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魔教教主云炀(1 / 1)
幽静的山间,空气清新、风声鸟鸣,道观门槛上那托腮坐望的妙龄女子,是曾经顽皮好动的灵筱。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八年过去,霜尘容华未改,依旧是白衣胜雪,只不过医案变成了讲坛,除腰间玉箫,手里还多出一柄拂尘。
观内听讲者数以百计,皆全神贯注地聆听他教诲,在他身后侍立的,是用一身灰白道袍取代七色彩衣的虹,虹小心翼翼捧着净水,偶尔会向门槛上的灵筱眨巴眨巴秋眸。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霜尘优美的声线好比绕梁之音,只那么淡淡诠释着,就已令众人离境坐忘。中天的太阳高高地挂起,死气最盛时,霜尘终于停止了演讲。
众人意犹未尽散去,灵筱甩甩有些迷糊的脑袋,这才兴高采烈冲进大殿。“霜尘叔叔,我来帮你。”她自作主张抢上对方手中的拂尘。
霜尘面无表情松开手,拂尘掉落在地,丝毫不理会她尴尬,漫不经心拂了拂袖上香灰,径自走出大殿。
四年了,灵筱早已习惯他冷淡的态度,十六岁那年,她不慎洗坏霜尘一件衣衫,从此霜尘便移居道观,拒她千里之外。虹偶尔会回家探望,但口风死紧压根探听不出原委,灵筱知道霜尘的突然转变一定有苦衷,毕竟从前他曾是那么呵护、疼爱她。
山泉边,“叔叔,还是我来洗吧。”她再度殷勤地夺过洗衣盆。
“不必。”霜尘不留情面漠然嘲弄,“你还想弄破我几件衣裳。”
“这、这次不会的。”灵筱笑容僵硬,强咬着眼泪不露委屈,“我、我已经长大了,不再似从前那样笨手笨脚……”
“哼。”霜尘破天荒轻蔑一嗤,“走开,别妨碍我做事。”取走盆中衣衫,到泉边默默搓洗起来。
灵筱怔然,被他像驱赶蚊蝇一样驱逐,只觉心被丢进油锅生生煎熬,等了半天也未见他搭理,终于抹着泪默默转身。
栈道上,她反反复复询问虹,“叔叔和你的模样为什么经年不变?我是不是你们中的异类?”
“这……”虹有些为难,“我只能告诉你,霜和我才是异类,我们不是凡人。”
“我猜到了。”灵筱噙泪颔首,抚上额头那块玫瑰红印记落寞自嘲,“大概是我变丑了,才惹霜尘叔叔嫌弃吧。”
“哪里会呀,筱筱越变越标致了呢。”虹赶紧掏出一面小铜镜指指点点,“诺诺,瞧瞧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可真人见人爱!”丝毫不逊当年的无音,当然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谢谢,其实你不必费心安慰我的。”灵筱破涕为笑,感激地拥抱她,“我会再来找你们的。”吸吸鼻子望了眼道观,这才恋恋不舍独自离去。
山风透着凄冷,她一步三回头的身影在几只雪白的仙鹤飞鸣而过后遥遥消逝。
“即便不得已为之,也无需如此折磨她吧。”虹低低喃喃了句。
栈道岩壁上下一刻浮现出霜尘的影像,“这对她……只有好处。”伴随无可奈何的叹息,是他清眸疼惜的颜色。
山林空旷,隔绝世俗繁华,处处洋溢着无为的宁静。回到山脚小屋,灵筱收拾悲伤,认真地做起针线活。手指不时会被银针刺伤,但她只是忍痛吮去,因为曾誓要为霜尘做一件新衣当补偿。
“请问有人在家吗?”木门被敲响,敲门之人嗓音充满磁性。
“来啦。”
叫门者一身玄衣,是个玉树临风的俊小生。但见他身后清一色的玄服男子,灵筱不禁呆了一呆。
“列、列位找谁?”
“你喽。”玄衣青年一指她额,笑容和煦道,“我们在找似你这般头上有胎记的女子呀。”
“呃?”灵筱吓退两步,双手护紧前胸惊恐道,“你、你们想干嘛?”
“哦,别误会,我等只想请姑娘前往本教作客。”看玄衣青年真诚的模样,怎么也和坏人扯不上界。于是灵筱狐疑问:“本教?你们哪条道上的?”
“魔教啊。”玄衣青年笑容未减,“我是魔教护法,荟芦。”
“魔教?!还护法?!”灵筱瞪大眼睛,螓首大摇,“不要不要!你们魔教杀人不眨眼,本姑娘才不去!”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荟芦虽在笑,但手已钳住她手臂,“走吧姑娘,魔教很有趣的。”
灵筱慌乱难逃,冷不丁被两个青年架住,赶紧扯开嗓门直嚷救命。荟芦却有办法,点住她哑穴,将动弹不得的她扛上马运回大本营。
于是世人只见——魔教群男挟着一个女子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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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筱认知里,魔教应是阴森恐怖、遍地豺狼,至少不该像她现在所见,拥有宽敞明亮的屋子与豪华的摆设。
“姑娘,教主此刻事务缠身,你请稍作休息。”荟芦放她下地,毕恭毕敬解开她穴道,顺便唤了群清秀的侍女入内服侍。
无功不受禄,灵筱当然拒绝,张口欲打听教主名讳,结果‘啊啊’两声,终于发现哑穴还未解开。
“若无事,在下先行告退。”荟芦掰下她抓在胳膊的手,面带微笑迅速消失。
等等哇!我还有很多疑问呐!灵筱欲哭无泪,疯狂地摇上紧闭的房门。
“姑娘,别着急呀姑娘……”众侍女七手八脚围拥上来,丫头们果然受魔教熏陶太久,不一会儿,便将她拾掇成妩媚妖姬。当然——模样相当之蹩脚。
望着铜镜里那张浓妆艳抹的鬼脸,灵筱骤然萌生咬舌自尽的冲动。清纯不再,身上那套坦肩露脐的火红裙装,比青楼舞姬所着实在有得一较。心中不悦至极,她气急败坏扯落一头奢华的坠饰,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赶群侍出门,这才去换原先的行头。
“咿呀”一声,房门忽然毫无预警地打开,床前衣裳正换到一半的她大惊失色,抱衣遮掩间,就见一袭墨衫飘映入帘。
墨衫男子长身玉立,乌发笔直、脸形瘦长,阴鸷桀骜的单眼皮下罩着两道慵懒的目光,非完美的组合却魅力十足……
“哼。”开场如此不屑,彻底颠覆灵筱刚孕育出的好感。
“真没礼貌,初见不懂问候。”男子语气冰冷,视线冷冷一扫床边某女窘态,径自落座梳妆台前。
灵筱咬着牙,见他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把玩上一支朱钗丝毫未有离开的意思,只得爬上床放下帐子换好衣裳。
“叫什么?”外间传来很简洁的疑问句。
灵筱万分不情愿地挪到对方面前,气呼呼‘啊啊’了两声。
“你是哑巴?”墨衫男子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想赤炼的宿主居然是哑巴。
灵筱当即翻了个白眼,横眉竖眼指了指喉咙又指了指门口,极度愤慨无声控诉——是荟芦!是荟芦那厮的杰作!
“啊……看来荟芦又自作主张了。”墨衫男子悟性果然高,幽媚的嘴角微微翘起,深邃的眼眸却透着轻蔑。他漫不经心摘下朱钗上一粒小珍珠,拈于两指指尖,未有华丽的动作,只那么随意一弹,“啊!”灵筱便已然恢复正常。
“你、你是什么人呀?!那个叫荟芦的掳我来魔教是何用意?!知不知道拐带良家女子是触犯王法的?!”灵筱冲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全无形象珠连炮语。
墨衫男子瞧她模样,略感失望讥笑了一声,“果然是山野村姑。”遂缓缓解答,“仔细听好,本座乃魔教教主‘云炀’,荟芦奉命领你前来,皆因本座需要你。”
闻其言,“诶诶,哎呦!”惊惶后退的灵筱腿不留神绊到椅子,一屁股仰跌在地,狼狈活似无法翻身的乌龟,幸亏这卧房举间地毯,才不至擦伤。
“喂!说、说清楚什么叫你需要我?你这大魔头想逼良为娼吗?”她揉着摔痛的屁股艰难站起,神啊,魔教教主呀,她别是进了虎穴吧。
“哼。”云炀再度讥讽,目光丝毫不掩嫌恶,“就凭你?”
“我怎么啦!你们莫名其妙把人拐到此处!我名节早毁了我!”灵筱疾吼成疯,激动得眼泪直流。她怕,真的很怕,打小就未曾离霜尘这么远过。
“你多虑了,本座只是需要你体内的赤炼。”云炀淡淡补充,暗想姿色如她,异想天开的本事倒是不差。
灵筱听他言,戛然刹住哭问:“赤炼?那不是毒蛇吗?”
“非也,本座乃指魔眼赤炼。”
“呃?”对方满头雾水,“魔眼是何物?什么链有翅?”
“你竟不知赤炼?”云炀面露疑惑,古怪再打量起她,见她一脸茫然,俨然是被蒙在鼓里的模样。“这么解释吧。”他骨感的小指轻轻撩开左额上垂盖的一小撮刘海,一朵袖珍的红玫瑰印记赫然而现,“它眼熟吗?”
灵筱惊咦一声,讷讷抚了抚自己的额,“和、和我的一样呢。”心中喜生希望,不晓能否从他身上解开印记之谜。
“对,一模一样。”云炀微微颔首,这才拈起朱钗凭空潇洒勾画。
“赤、炼。”灵筱读着空气中浮现的金芒字痕,对他法术修为甚感吃惊,“原来是这样写,可它究竟是何物?”
云炀懒得费唇舌解释,只淡漠的道:“你不必知道得太清楚,本座只问你愿否献出此物?”
“献?”灵筱对这副他不可一世的态度最为看不惯,当下不客气道,“你说它在我体内,万一取走引起不良反应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座何干。”云炀失笑搁下朱钗,离座缓缓踱到她身前,似笑非笑睨着她道,“驰骋世间,力量就是王道,弱者,就该被淘汰。”
被他无情的目光一慑,灵筱遍体生寒,这一刻才终于领教到魔教的邪恶。她是孤儿,却不乏霜尘的父爱,即便后来霜尘疏离她,虹仍然待她情同姐妹,可以说她一直被保护关爱着,生死何曾受过这等轻视。
“不……我拒绝。”她声音微颤,强忍恐惧倔强违抗,因为她的命,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
“你没机会选择。”云炀冷冷哼出,墨袖一展挽过她腰,逼迫她与他对视。
他的手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森寒冰冷,灵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制衡难动,明知不可能,却仍死死咬着泪,僵硬提出,“送、我、回、家。”
“可以。”对方修长的右手抬起她颚,拇指揉去她唇上浓艳的脂红,慢条斯理道,“先将赤炼留下。”竟比任何恐吓更具威胁性。
灵筱脑袋一嗡,无法脱身,索性豁出命嚷道:“我对赤炼根本一无所知!如何留下?!”
“哼。”云炀幽幽勾起唇,“敬酒不吃吃罚酒。”忽然俯首堵住她唇。
灵筱羞愤欲死,余光见周围地面腾腾钻出黑气,登时吓得秀靥惨白,这阵势恰如书中记载那失传已久的‘摄魂大法’。
一张张煞气的鬼脸旋游四周,云炀视若无睹,感受到一股浑厚的气息正涌入体内,舌头便不自觉滑入对方腔里搅动起来。
灵筱动弹不得,听着那些恐怖的诡笑,只觉胸闷欲窒、无比委屈。
飞来横祸啊,无缘无故被绑架,才七天就任人侵犯与宰割,赤炼是什么?她究竟身怀何物,值得他这般觊觎?非要置她于死地呀?
滚烫的热泪难以抑制溢了出来,血液仿佛倒流。不想再见云炀幽深的眼眸,她唯有绝望地闭上双目。
霜尘叔叔、虹,来生再见了……连绵的温馨回忆伴随魂魄牵引逐渐消散,一滴晶莹的泪珠碎进空气,正施法的云炀略略一怔,忽觉吸入体内的气息变得纯净清凉,丝毫不似原先炽烈。梦中清甜的湖水和八年前那个明媚的笑容骤然交叠,他胸口莫名一堵,不由自主松开了怀中之人。
奄奄一息的灵筱失去重心,犹如枯萎的花朵、折翼的天使,脱力瘫软在地,脸无血色。
阴魂被遣散,云炀收拢摄魂大法,若有所思望着她,眉头深深皱起。是谁胆敢封印赤炼?方才的感觉何以这般熟悉?他无从知晓,于是试探道:“你的名字。”
灵筱不懂言语,神情呆滞趴着,目光四下游移,全然没有焦距。
“废物。”云炀见状鄙夷冷哼,极度不适应丹田内盘桓着的清气,撇下她闭关调理去了。
门窗皆从外拴着,清醒后见一室宁静再无旁人,灵筱赶紧拖着虚弱的身体,艰难地搬下窗台上的绿植。
她讨厌等死的感觉,与其被云炀吸干精元而死,倒不如自裁解脱。取下镀金帐钩,她钩手并用,一下一下倔强地抠剜着窗套,猩红的鲜血凄艳染指,她辛苦喘息着,逃生念头充斥脑海,已经忘记了断甲刺痛。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成功便成仁,灵筱虔诚心念,祈祷开窗后切莫撞见魔教中人。“咔哒。”木框断裂一角,她再接再厉,又过良久终于卸下窗套、割断钉条、小心翼翼移开窗板,轻手轻脚爬了出去。
花园幽静,四顾无人,翻过不高的围墙,满目绿油油的,是片一望无际的草海。
好别致的处所,魔教行事果然怪异。灵筱无暇恍惚,连忙钻进草丛。这草长过头,她倒无需刻意躲避,不见魔教一员,就这么趄趔蹒跚着逃出了草海。
遥远处,隐匿的众教徒一个接一个现身。
为首的荟芦甚为不解询问:“属下不明,教主何以纵容她逃离?”
云炀摘下截青草轻轻一闻,注视着远去之人,扯开一边的嘴角,高深一笑,“因为现在的她,尚无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