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惟泪千行(6)(1 / 1)
头胀烈难忍,鼻息间呛人的香气,令她胸口拥堵。
全身疼痛得不能动弹,好似每一分骨骼都随着淡淡升起的香烟一分分断裂。
怎么了?
是死了吗?母妃终归没有救我,是不是?那么……这里又是天界,抑或是炼狱?
“这可要怎么办?这……”
是母妃的声音,她低声的哭泣,是为我吗?芷蘅自顾的想着,却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母妃何曾为她哭泣?何曾为她落泪?何曾为她忧虑至此?
“奇耻大辱,真是我北冥国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
是父皇,芷蘅豁然睁开双眼,只见四周静静垂着的帘幔透着淡淡烛辉,帘幕外,依稀有四个人影,婀娜美好的身量,华贵的衣衫,那是母妃,赤金纹龙绣袍,挺身而立的,是父皇,云儿跪在一边嘤嘤哭泣,旁边还站着一位老者,他是谁?
这里,是春暖阁吗?
芷蘅伸手触摸躺着的床榻,床榻铺陈的锦帛触手清凉,丝质顺滑,只是这一触便知乃上等布料。
该是母妃的床榻吧?
难道,我还没有死?
芷蘅看着帘外,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父皇的怒气即使背身于她,依然那般凌厉。
“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从小到大,父皇不止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芷蘅已经没有了泪,这话对于她,已经稀松平常。
“皇上开恩。”
这次,是云儿的声音,云儿哭着说:“公主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无尘宫求医,实在是……皇上念在公主怀有身孕,身子虚亏,禁不得天牢的阴湿,便饶过公主这一回吧……”
什么?!怀孕!
躺在榻上的芷蘅几乎震惊得掐断指甲,她紧紧攥住双拳,指甲刺进手掌,剧痛令她无比清醒。
云儿说的……是我吗?
芷蘅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父皇冷哼一声:“哼,怀孕?亏你说得出口!那是李昭南的孽种,是我北冥国的耻辱!若她今日死了,也便罢了,可她偏偏活着,她活着,就是我北冥皇室的笑柄。”
云儿只是磕头,朦胧帘幔,她看不清父皇的面容,却可想见他愤慨至极的样貌。
难道……是真的。
我怀孕了!李昭南一夜风流的骨血!
芷蘅紧紧咬唇,心内悲苦再也不能忍耐,泪水滚落,忆起那人缠绵时的意乱情迷,满足后的惊人之举,和一去不复返的冷酷绝情。
她几乎哭出声音,却只是隐忍着心内的剧痛,依然听着外面的对语。
那一直站着的老者此时开口说话:“皇上息怒,皇上召微臣来时,微臣本便有急奏,现在想来,却是有了法子。”
“刘爱卿,还有什么急奏急得过我北冥国开国以来闹出的最大笑话?”父皇很是不耐,“如今,这孩子必须打掉,九公主……也不能活!”
芷蘅一惊,身子顿时冷透。
“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云儿无助的恳求,父皇只是不理。
说话的该是宣抚使刘裕,他曾帮父皇夺取太子之位,乃父皇心腹,北冥国军力虽弱,但父皇依旧派了最信任的人出任宣抚使,督察军事的重任。
刘裕道:“皇上,且听臣一言,臣来前,便得到前方消息,大沅朝在一月以前密令天将军李昭南率军十万向南越国推进,想皇上已然听说,李昭南兵不血刃便拿下了两座城池,现已直逼南越都城,南越与我仅一山之隔,若大沅有心吞灭南越,那么我北冥又怎能独善其身?大沅国力日益强盛,便有雄霸天下,一统江山的野心,现如今,唯有北秦可与之一争高下,但,北秦如今内乱堪忧,更顾不得外战,大沅朝以我等小国着手一统大业不无可能,领军的李昭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想来乃是我北冥不可抵挡的。”
父皇略微沉吟:“刘爱卿的意思是……”
“皇上,九公主此时身怀有孕,岂不是……天助我也?”刘裕一言,惊得芷蘅冷汗涔涔。
“皇上,若我北冥提出和亲,更有公主腹中之子,想来大沅朝不会拒绝,若能以公主与她腹中之子换得我北冥百世太平,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刘裕的规劝,听似字字真挚。
父皇踱步坐在椅榻上,母妃走在他的身边站定:“皇上,依妾看刘大人说的在理,与其留她在宫中,倒不如送到大沅去,也图个清净不是?何况……还能为我北冥赢得几时安宁。”
“那么此事,便由你去与她谈吧,朕不想再见到她。”父皇说完,便转身而去,母妃跟上两步:“恭送皇上。”
刘裕亦施礼告退,只有云儿依然跪在地上,母妃看她一眼:“起来吧,你先下去。”
云儿许是听事有转机,便起身退下了。
母亲渐渐走近床榻,挑开淡黄色织帘,略微一怔。
芷蘅已坐起了身,长发披散在肩上,两眼含泪看着她。
“你醒了?”歌妃今日似格外温柔,然芷蘅却晓得,她是有所图谋。
芷蘅冷冷的笑:“要我嫁入大沅是吗?”
歌妃眸光一转,淡声道:“芷蘅,女子若被破身,自是跟了那个男子的好,又何况你如今怀着身孕。”
歌妃眼神流转,坐在床榻边,看似语重心长:“你也知道,若是你留在北冥国,自只会遭人唾弃,母妃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芷蘅流泪切齿,盯着母亲绝色倾国的容颜,她曾听许多人讲,自己像极了母亲,才有这妖媚的容色,可为何同是美貌,母亲便被冠以高贵端秀之名,自己却只能是妖媚风骚之貌。
“母妃,从小到大,你可有为我好过?此时此刻,却说为我好?”芷蘅语声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是她的眼神更幽静得可怕,甚至照不见床畔烛辉。
歌妃略微一怔,随即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万般无奈的。”
“万般无奈?”芷蘅泪水一颗颗掉下来,盈盈苦笑,“那么……若你与父皇如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又何必生下我?然后将我遗弃在无尘宫,不闻不问,唯有将我当做工具,嫁给残疾的赵昱卓,或是将我远嫁他方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母妃,为什么你要生下我?为什么……你要让我到这人世间受苦?”
芷蘅说得激动,便连连咳嗽,她感觉五内剧痛,几乎被自己震碎了。
便纵是此时歌妃也未曾安抚她的痛苦。
歌妃只是冷了脸色:“毕竟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好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芷蘅打断歌妃,忽然冷冷嗤笑,“若我腹中所怀不是李昭南之子,你和父皇……又可会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适才,她分明听见父皇要这个孩子去死,要她这个北冥皇室的耻辱去死。
可笑的是,不过几刻?他的爱妃却堂而皇之的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
歌妃绝色容颜暗淡,冷冷说:“你生来便是这样的命,便当认了。”
她起身站在织帘外,背影纤瘦,月光照在她华贵的裙裳上,似流过潺潺细水,如此婉约娇柔。
难怪母妃可以平民之身宠冠后宫,难怪时至今日,歌妃仍被称作后宫第一美人,即使她不再年轻,可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芷蘅有一阵恍惚,可惜这样的人,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好!我认。”芷蘅起身下床,雪白衣裙绵长似水,这一身锦贵并非她的裙裳,想来该是母妃的。
白如霜,凉如雪,这一身裙装在月色下格外凄凉。
“母妃,告诉我,为什么?”这是萦绕芷蘅心头十余年的结,恐怕也是母妃与父皇心里的结。
可是为什么……她始终不解。
“你问的太多了。”歌妃走到外殿,捧一杯茶,芷蘅跟上来,站在她的面前质问,“我有权利知道。”
歌妃猛然起身,手拍桌案:“芷蘅,今天你的话太多了,你若好些了,便与云儿回无尘宫歇息,明日刘大人便会修书大沅朝,将你与李昭南和亲一事陈明,不出半月你便该起身了,还是好些养好了身子,准备上路吧。”
“母妃……”
芷蘅叫住她,不欲离去:“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如此而已,也许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我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你和父皇的心里就只有芷菡,而……”
“住口。”歌妃面色沉凝得可怕,转身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与芷菡相提并论,芷菡是如何高贵的人,我想在这北冥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生来便卑贱,这就是命。”
“难道我不是母妃与父皇之女吗?”芷蘅泪眼如星,摇摇欲坠,可她分明与母妃有着如此相似的面容,不是吗?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好,芷蘅,只怪你生得卑贱,在这皇宫之中,弱肉强食,无可奈何。”歌妃似乎感慨,眼神怅然。
芷蘅却忽的冷笑,上下打量着如今矜贵高洁的歌妃:“好一句生得卑贱,可是母妃当年不也只是阳城城郊一介歌姬,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放肆。”歌妃杏目惊怒,一掌挥在杨芷蘅苍白脸颊上,她目光寒冷的看着她,一字一顿,“别再问了,再问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我说过了,这就是命!”
说完,歌妃闪身离去,留下芷蘅一个人默然流泪,她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看着烛辉跳跃在窗棂上,月色晃乱了窗外碧水莲叶,打在窗上的,只是凌乱不堪的影像。
这就是命。
好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母亲,我早已不信命了。
自从我住进无尘宫的那一刻,我便不再相信这世上所谓的命定,若这一切果真是命定,那么……人更常说命运流转,可为什么,我的命运却始终受人操控,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