。
很多年以后,夏格才知道,香菇食用前是需要泡水的。
“后来经常联系?”
“他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哦,有一次。”
有一次,夏格手机卡坏了,号码都没了。她回忆苏焰家的电话,中间有两个数字记不得。她用了最笨的办法,一个一个地打,第二十七个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夏格放心了。她想,还好中间两个数字不是九九。
“为什么不找他?”
“因为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粘着他。只要知道他在这里,就很安心。”
“你的石锁?”
“以前苏焰玩套圈赢的,是一套,他有个石钥匙。”
“这些事,从没听你说过。”
不说,是因为怕忘记,是因为更怕记起。
夏格想,祸兮,福兮,让我有理由看见你,苏焰。
第二天清早,肇事司机就来了。四十多岁的男人,老老实实的,身后的女人朴拙拘谨。两个人满脸歉意,手里拎着水果。
夏格伤得不重,车有保险,并没有引起纠纷。
沈度一直陪在医院,周溯走进病房时,他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周溯把花靠近他鼻尖,沈度被一个喷嚏打醒。
“你知道么,沈度花粉过敏很严重咧!”周溯冲夏格笑。
“夏格,周溯送花都是有企图的,小心啊。”沈度不示弱。
周溯放下花,询问夏格的伤势。
坐了一会,又问夏格:“你对销售有没有兴趣?”夏格摇摇头。
周溯面有难色:“是这样的,因为车祸,你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所以研发助理的岗位估计留不住。现在公司也需要销售助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留着。”
夏格想了想,婉拒了:“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做销售。谢谢你,周溯。”
第一份工作,就这样失去了,夏格和沈度都有些遗憾。
夏格不时向外张望,有些心神不宁。他会来么?怎么还不到?是不是在上班?
“他不会来了。”沈度看穿她,“他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想,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他说要来的。”
“夏格,”沈度有些无奈,“他已经结婚了。”
“可是,他说要来的。”夏格喃喃地。
“为什么他总是食言?说过会永远写信,说过让我等电话,说过陪我过生日,说过回来看我,为什么都没有做到!为什么?!”夏格多年堆积的委屈随泪水流泄。
“因为他不爱你。”
沈度想到老师的话,同一个实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写论文。如今,同一份感情,从两个人的视角,也是截然不同的。他在苏焰口中,知道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苏焰说,他总是躲避夏格。她太激烈太专注,爱若洪水,宽阔而汹涌。太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苏焰说,我喜欢她,她的蓬勃生动,她的简单纯净。但仅仅是喜欢,像亲人,像妹妹。苏焰说,她颈间的石锁,其实还有把钥匙。只是当年搬家时,就已经丢了。苏焰说,我已经结婚,儿子也一岁多了。而夏格,她还是个孩子。
“夏格,爱是最不讲理的。没有是非对错先来后到,没有公不公平应不应该。你可以选择爱或者不爱,却不能要求别人接受。”沈度轻轻拭去她的泪。
“夏格,修三百世同舟,修一千世共枕。这一生的爱恨经历,是第九百九十九世的磨练,下一世就可以和他相守,幸福已不遥远,这样想,你会舒服一点。”
中午的时候,夏格的父母赶到医院。夏格顿时娇气起来,手疼、脚疼、还有点头晕。母亲甚至带来了电饭煲,煮着夏格最爱的红豆汤,红豆的香味窜进鼻腔,久违的家的气息。沈度一夜未眠,被母亲催着回去休息了。
霍彦打来电话,温言软语,绵绵絮絮,还叮嘱了一番饮食禁忌。
住院的日子欢快而温馨。父母在身边,煲粥煲汤,又关爱,又疼惜;沈度也时常送来报纸书籍,病房里充满欢声笑语。眼睛慢慢消肿,脑里的淤血也没有了,眉毛拆了线,擦伤的部位都长出粉色的皮肤。
出院正好是周末,霍彦从上海赶来。四个人大包小包,群星伴月一样围绕着夏格,穿过病房的走廊,准备回家。路过护士站,霍彦和认识的医生打着招呼,夏格偷偷称了□□重。惨了,夏格伸伸舌头,居然重了两三斤。
有名护士忽然叫住夏格:“哎,等一下,你叫夏格吧?”夏格点点头。
护士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夏格:“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信没有封口,一张照片掉落在地上。夏格低头拾起来,是一个孩子,眉眼间有点熟悉。
她抽出信纸:
“夏格:
我今天来了,看到你和家人都在病房。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吧,你也要好好休息。你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总之,希望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这是我的孩子,想给你看看。你以后要是生个女儿,就嫁给我儿子当老婆吧。呵呵,开个玩笑。焰”
他来过。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食言。
霍彦回上海了。夏格想问及方锦的事,最终又忍住了。
沈度也收拾行李,打算奔杭州了。单单终于嫁给小胡老师,实现了她留校任教的计划。
苏焰,夏格想象得到,他被儿子折腾得发飙的样子。
车祸撞飞了工作,夏格只好在网上继续投简历。
手机响了,夏格一边接着,眼睛还盯着屏幕:“夏老师,你好。”
夏老师?夏格有些愣。
“我是叶淮的父亲。”叶淮是她家教的学生。
“哎,您好,叶先生。”
“是这样的,叶淮放暑假了,你知道的,我和她妈妈工作都很忙。我在想,夏老师,你有没有认识的同学,暑假可以带家教的?”
“什么时间呢?”
“最好每天都能来,或者住在我们家也可以。平时主要陪陪叶淮,辅导她写暑假作业就可以了。夏老师,麻烦你帮我找找。”
“好的,我问一问,之后跟你联系。”
“谢谢,谢谢。尽量快一点。”
大学放暑假,学生都离校回家了,夏格找不到人。正在发愁,她忽然想起来,自己。
叶淮的父亲经营着一家服装企业,母亲是建筑设计师,家住市郊风景区的别墅。如果每天早去晚归,那么甚少有三四个小时在路上。而且,叶家有阿姨负责做饭打扫,生活也会比较方便。想了想,夏格便住在叶家。叶淮作业少,夏格也很轻松。
叶先生这段时间经常在家里办聚会,邀请些朋友。其中有位叫蔻蔻的女孩子,非常引人瞩目。夏格觉得她是跳舞的,腿很长很漂亮,叶淮私下里叫她“丹顶鹤”。果然有一次,她当众表演现代舞,证实了夏格的猜测。
叶淮很喜欢蔻蔻,叶先生便让蔻蔻教叶淮跳舞。除了现代舞,蔻蔻还会芭蕾、拉丁等各种舞蹈,有时候还会教她们瑜伽。夏格兴趣不大,叶淮却爱上舞蹈,每天粘着蔻蔻,感情越来越好。
聚会渐渐少了,蔻蔻来叶家却更频繁了。叶先生偶尔有空也来看她们跳舞,兴致高了,也忍不住摇摆一段,其乐融融。
叶太太工作却比以前更加忙碌了。虽然住在一起,夏格却常常好几天遇不到她。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出门;晚上她回来时,夏格已经睡了。
八月中旬,蔻蔻去北京参加现代舞大赛,叶先生也到上海联系业务,家里顿时冷清下来。沈度谈了女朋友,邀请夏格去杭州玩。夏格和叶太太商量后,带着叶淮去了杭州。
沈度的女朋友姓白,沈度总是小白小白,夏格肯定他是故意为之。白小姐非常热情,领夏格走街串巷,尝各色小吃。夏格想起沈度“民以食为天”,果然是物以类聚。
白小姐也是舞蹈专业,在健身馆教现代舞。叶淮问她为什么不去北京参赛,她楞了一下:“比赛六月份就结束了啊。”夏格和叶淮有些意外。
晚上,沈度带她们去看西湖。
湖面上微波粼粼,远处霓虹闪烁。游人很多,灯光偏暗。白小姐带着叶淮到亭子里看工艺品,沈度陪着夏格沿湖边散步。
“和霍彦联系了么?有没有打算去上海?”
“暂时不会去。他刚进医院挺忙的,给他打电话,有时在手术,有时在查房。”
“你知道吧,方锦也进他们医院了。”
“哦。”虽然不意外,夏格心里还是疼了一下,霍彦没提过。
“这个学生是怎么回事?”沈度移开话题。
“是我以前教的学生,暑假做全职家教。”
“这叶家有点蹊跷,你留意些。”沈度提醒夏格。
清早,夏格和沈度去灵隐寺。叶淮赖床,白小姐只好留在房间陪她。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沈度兴致很好,“我觉得所有关于灵隐寺的诗句中,这句最有气势。”
“为什么灵隐寺题匾是云林禅寺啊?”夏格指着天王殿上的匾。
“传说康熙南巡的时候,到杭州游玩。他先登顶北高峰,后参观灵隐寺,在寺里即兴题匾。因为灵字的繁体比较复杂,上面一个雨字,中间横排三个口,下面是一个巫字。康熙太兴奋了,把上面的雨字写得太大,下面口和巫写不下去了。他想到登北高峰的时候,看到寺院笼罩在晨雾之中,有云有林。就在雨下面加了个云字,灵隐寺就被赐名为云林禅寺了。”
“真是金笔御字啊,还好他没说,云林是通假字,通灵隐。”夏格笑。
“知道西湖十景么?”沈度考她。
“好像是宋代画家命名的吧,我记得有花港观鱼、三潭映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其他呢?”
“其中一景叫两峰插云、这北高峰就是两峰插云其中的一峰。还有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
“哇,听名字就美不胜收。”夏格一脸神往。
“好,今天带你一个一个去看。”沈度拉着她就跑。
夏格呈大字型趴在床上,跑了一天,感觉骨头都散了。
叶淮很沉默。
“怎么啦?”夏格问。
白小姐担忧地望着叶淮。
沈度走过来:“怎么回事?”
昨天在西湖,叶淮看到一件工艺品装饰,爱不释手。当时没买,今天惦念不舍,白小姐于是又带她去西湖,居然看到叶先生和蔻蔻的身影。叶淮打电话询问,叶先生说还在上海。问蔻蔻,蔻蔻说在北京比赛呢。
三个人无措地望着叶淮,不知道如何安慰。
叶淮说要回家。沈度赶紧送她们登上火车。
进门已是深夜,叶淮跑进叶太太的房间。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叶淮傻了,夏格也惊呆了。
原来,叶淮的父母因为各人的感情问题,已经计划离婚。可是他们担心叶淮会接受不了。于是,他们安排了一系列场景。那些聚会、那些朋友,都是设计好的,目的是让蔻蔻更自然的出现。蔻蔻一步步走进叶淮的生活,慢慢地培养感情,最终成为她的继母。同时,叶太太假装忙碌,渐渐从叶淮的生活中消失。他们以为,这样叶淮会更容易适应。
两天后,蔻蔻带回一大包北京果脯。
叶先生从包里掏出城隍庙的五香豆和梨膏糖。
这场角色分明精心制作的演出,以叶淮的离家出走落幕。这样的煞费苦心,究竟是爱得太少,还是太多。
叶淮是自己回来的。她冷眼看着叶先生叶太太签字离婚,看着叶太太独自收拾箱子离开,看着蔻蔻嘘寒问暖一脸温情。被最爱的两个人出卖,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谓。
夏格离开了叶家。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叶淮,面对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
电话响了,是母亲。家里做了西瓜冻,周末回来吃吧。还有,过马路一定要小心。八月的烦躁闷热消失了,清凉透爽。
哦,赵姨说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挂断电话前母亲突然说。
朋友。夏格眯起眼睛,想干嘛。
万邦鸣,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夏格走进咖啡馆,眼睛四处搜寻,手机响了。“看到你了。”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
夏格笑了,缘分真是可爱。
“我听到名字,就想起来是你。你还真没多大变化。”他笑得阳光灿烂,习惯性地伸出手,企图揉乱夏格头发。
“万先生,我们在相亲,请表现得绅士一点。”夏格躲让着,顺手拉近瓜子盘,吃得像只老鼠。
万帮明,夏格的初中同学,办理身份证时,被弄错了名字。怪不得看着赵姨塞过来的名片,夏格觉得熟悉又陌生。
“更夸张地还有,陈晋,二班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她初中毕业证性别栏写着,男。还有赵卓,你记得吧,那个整天被打被欺负的男生,他现在居然当警察哎。”
夏格笑得眼睛竟有些湿润。
记得,记得。初中毕业八年了,听到这些名字,还是那么鲜活,那么清晰。
“那个时候啊,你天天跟在苏焰后面,怎么没嫁给他,跑来跟我相亲?”万邦鸣开玩笑。
夏格心里一紧,随即笑了:“人家儿子都有了。等我生个女儿,把他儿子勾过来抵债。”
“呵呵呵呵。”
亲是相不成了。不过找回一段记忆、一份友谊,夏格觉得很开心。
万邦鸣高考成绩不理想,干脆开了一家服装店。现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经有好几家分店。
夏格想到自己前途不明,还靠父母供给,又觉失落。
“我有个朋友,在你们医大附近办了家课外辅导机构,你有没有兴趣?”万邦鸣想起来。
“当老师啊?我没有教师证。”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在万邦明的安排下,夏格见到了益大教育的孟经理,二十多岁,戴着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他仔细翻看了简历和证书,询问了学历和文凭,严肃地对夏格说,我们搞教育,自身素质非常重要。我们的班主任,都是正规大学本科毕业,我看你还行,先试试吧。
万邦鸣后来跟夏格开玩笑说,小孟和他一样高中毕业,办教育办出气质来了。
益大有四个校区,夏格在医大附近的总校。主管姓方,虽然年过半百,不过平时保养得当,穿着精致,很有徐娘余韵。
“你好,我叫顾盈。”她也是班主任,身材娇小,头发卷曲,很活泼的女孩。
“夏格,你也刚毕业,什么专业?我也是,我学机械,不想到工厂,现在考心理咨询师,白天在家复习,晚上来上班。”
“其实我们班主任不授课,工作主要是跟老师沟通,跟家长联系,晚上陪学生写作业。工作时间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周末全天。”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夏格想,她很可爱。
五点钟,开始有学生来自习,夏格跟着顾盈,忙碌起来。
“订饭,订饭!王丹六点半来要先吃饭,快点订饭,快点!”夏格看看墙上的钟,现在才五点。
“课时统计,课时统计,顾盈,快把这一周课时统计做出来。”顾盈悠悠然喝水。
“资料袋,资料袋,夏格,资料袋还整理好啦?”夏格急急忙忙地整理。
“武老师,武老师,昨天赵琳家庭作业错了一题啊,怎么回事?”武老师好像没听见。
“张衡,张衡要来了,出去接一下,他第一次来,要热情。”夏格匆匆跑向电梯口。
“蔡老师,蔡老师,赶紧坐到李芳旁边,她爸爸要来接了。”蔡老师被拽了过去。
“八点了,唐文妈妈要来接,快让他写作业,快!”夏格赶紧把小学二年级的唐文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唐文在挣扎。
九点半,所有学生都回家了,夏格筋疲力尽。
顾盈悄悄指点她:“不要理方主管,她整天一惊一乍,大家都受不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打扫教室,关灯锁门。
霍彦恰巧打来电话,夏格答应着,挥手和顾盈再见。
“下班这么晚?”霍彦担心。
“没关系,就在医大旁边,离家很近。”
“夏格,如果工作不顺心,就来上海吧。”霍彦声音很温柔。
“嗯。”
“九月份,天转凉了,好好照顾自己。”
“嗯,你也是。”
温情脉脉,两个人被彼此感动着。
第二天夏格被手机铃声吵醒,伸个懒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是顾盈:“夏格,起床啦?”
“躺在床上呢。”声音懒懒地。
“我也是。中午一起吃饭吧,我知道一家过桥米线,味道棒极了。”
对坐在拥挤嘈杂的米线馆,两个人脑袋碰着脑袋,呼哧呼哧,吸溜着米线。米线富有弹性,汤汁鲜香麻辣,两人吃得畅快淋漓,不亦乐乎。
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汤,顾盈满足地放下碗。
“夏格,在益大工作,要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是你的工作,要及时完成;不是你的事情,不要随意接受。特别是方主管让你做的事,做好了,是她的功劳;做错了,就是你的责任。做为班主任,你要成为掌握学生信息最多的那个人,这样你才有价值。还有,要尽量减少家长和授课老师接触,避免私下上课。”
夏格想,工作就像游戏,每个游戏都有特定规则。
“还有,”顾盈又提醒道,“益大的授课老师有两种。一种是专职老师,一般是师范刚毕业,或者在读研究生,每晚到班,上课或者陪读,这种占大多数。还有一种是兼职老师,是在校任职的老师,只有上课时来。但是益大招生时承诺,所有老师都是在职老师,经验丰富。所以如果家长问,一定说是在职老师。至于在哪所学校,就说不知道。”
吃完米线,两人提早来到公司,整理□□。
总部有四十几名学生,最小的唐文才二年级。夏格不由感慨:“现在学生真辛苦,小学二年级就要上补习班。”
“那是因为父母贪玩,不愿管孩子。放在这里,我们督促孩子写作业,检查作业。有的家长直接把我们班主任当保姆。”顾盈不以为然。
夏格又翻到一张:“怎么这个贾望十四岁,才上小学二年级?”
“哦,这个孩子有点智力障碍。暑假来上课时,我们用两个月教会了他二十六个字母。”顾盈笑了笑,“不过背得还不错,挺流利。现在开学了,孩子不肯来。”
顾盈拿着一叠红条:“我们这里老师是一对一上课。每节课结束,学生要签这种反馈单,老师凭单拿课时费。”
她忽然凑到夏格面前:“授课老师每次课两小时收费三百块,和公司平分。有的老师周六周日每天讲满十个小时,加上平时晚上讲课,每个月收入七八千呢。不过班主任最惨,每天陪孩子自习,哄孩子做作业,工资只有一千多,所以流动性很大。我来这三个多月,已经换了六七个班主任了。”
“前台,前台黄燕呢?前台没有人怎么行?夏格,你赶紧站那边去顶一下。”方主管一进门,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夏格被推到门口,面带微笑。
顾盈同情地看看夏格,赶紧躲到学生自习区。
“唐文,唐文是谁的学生?怎么还没给他热饭。还有赵琳,赵琳的班主任呢?夏格吧,夏格,孩子来了怎么不陪着写作业?”
夏格表情委屈:“我在前台呢。”
“在前台就不管学生啦?你是班主任,你的学生就是你的责任,还不快给唐文热饭。”方主管振振有辞。
临下班,方主管突然对夏格表现出异样的亲切。她热情洋溢地挽着夏格的胳臂,连拖带拽地将夏格请进办公室,脸上装饰着可疑的笑容。
“这两天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吧?我很关注你啊。我觉得你工作挺细心的,对学生也很有耐心,沟通能力也不错。”意外的关切和肯定,让夏格疑惑不已。
“你目前负责八个学生吧,数量还太少。我这里还有个初中生,我把她交给你。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可以去请教其他班主任,好吧。这是她的资料,拿去看看。”夏格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被方主管推出门。
档案袋里只有薄薄的两页纸,夏格只好去问顾盈。
“什么?方主管把刘枫交给你啦?”顾盈惊讶地说。
听到这个名字,其他的班主任和老师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喔,真是天降大任。她已经气走好几个班主任了。”顾盈表情很夸张,“益大有一句名言,防火防盗防刘枫。”
“我没见过这个学生。她平时不上自习么?”夏格问。
“她每天都来,”顾盈指指对面办公区,“不过她有专门的教室,一个人的。”
“赶紧,赶紧,刘枫在里面吃饭,你赶紧去打个招呼。”夏格刚踏进公司,就被方主管催促着。
推开门,饭香扑鼻而来。众人看了眼夏格,又转身忙碌起来。有人从保温瓶里舀出热汤,有人低着头仔细擦着碗筷,有人将三层饭盒依次摆在桌上,有人正捧着酸奶和若干水果。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朝夏格挥挥手:“拿几张餐巾纸来。”
夏格拿着一包餐巾纸,再次走进来的时候,终于看到刘枫。她在吃饭,众人环绕伺候,挑鱼刺,拆骨头,端汤盛饭,削苹果皮。夏格放下纸巾,退出房间。
刘枫,初一,女,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一百三十。成绩中下,爱好漫画。
夏格看着档案里的信息。
半小时后,夏格看到众人提着饭盒保温瓶出去了。顾盈小声说:“刘枫母亲开公司,这些都是她的员工,刘枫父亲也在公司打工。”
夏格先到学生自习区。帮赵琳收拾好碗筷;给于雷刨好铅笔;唐文躲在书桌下不肯出来,夏格只好把作业本丢给他。然后回到刘枫的教室。
刘枫正趴在桌上看语文书。那个中年男人坐在对面,不时地把苹果送到她嘴边,让她咬一口。
“老师,你看过《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么?”刘枫突然抬头问夏格。
夏格摇摇头:“没看过。”
“宫崎骏拍的,是送给他五岁的孙子的礼物。”她的表情很羡慕。
旁边的男人忍不住问:“宝贝儿,今天作业多么?”
“没有作业。”
“那你把每日备忘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枫懒懒地在书包里翻:“找不到,丢学校了。”
“是么?学校老师给我发了短信,上面是你今天的家庭作业。你看看,没错吧?”男人打开手机,胸有成竹地说。
刘枫抢过手机,啪啪按键,把短信删了。“哪有?没有啊?”
男人有点动怒:“你再这样,我打电话给你妈了。”
“打呗。”刘枫满不在乎。
男人于是打电话。
夏格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有点无措。犹豫一会,她微笑着坐在刘枫身边问:“给我看看你的语文书吧?你们讲到第几课啦?”询问着各科的进度,引导刘枫写课后练习。
“宝贝儿,怎么啦?”女人突然推门进来,模样清爽干练。
“妈妈,我要你陪我写作业。”刘枫撒娇,眼角瞄着男人。
“你先回去吧,刘华。”男人愤然离开。
夏格给刘枫分析练习册上的数学题。
刘太太陪坐在旁边剥栗子,剥好一个,就丢在练习册上,刘枫拿起来,放进嘴里。
刘枫说,草稿纸用完了。刘太太从前台打印机上取了厚厚一叠打印纸,顺便拿了笔和修正液。
夏格欲言又止。她想起顾盈的话,防火防盗防刘枫。
数学写完了,夏格让刘枫检查。
“我才不要。明天练习册有错,你就惨了。”刘枫得意洋洋。
“到底是谁的作业?”夏格有些气愤,“算了,把错题订正一下吧。”
“我才不要。”
夏格气馁;“为什么?”
“题目太长了。”
“抄题是为了加深记忆。”
“我——不——要。”
刘太太抬头对夏格说:“你去找个厚本子,把练习册上错题抄一遍,再让刘枫订正好了。”夏格有些愕然。
一会儿,刘枫又拿出习字册,对夏格说:“老师替我写这个吧。”
夏格看了看:“不行,这是练字本。字如其人,你要多练习。”刘枫看看刘太太。
刘太太于是说:“你帮她写吧,也没几个字。”
夏格强调:“不是字多字少,学生练字是很必要的。”
刘太太生气了:“我以前也是搞教育的,不用你教。不过几个字,你写一下好了。”
夏格无语,接过习字册。
刘枫忽然说:“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贱?”
夏格愣一下,非常认真地说:“刘枫,有些话,女孩子不可以讲,既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语气很严肃。
刘枫也有些后悔,喏喏地说:“那我说,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狡猾?”
“狡猾这个词,也——”
夏格没讲完,刘太太插嘴:“宝贝儿,妈妈不管你讲什么话,只要学习好就行了。”
夏格再忍不住,站起身走出去。
自习区里,唐文还是躲在桌底,赵琳的数学题依然不会,方主管的声音响彻耳边,夏格有点透不过气。
她跑到楼顶,给霍彦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顾盈上来了:“夏格。”
夏格没有说话。
“夏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努力,却往往事与愿违,坚持,却感到有心无力。夏格,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也是。三个月来,面对学生,面对家长,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不喜欢方主管,觉得她虚伪势利,她逼学生写作业,甚至帮学生写,可是家长都称赞她。夏格,我们太直接太简单,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等我们成熟了,也会变得虚伪势利么?”夏格说,“我不想压迫孩子,也不愿敷衍家长。《论语》里有一句,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让老年人有安详的生活,朋友可以托付信任,年轻人能够怀念和我一起的日子。我希望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顾盈安慰她:“夏格,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你渐渐就会理解了。下楼吧,方主管肯定又要喊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楼顶?”夏格问。
“因为他不开心,也会一个人跑上来。”
“哪个他?”
“以后再告诉你。”
下班后,夏格看了宫崎骏的动画电影《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明天要和刘枫谈谈,她想。
霍彦电话到了:“刚才有急诊,没接电话。什么事?”
没什么,早点睡吧,夏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