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梅山 大打出手至头破血流(1 / 1)
我开始感悟到音乐的另一种魅力,这种抛却音律音色音质的歌唱,唱出了一种质朴的心声,唱出了一种真诚的呐喊。孩子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嗡合着,他们的眼睛在萧瑟的雾气下闪闪发光,到最后,他们索性把这种陶醉的期待移向了我。
如果说之前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那么当我得知杨帆被赵一平强奸的事实、理清并非她始乱终弃之后,我那业已崩溃的身体马上又青春焕发、朝气蓬勃。我开始明白:在这场被我赋予悲剧色彩的爱情游戏中,最委屈的角色并非我自己,相反,我的杨帆受伤最深。现在,这件往事让我对赵一平的愧疚降至最低,我无法去恨他,但也不会再同情。这种道义上的负疚感一旦减轻,我对生活的暖意又渐次向往起来。
我对法律知之甚少,我并不确定“被强奸”的遭遇能抵消她多少罪孽,但我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杨帆罪不至死。这么想来,我开始把求生的希望施放给那些海边渔民甚至人民警察——哪怕最后她依旧会被枪决,但我至少还有时间与机会,让尽可能多的朋友相信她的无辜,至少能让她与母亲再见一面。不过我实在背不动她了,现在我腹中空空,我病态连连,我甚至连正常的行走能力都没有了。思来想去,我最终决定让自己先出去,然后争取在杨帆死亡之前,用那两万块钱去购买一份未知的希望。
杨帆的呼吸已经微不足道,在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她终于晕厥过去。我挣扎着翻身下床,然后虚弱地弯着腰,向理论上的北方蹒跚而去。但不久我就感到四肢乏力,跌跌撞撞地走了几里路,但觉头昏眼花;再咬牙坚持了几百米,我竟然跌倒在地!但这时候我并没有放弃,那股滚烫的力量让我伸手抓住了芦苇,竭力攀爬着一路向北。之后便剩下了我一个人的战争——意志向身体宣战,清醒与疲惫较量;坚守同放弃单挑,梦想与现实对抗。在这场血肉横飞的战役中,我缓缓爬到了一处泥浆满地的水洼,然后晕死过去……
接下来灵魂从肉体中剥离出来,我看到那个满脸是泥的李小峰,他的身体在水草中慢慢腐烂,最终结成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与此同时,我看到一支送葬队伍抬着模糊不清的杨帆朝大海驶去。渐渐的,雾气把她的尸体漂白成一只蚕茧,然后眨眼之间,她又蜕化成一只光艳照人的蝴蝶。我看到许多熟悉或陌生的人物,他们盘旋在清淡的月色之下,通过唱歌、跳舞、吟诗、作画来庆祝我们的死亡。后来不知为何,我和杨帆竟同时跳上了一匹奔驰而过的快马。刚开始这马就像飞机一般高速而平稳,到后面它累了,我们似乎又坐进了呼啸向前的火车,然后它越跑越慢,慢慢变成了汽车、轮船、摩托、马车,到最后竟变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人力三轮,慢腾腾地颠簸在乡间小路上……这时候,我终于醒了。
我竟然真的躺在一辆三轮车上,身下有一堆柴火,身后是鱼鸭,却没有杨帆!我惊愕莫名,转头看到前面驶车的是位消瘦老头,便声音嘶哑地叫了句:“大爷,请停车!”不料这人继续骑着车,睬都没睬我一下。我只得伸手摸了摸泥浆下的两万块钱——湿了却没有烂,便底气十足地大声喊道:“停车、停车,我给您钱!”但老头依然我行我素,仿佛在他的世界中我李小峰根本就不是人。这下我有些怕了,难不成我真的已经死了,那人听不到鬼魂说的话?
但这种死亡的感觉未免太过蹊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沉溺在梦里。于是我自咬了一口,竟然很痛——哈哈,不是梦,我真的还活着!这下我没兴趣去顾及老人的神秘诡谲了,我开始担心杨帆,我要马上回去找她!就在我努力站起来、刚准备跳下三轮车的时候,前面的老人突然转过了身!我被吓得差点栽了下去,不过还好,他有一张慈祥的脸。我舒了口气,拿出一叠钱向老人说道:“我还有个朋友在芦苇地里,这是一万块钱,麻烦您帮我救救她!”老人迷惑地看着我,哇哇两声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我这才明白,他是位聋哑大爷。
指手画脚了良久,老人总算明白了我的大致意思。只见他微笑着推回了我的钱,然后熟练地调转了车头,朝芦苇方向急驶而去。接下来他拒绝了我的同往,临走之前,老人又递了半个馒头给我。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那一点馊馒头驱走了饥饿,却将我的担忧彰显得淋漓尽致。面对偌大一份未知,面对我现在的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国人谈之色变的禽流感,我真不知道在下一次劫难中,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生怕,在不久之后的片刻,我们就会在主干道束手就擒;我更怕,杨帆已经舍我而去,早早地走向了她的死亡。总之,我胆小如鼠,我忧心忡忡,我虔诚祈祷,我一次又一次拄着木柴,向老人消失的位置张望。
约莫过了很久,聋哑老人终于平安归来。他带回的杨帆依旧昏迷不醒,不过还好,呼吸犹存。我又试图向老人比比划划,希望他能送我们去医院,而且又告诉他,小心这病会传染。但是老人却急躁得很,只见他向我呜呜哇哇地叫嚷了一阵,然后脱了大衣给我们盖上,便跑到前面骑起车来。
我将杨帆抱在怀里,一手掌握着她的鼻息,一手紧攥着木柴,准备给予她一些最基本的保护。车在平缓的小路上行驶了约莫半小时,好像折向了一条宽敞的马路,时不时能听到汽车们嘲笑似的鸣笛而过。之后在大路上走了四十多分钟,车仿佛又驶向了一条土岔路,因为偶尔才能听到摩托车的声响。如此这般又过一个多钟头,车身开始摇晃起来,竟然就如爬向了一片小山坡。
下车,我们果真来到了人烟罕见的山脚,而一间木房子,就搭建在前方。
我们被依次抱进了小木屋,或许是樟木腐烂的味道太过浓烈,床上的杨帆竟然苏醒过来!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聋哑老人也从灶台端来咸菜与馒头,笑眯眯地示意我们赶快吃。但杨帆吃了就吐,我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她又昏迷了过去。聋哑老人吓得手忙脚乱,我一时半会也不知该怎样比画,便从杨帆怀中掏出纸笔,写下“我们得了禽流感,我有钱,请带我们去医院”递给他。只见他迷茫地辨认着这张纸,过了良久仿佛才豁然开朗,然后掩了门出去。我帮杨帆摆了个合适的睡眠姿势,再将剩下的馒头狼吞虎咽了一番,便追随她去了。
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反复煎熬,等黄昏时醒来的时候,我没看到白衣大褂的医生,也没有看到全副武装的警察。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位满脸笑意与雀斑的中年妇女。我大惑不解地问:“你是医生吗?我们得了禽流感……”结果,“禽流感”三字就像一纸密符,将昏睡的杨帆突然唤醒。但听我的小天使失声喊道:“禽流感,别过来,别过来!”中年妇女温和地笑了笑,向我们安慰道:“没事的,孩子,你们得的只是普通的重感冒!”杨帆狐疑地看着她,说:“可是,可是我们吃了死鸭子,我,我……”中年妇女自信地打断道:“但你们的临床表现与禽流感完全不一样,请相信我的专业!”我与杨帆惊喜万分,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向中年妇女表示了深深的感激。
从交谈中我们得知,这位阿姨姓周,年轻的时候是梅城医院的一名中级护士。后来她远嫁到温州,生了个女儿漂亮可爱,却在三岁时因高烧烧成了聋哑儿童。夫妇俩为了女儿四处奔波,进口药物、高级手术甚至连茅山术士都试过了,最终却依然无功而返。后来某一天,周阿姨带女儿到诊所做例行的检查,恰逢医院里有人知道一副秘方,便全神贯注地倾听去了。而她的女儿追着蝴蝶上了马路,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摩托带倒,之后又被一辆大意的轿车碾死。丈夫为此与她分道扬镳,而周阿姨也觉心灰意冷,便回到“梅山聋哑学校”当了老师,几度春秋,现在成了校长。
叙述到这里,周阿姨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转而笑容可掬地问杨帆:“姑娘你今年有多大了?”杨帆回答道:“再等三个月二十二岁。”周阿姨扳着指头算了算,说:“我女儿属狗,还比你大一岁。唉,假如当初不是我糊涂,现在说不定就当外婆了。”我和杨帆不无惋惜,觉得生活中怎么会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剧。这么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竟然轻而易举地了却了周阿姨的残生。与这位可怜的女性聊天令我们如沐春风,到后来周阿姨母性大发,对我们建议道:“我当你们的干妈怎么样?”杨帆第一个反对,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自己的身世经历给周阿姨说了。我一边紧张万分地盯着周阿姨,一边替杨帆解释她“罪不至死,却又不得不死”的尴尬。实际上,我的恐惧完全是多余的,只见周阿姨若无其事地表示:“这我早就想到了,你们不用怕——其实我也是一个罪人,我对阿丹犯了错,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啊,只要愿意用行动去挽救曾经的错误,不论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坚决反对,这令初为母女的她们始料未及。我嘿嘿地看了看杨帆,向周阿姨说道:“我就不叫你干妈了,我直接叫你丈母娘!”一句话让紧张的气氛舒展开来,三人都是忍俊不禁。这时候聋哑老人的姜汤煮好了,我与杨帆各自喝了一碗,辛辣四溢,从大嘴一直辣到了小肠。
周阿姨继续说,这位老人参加过越南自卫反击战。在此役之中,担任炊事班的他被对方特工的人肉炸弹给炸聋了双耳。本来老人也立了三等功,回家后又被定了四等残疾,政府许诺给予特别照顾的。不料回家才几天,聋哑老人便强奸了他曾经的女友、别人现在的妻子——当然,未遂。不过在那年代这也够重判了,虽然后来他只坐了两年牢,但政府提供的津贴却被取消了。出狱后的老人悔不当初,自觉颜面无存,便独自到梅山山脚搭了间小木屋,平时在海边捡些小蟹小虾度日,生活也算凑合。刚开始他性格孤僻,不愿与任何人见面。到后来或许想开了一点,便常去陪聋哑孩子们嬉戏游玩。我在三轮车上看到的野鸭与死鱼,都是他隔三差五地送往山间,给那些孩子们解馋……
唠嗑完毕,聋哑老人已经炖好了一只野鸭,味道不赖,却吃得我们心有余悸。然后周阿姨又建议我们等病好后到山上学校躲躲,之后又留下几包感冒药吩咐再三,便连夜上山去了。此刻,只剩下聋哑老人与我们,我反倒害怕起来。“强奸未遂”的虚拟场景开始在我心中作怪,要知道,那位类似的“蔡大哥”可把我们害得够惨!虽然我会同情老人家的悲惨遭遇,我能理解一个老光棍火烧火燎的性欲,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强奸未遂”的字眼,再度发生在我的杨帆身上。整个晚上我都在监督老人的一言一行,睡得胆战心惊的,连眼都没敢正式合上。然而,一夜无战事。
无耻了,我。
第二天早上,杨帆的病恢复得不错,我却开始呵欠连天。老人神秘地端出一个铁盒子,向我们虔诚地展示锈迹斑斑的弹壳、黯淡无光的徽章,以及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当我与杨帆对照片流露出情有独钟的意思时,老人的脸上马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幸福的褶皱。但见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门缝晒进来,老人微闭双眼,长满老茧的双手在二寸见方的照片上一缕一缕地游移,就像抚摸着一块遗忘不掉的幸福时光。这时候,我感受到了时光的牵强,我窥视到了岁月的匆忙,我看到藏在老人心目中为数不多的光辉岁月,在他坎坷不平的人生旅程中无声地回放,回放……
就在这时,周阿姨敲门进来,聋哑老人迅捷地收拾起铁盒子,表情慌张地走了出去。我与杨帆大为好奇,便向周阿姨询问了铁盒子的故事,特别是那张神奇的黑白照片。周阿姨有些不相信,连说不可能不可能,他老人家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那个被他“强奸未遂”的姑娘。但当我们回忆出那女人的额上有颗大黑痣时,周阿姨“啊”的一声尖叫:“黄三姨!”杨帆问:“是谁?”“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我开始对老人的经历饶有兴趣——那个女人对他始乱终弃,到后来还告发他强奸,并最终导致他丧失了所有的荣誉及生活保证。但他不仅不恨她,反而对已经结婚生子、现在估计已经是奶奶的她念念不忘。我无法理解这种古董式的爱情,也无法猜测聋哑老人的崎岖经历,但我能够感知煎熬了老人三十多年的感情,每时每刻都在老人的心中燃烧。于是,等下午老人驱车回家,我不自量力地试图用那套生涩的手语,去了解一段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经历。
老人先是警戒不安地看了看周阿姨,见她和杨帆正坐在床头聊天,这才把我小心翼翼地带到屋外,开始了一阵呜呜哇哇的倾诉。不过我基本上没看明白,只有从他激动的“声形并茂”中,了解到炸弹、手枪、汽车、医院、监狱等基本单词——但内心的疑惑怎么也串联不起来。老人被我“倾看”的表情刺激得手舞足蹈,看样子是准备向我和盘托出。但见他表情肃然,比画的动作开始轻灵忧伤,我脸上的迷惑全被勾引出来了,他却越“说”越有劲。仿佛老人早就知道我不可能理解他的故事,只是把我当做一个保密的瓶子,倾诉一下埋藏内心的委屈罢了。故事正在高昂处,路旁走过一位担水者,老人的叙述戛然而止,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吃饭的时候,老人的表情有些异样,周阿姨给他手语了一阵,他就盛了一碗饭出去了。我问刚才给老人说了什么,周阿姨神秘地嘘了嘘,后来又意识到没必要,便大声说道:“我说要给小帆试几件衣服,叫他在外面等一会儿。”但杨帆还是原地不动地坐着,我就有些恼怒,说:“你干吗骗他老人家?根本就没有衣服试啊!”周阿姨凑过头来,后来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你知道刚才他给你说的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周阿姨告诉我,她刚才从门缝偷看了,老人说的是:他和黄三姨恋爱了好几年,但对方的父母嫌他没钱没本事,他就主动要去当兵,准备立了功、挣了钱之后回来娶她。本来黄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后来老人的耳朵聋了,他们便自作主张地把闺女嫁到了吴家村。等聋哑老人回家之后,黄三姨对他余情未了,就壮着胆子主动去找他。不料两人刚折腾到了床上,吴家的人就来了,黄三姨为了明哲保身,这才反戈一击地告发了他……
勃然大怒!我对这件三十年前本末倒置之事义愤填膺。聋哑老人在战斗中已经失去了耳朵,凭什么还要让他在感情的世界里蒙冤受屈?“他为什么不去辩解?”我问周阿姨。周阿姨摊摊手,说老人只讲到了这儿,如果有勇气我可以再去问问。
我走出去的时候,聋哑老人正蹲在木桩上抽着一袋旱烟。我对他比比画画,他或许明白了我的疑惑,便将裤子脱了下来。在寒冷的月光下,聋哑老人的裤裆里,什么玩意儿也没有。
在小木屋一共待了三天,我与杨帆感染的“禽流感”得到全面遏制。为了让聋哑老人不再打地铺,我们已经决定:到梅山聋哑学校暂避风头。
从我们所在的山脚出发,向左走两三公里,有一条上山的小马路。顺着这条山路爬上半小时,有一栋突兀的精神病医院;再上行一段路,是一座古老的寺庙;再往上,这才是周阿姨所在的聋哑学校。如果说聋哑老人给我们带来了潸然泪下的感动,那么聋哑孩子带给我们的,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撼。在周阿姨临时组织的欢迎仪式里,三十几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在无声的好奇与欣喜中,向我们争先恐后地赠送他们的最爱:粉笔头、红纸片、橡皮擦甚至一支不足两厘米的铅笔!杨帆泪眼汪汪地接过这些贵重的礼物,再与孩子们逐一拥抱,最后干脆即兴表演起舞蹈来。
正当我陶醉在那优雅的舞姿之际,两个脏脏的小女孩缠住我的大腿,将我莫名其妙地拉向了寒碜的教室。那个脸上有疤的小女孩,应该不超过六岁——她从课桌间找到了自己的小本子,向我扬扬自得地展示她的图画;另一个头发零乱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到我的屁股——她从荷包中掏出一小截粉笔,踮起脚尖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爸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小姑娘已经拉住了我的裤子,然后指了指黑板上的两个字,又以一种令人心疼的眼神望着我。
等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了解她的意思后,便肆无忌惮地抱紧我的大腿,成了我今生今世的女儿。而那个画画的小女孩,则表情落寞地看着我们,流着眼泪,恨恨地离开了。
说实话,这地方与我想象中的学校相距甚远。我记忆中的校园,是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背着课文、嘻嘻哈哈地跳着皮筋、哼哼哧哧地唱着儿歌、一派生机勃勃而又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但我现在所能见闻的,只有一些不着基调的简单音节,老师们曲高和寡的苦口呵斥,以及吃饭时的丁当作响的狼吞虎咽。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这只是一个特教班,或者至多算一个稍为窘迫与热闹的大家庭。故而,这里的教职员工,加上校长周阿姨,一共只有四个人。
其中一位是年仅三十二岁,右半边脸全是紫痂的“年轻姑娘”张嫂,她是聋哑大班的班主任。另外两位是一对五十开外的老夫妇,男的人称孙二叔,身高只有一米三四,主要由他负责大伙儿的一日三餐;女的叫孙三婶,左腿好像有些跛,是聋哑小班的班主任。相比而言,周阿姨的工作要繁杂得多——她是学校的法人代表,既要负责外联赞助,又要照料孩子的住宿及沟通。当然,这些分工只算是一个大致的框架,具体到每个环节的时候,每个人都愿意越俎代庖。刚开始我们有些担忧被他们告发,但随着孙氏夫妇请假两周下山,整个学校就只剩下我们与周阿姨,以及那个发誓永远不会下山的张嫂。故而,我与杨帆心安理得地住进了他们的宿舍,并认真地接过孙二叔手中的钥匙,摇身一变,成了聋哑学校的老师。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们拿出五千块钱,周阿姨与聋哑老人到镇上买了三十四套衣裤三十四双鞋、十六叠画片十八个蝴蝶结,以及毽子、皮筋、乒乓球、羽毛球、圆珠笔、笔记本若干。晚上的时候,杨帆与周阿姨给十八个女生洗了澡,并因人而异地梳出十八种发型;我和聋哑老人也给十六个男生刮了层皮,并且配合手持剪刀的张嫂,给孩子们理了发。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子,分到新玩具认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那种围住我们比比画画却又静默无声的兴高采烈,令后来的我记忆深刻,永世难忘。
在这皆大欢喜的夜晚,唯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黑板前,坠入了悄无声息的感伤。如您所知,她正是我的“女儿”,一个六年前梅山山脚的弃婴,一个从未走出聋哑学校的孤儿,一个拥有如周阿姨这样的大众妈妈,却从不曾体味父慈母爱的聋哑孩子。昨天,她认定我是她走失多年的亲生父亲,并因此兴高采烈。这一夜,她看到我因其他的男生而疏忽了自己,并由此惴惴不安。看到这么一个忧伤的小天使,她的委屈她的孤单,她的脸颊她的刘海,令我的心再度疼痛起来。于是我拉上杨帆走出人群,从小女孩手中接过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爸爸”,指了指我;再写下“妈妈”,又指了指杨帆,然后便将我这个女儿一把抱起,再旋转过去,让她骑在了我的背上。小天使立马咯咯地笑了,不过只乐了半晌,她大约就意识到“母慈”强于“父爱”,便挣扎着从我肩上下来,把她正热泪盈眶的“妈妈”的大腿紧紧抱住……
这一天深夜,我们躺在孙氏夫妇的床上,讨论着是将剩下的一万五千块交给周阿姨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还是想办法把钱寄给杨帆舅舅,偿还杨母手术的花销。已经十一月二日了,不知道她动了手术没有,成功了吗?思忖再三,我与杨帆还是决定先把钱寄回去,算是给予杨母术后的身体保养。至于改善聋哑孩子们的生活问题,新闻社前任副社长李小峰,以及杨帆这个外联部部长,合计出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听周阿姨说,她有一个朋友在梅城电视台工作,而该电台每年中秋都会联合慈善机构举行“贫困中小学文艺晚会”,而且还听说这汇演的舆论反响不错,只要表演节目足够精彩,与会的不少慈善家都会慷慨解囊。那朋友早就怂恿聋哑学校前去参演了,但周阿姨没有艺术细胞,张嫂也不愿意带队外出,故而错过了大好良机。掐指算来,现在离中秋节还有二十四天,据说虽然参赛学校甚多,但最终节目还没有敲定。
于是在征得周阿姨的同意之后,我与杨帆决定:仓促应战。
为了安全起见,给杨帆舅舅寄钱时我准备找夏雨中转。但当我试图寻找她的电话号码时,这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更令人郁闷的是,我已经五六天没动过手机,现在连它在屋内、山脚还是海边都不知道!所以,除了简单的抱怨与后悔,我便听天由命地宣布了放弃。我从来没有记号码的习惯,对于夏雨的手机,我只记得开头是“132”。至于后面的数字,好像有5,有9,有0,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根本想不起来。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她公司的名称,夏雨说过她在广告部上班,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信件,于是只有向她写封求救信。
但刚一提起笔,心中就涌过一股排山倒海的思念。在我们恋爱的季节里,应夏雨小姐的要求,我给她写过许多情书与便条。每个周末约会之后,在我准备与她“吻别”之时,夏雨便会严肃地伸出小手,说:“先拿来!”我只得从包里拿出写给她的文字,然后接过她小书包里五彩缤纷的信纸,再亲亲她的小嘴,乐滋滋地往回走。夏雨对信纸的选择别具心裁,当我收到天蓝色的倾诉时,我就知道,她正在为我们今后的前途表示忧虑;而当我收到粉红的信纸时,我就明白,她愿意抛开前途的烦恼,赠予我甜蜜的柔情。而最令夏雨情有独钟的,则是优雅的米黄,她会用这样的底色,向我展示生活中琐碎却又精致的烦恼。但现在动笔的我呢,我用一张素白的草纸描述,她在彼端收到之后,是否能感知到我生活的苍白无助?
周阿姨家里有一台十九英寸的旧彩电,由于没通闭路,只能观看几个模糊不清的频道,但孩子们却对之乐此不疲。他们听不见,却也看得懂,就是说不出。现在,为了准备对晚会入场券的角逐,杨帆花钱请周阿姨买回一个VCD,并且成功从周阿姨那朋友手中借到几张手语表演的光碟。几番筛选下来,我们将表演曲目定格为《感恩的心》。原因是在歌曲开始之前,有这么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旁白:“有一个天生失语的小女孩,爸爸早早地抛弃了妈妈,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妈妈每天早出晚归,每到日落时分,小女孩就会站在家门口,满怀期冀地望着门前的那条路,等妈妈回家。直到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过了晚饭时间,妈妈却还没有回来。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小女孩决定顺着那条路去找妈妈。她走啊走啊,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在路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妈妈。她使劲地摇着妈妈的身体,妈妈却没有理她。她以为妈妈睡着了,就把妈妈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却发现妈妈的眼睛没有闭上!小女孩突然明白:妈妈可能已经死了!她拼命地哭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一直在下,也不知哭了多久,小女孩开始想妈妈的眼睛为什么不闭上呢?她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吗?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做。于是她擦干眼泪,决定用自己的语言来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让妈妈放心地走……小女孩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语做着《感恩的心》,泪水和雨滴混在一起,从她小小却又坚强的脸上滑过——‘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她就这样站在雨中不停歇地做着,一直到妈妈的眼睛终于闭上……”
在这么长时间的流亡过程里,我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不知为何,那么一个简单的旁白还是激起了我内心的共鸣,泪水竟然忍不住磅礴而出。那一个晚上,我和杨帆待在周阿姨的客厅里,将那个朴实的MTV看了一遍又一遍。等把大致的手语了然于心之后,我又将故事旁白修改得更加煽情感人;而杨帆则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揣摩着一些舞蹈动作,试图把故事变成手语表演前的舞蹈。
从第二天起,大伙儿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排练。因为孩子们根本听不到歌曲的节拍,而舞蹈必须整齐划一,我们只得选出一个右耳能听声音的八岁小男生——聋哑小班班长小石头。此外,杨帆说她到时可以化妆戴面具,一再坚持要表演那个“母亲”,而那个“失语女孩”,则由我们刚认领的女儿小公主饰演——杨帆再三鼓吹,说她有舞蹈天赋。任务分配之后,张嫂负责传授剩下的三十二个孩子们基本手势;我负责带小石头到客厅,大声地指导动作与节拍;而杨帆与她的翻译周阿姨,则与小公主到桑树下单独训练。
这个小石头倒真是聪明伶俐,我还没怎么“指导”呢,他就能够模仿MTV比画起来了,而且稳度与速度跟电视上分毫不差!不过他的听力实在太脆弱了些,不仅电视的音量要放到最大,就连我与他的交谈也颇费周章。每次我说话都要吵架般的大吼,他这才会意地笑笑,比画着说:“我已经听到啦。”据周阿姨说,小石头是二○○三年春节到聋哑学校的,那时候他的左耳已经完全失聪,但右耳功能还算正常。然而两年来小石头的听力每况愈下,原先他还能清晰地吐字说话,但现在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恐怕只有杂乱无章的噪音了。周阿姨叹息过,说他这病是耳膜上的肿瘤导致,到北京的医院是可以治愈的。不过花销要在十五到二十万元之间,他老实巴交的父母,便只有放弃了。
经过几天的磨合,我发现聋哑孩子们的毅力与耐心非比寻常。在每天乏味枯燥的训练中,他们一直饶有兴致地重复着比画,一点浮躁的迹象也没有。当然,为了肯定他们的专心致志,我们偶尔也会颁发一些小礼品。比如一人一颗薄荷糖,两人一只小鸡蛋,四人一个大苹果,以及放映最令他们喜爱的动画片。
我与杨帆把电视机放在讲台上,播一集动画片或者儿童电影,聋哑孩子们就会双手正放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而张嫂与周阿姨,则站在教室两侧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孩子们大多时候虔诚地凝望着电视机,实在不懂的时候,才偏过头看一看老师的比画,但马上又后悔错过了刚才的画面,懊悔地睁大了眼。特别是画面进行到高潮的时刻,所有人都竖着双耳,大张着嘴与眼睛,恨不得把那些关键而诱人的声调吸进他们的大脑!
在这群孩子中间,小石头显得尤为幸福,他是唯一一个鱼与熊掌兼得者。不过看样子他听的过程也越来越艰涩,我生怕预见再等上一两年,当他彻底失去右耳这一“优势”后,他能否还能坦然地微笑,能否还能继续欣然接受其他同学对一个班长的崇拜?我真想攒足一笔钱,在小石头彻底失去听力之前,治好他的耳朵。
但这样的想法倏然而过,我知道“十五万”对一个亡命之徒的应有含义。于是,半声叹息,追随“西游记”中摇身一变的孙悟空天马行空去了。
我们开始渐渐习惯这种有价值的充实生活。
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到厨房蒸馒头、切咸菜、熬稀饭;七点半一起洗漱,然后兵分两路,我帮小男孩们穿衣洗脸,杨帆给小女孩们梳头扎辫;八点照料孩子们吃早饭,并收拾厨具;八点半至十点半是孩子们的上课时间,我与杨帆就轻松多了,只需按照标准的四十五分钟提醒大班、小班下课,并在课间陪同他们跳跳绳、打打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维持秩序、公正与安全。之后用聋哑老人的野鸭死鱼与周阿姨的蔬菜作料,开始准备午餐。十二点陪孩子们吃完午饭,一点钟是他们统一午休的时间,我们也得监督。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本来是上课时间,被我们临时租用,实施分门别类的舞蹈训练。五点钟至六点钟是晚餐准备时间,这时候周阿姨一般有空,我们至多打打下手,有时候她干脆把我们轰出来,吩咐我们陪孩子玩。
傍晚六点钟吃晚饭,七点至九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晚作坊”。其实也就是教小班的孩子缝布娃娃,教大班的孩子用矿粉填水彩画。前者是我们学校唯一一项赞助来源:梅城一家玩具厂给我们提供原材料,由孩子们加工成布娃娃后,他们许诺以每个一元的加工价格回收。而后者则是我们学校唯一一条就业渠道:桃镇一家工作室向周阿姨提供技术培训,由周阿姨转授给孩子们后,他们许诺向精通此道的孩子们抛出就业的橄榄枝。九点半是孩子们的洗漱时间,允许他们在卧室打闹一会儿,等十点钟准时关灯时,我们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在此之前,周末对于大多聋哑孩子来说,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日子。只有极少数的孩子,在极少数的时间里,有机会被亲戚接回家玩两天。而剩下的孩子只能趴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男孩子可怜巴巴地仰望参天大树,女孩子则忧心忡忡地俯视野花小草。每当这个时候,杨帆就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在聋哑孩子们乏味的童年生活中,他们既无法见识车驶田园的浪漫,又无法目睹川流不息的繁华;既无法感知攀山爬树的喜悦,更无法拥有游泳摸鱼的快感。他们被残疾的大网紧紧包裹着,永远无法真实地走出周遭狭小的世界,哪怕走出这个院门也不行。直到有一天,杨帆终于向周阿姨提出要带孩子去野餐。
周阿姨刚开始坚持反对,而且口吻里全是铜墙铁壁式的不容置疑。不过在杨帆苦口婆心的说服与退步下,她终于勉强答应,但一次必须要有三个老师,并且至多只能带五个孩子。然后,为了以后的出游更加有的放矢,杨帆化好妆,我们俩在孩子上课的空隙出去踩了踩点——或者说,我们俩偷偷地约了一次会。
杨帆的小手依然温润而柔软,我们走过青石板,步入樟树林,在寺庙苍老的梵音中,途经久无人迹的舍利塔,来到一小片空旷的平台。这简直就是野餐游玩的宝地!只见北面苍天古木,南面野草繁花,西面峭壁陡立,东面以近,是层次分明的树木与良田,以远,是碧波万顷的宽阔大海。我与杨帆拍手相庆,赞叹连连,略微探索,但见平地左上角有几颗突兀的白桦,更绝的是,上面竟然还有两张藤制的吊床!杨帆童心大增,淘气地命我抱她上去躺一躺,不过也是幸好,藤条一碰就断了,令她好不后怕与沮丧。
就在我打量树杈高低,准备到时弄两个秋千之时,半个山洞映入眼帘。我又奇又怕,既幻想从中淘出几箱遗失的黄金,又畏惧从里翻出一位高僧的遗骸。权衡再三,我还是拉上杨帆,壮着胆子扯掉了洞旁的藤条,但见洞口一条小溪,洞内黑糊糊地深不可测。本来我打算一探究竟,但面对那股碜人的阴风,而打火机又没带,加之杨帆一直嚷着该回去做饭了,我便只有找了一些树枝与杂草将洞口堵上,悻悻地放弃了。
回到聋哑学校,我刚准备询问山洞的来历,周阿姨便递给我两封夏雨的来信。第一封是绿色信纸,夏雨开门见山地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然后说按照我们给予的电话,她替我们得知:杨母已于十一月五日手术,成功,除了缺些钱,一切并无大碍。然后又誊写了几则重要的通缉消息、抓捕动向,再写了她的银行账号,最后的祝福语是:“化险为夷,苦尽甘来。”第二封信的封口处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小峰亲启”的字样,把我弄得左右为难——不知该当场拆开,还是把信收起来,等到独处一室时再偷偷看。最后想了想,反正杨帆对我们的恋情已经了如指掌,说不定这上面有更重要的事情,只得狠下心来,将信拆开了。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树叶的淡淡清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古铜色的树叶与一大叠五彩信纸。树叶是我去年七夕节送给她的礼物,那时的我独处燠热的重庆,对远在苏州的夏雨思念有加,就采撷了一片榕树叶,用针头刻上了一首情真意切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当时夏雨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时间一长,整片叶子都变黄了,唯有字迹是绿色的,把她感动得热吻不断,我也因此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波热恋狂潮。至于五彩信纸,我无法感知夏雨赋予了它们什么样的心情,不知是温暖,还是幽怨?是忘却,还是思念?在长达十页的信纸里,有两页是问候与关心的问号,有两页是回忆与眷恋的引号,有两页是琐碎烦恼的逗号,有两页是幸福斑点的句号,还有两页,则是含糊其辞,却又虚无缥缈的省略号……阅读这样一封信,我就像重新经历了一份初恋,或者突然邂逅了一位名叫“夏雨”的漂亮女孩。
这样的感觉突然令我无法面对杨帆,更无法面对夏雨,我甚至连给她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与杨帆决定,留下一千元生活费,剩下的一万四千块全都寄给杨帆舅舅。但寄钱的过程颇具周折,首先,我们得先把钱交给周阿姨,她再到桃镇农业银行将钱寄给夏雨;夏雨收到钱后还得出一次远门,最后杨帆舅舅才能收到从镇江匿名寄来的一万四千块钱。
小公主与杨帆的舞蹈配合越来越默契,小石头的手语表演也小有所成,现在他已经开始站在讲台上统领三军了。周阿姨从梅城买回一大堆道具,除了三十五个花环、三十四支蜡烛、胭脂口红与天使翅膀外,还有一副白色羽毛做成的天使面具。我对杨帆参加表演惴惴不安,但她心意已决,一有空就能见到她坐在镜子前乔装打扮。在张嫂的启发下,到最后她竟然在脸上涂满了紫漆,还强迫我把“一次木屋失火,妈妈为了救小女孩被烧伤了,脸上一直都涂着紫药”的情节,直接写进了剧本的旁白。
十一月十八日,我与杨帆及张嫂,带小公主、小石头和三个大班的孩子到后山平地玩了一趟。在初冬温暖的阳光下,我给孩子们当木马,做秋千,杨帆跳舞、唱歌,就连不苟言笑的张嫂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等回到聋哑学校的时候,那二十九双趴在铁门上眼巴巴的眼神,又令我们后悔厚此薄彼的做法,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十一月二十日,孙二叔、孙三婶回到聋哑学校,我和杨帆搬进周阿姨的客厅,与“周校长”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晚上,从周阿姨嘴里,我们得知了三婶的丈夫不叫三叔的原因——她的真正原配,一个葬身鱼腹的打鱼者,正是孙二叔的亲弟弟。不管如何,在杨帆动情的诉说下,孙氏夫妇加入了我们的请愿同盟。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会主办方来了两个领导,看完我们的节目后颔首称赞,临走时认认真真地交代了几句,算是进入最终汇演的口头通知。中午,收到夏雨的来信,说钱已经成功寄往长沙,又附加了一大堆关怀想念的甜言蜜语。下午,聋哑老人来到山上,我动用了双手的十八般武艺,与他签署了外出游玩的约定。
十一月二十四日,经过长达四天的软磨硬泡,在张嫂的全力支持下,周阿姨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让包括聋哑老人在内的全校师生,到后山排练、野炊、郊游!在这全校欢庆的日子里,我们过家家、捉迷藏、烤野鸭、吃糖果,接着正式排练了两遍《感恩的心》,之后是杨帆的芭蕾舞,孙二叔的翻筋斗,到后来周阿姨与张嫂合唱了一首严重走调的《十五的月亮》。我开始感悟到音乐的另一种魅力,这种抛却音律音色音质的歌唱,唱出了一种质朴的心声,唱出了一种真诚的呐喊。孩子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嗡合着,他们的眼睛在萧瑟的雾气下闪闪发光,到最后,他们索性把这种陶醉的期待移向了我。这种专注的神情将我的自卑融化了,我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一首热泪盈眶的《水手》。
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杨帆给我做了精心打扮,之后给小公主、小石头化了妆,然后又给其他孩子上了粉,吃罢番茄鸡蛋面,一辆中巴汽车将我们接至了梅城歌剧院。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由于大班班主任张嫂没来,彩排的时候队伍混乱不堪,令旁边的许多工作人员都大跌眼镜。杨帆急得直跺脚,外面的节目都开始了,她还在狭小的换衣间里不辞辛劳地纠正指导,惹来许多同行老师的嗤之以鼻。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相声《我爱北京》,然后,关键时刻来临了。
灯光齐暗,两排孩子捧着星星点点的蜡烛,整齐无声地走向舞台。转瞬之间,便围成了一个“心”形圈。舒缓的音乐起,感人的独白上;亭亭玉立的天使妈妈,舞姿柔和形态唯美;稚嫩优雅的小公主,眼神真挚表情到位。一段故事前奏演绎下来,场下的观众都被感染了,特别是当杨帆缓缓倒下,小公主伏在她身上无声哭泣的时候,至少我看到了,第一排的那个秃头中年人早已眼泪汪汪。紧随其后,小石头翩翩风度地走进“蜡烛心”,旋律起,轻灵的手语表演开始,表演高潮一触即发!
突然,只听得“咔”的一声,音乐骤停,万籁俱寂。小石头熟练的双手停在半空,茫然地向“死去的妈妈”求救。见杨帆也无动于衷,小石头只有左侧三十度,紧皱双眉,将手放在耳朵上,努力倾听着——然而依旧一无所获。后面的孩子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大睁着眼睛摇头晃脑,有的兀自按习惯继续比画,甚至聋哑小班的茄子把走到了小石头身边……眼看着舞台越来越混乱,就在我已经放弃“赞助”期望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声唱道:“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能看出我的寂寞……”
杨帆!杨帆!杨帆在唱歌!小石头突然顿悟似的点了点头,随着杨帆的歌声比画起来。后面的孩子则迅速地尾随其后,当杨帆唱到“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的时候,所有的小天使都能够举起小手,在稚嫩的小脸上整齐地“抹泪”了。重复了两遍之后,“天使妈妈”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静默的台下立马掌声雷动。只见杨帆伸出纤纤玉手,一边继续她的引吭高歌,一边带动台下的观众深情地比画起来。我敢说,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震撼。虽然在彩排时我已经悄悄感慨过无数回了,但在这忽明忽暗的舞台上,在星星点点的烛光里,在杨帆临时发挥的倾情演唱下,在小天使们“手指苍天”的“我不认输”中,我也不知不觉地舞起了双手。这是一种无法抵御的感动,特别是看到小石头闪烁星辉的眼睛、被烛光映照得蜡黄的小脸和如柴双手的忘情表演,想到他一年后将彻底失去听力,我心中酸涩不堪,再一次泪流满面……
演出大获成功,秃头男子当场给予了我们一万元的爱心援助。不过对我和杨帆而言,更加弥足珍贵的,是一张全校师生的合影。
周阿姨买回一本《梅城黄页》,杨帆从中选择了三十多家公司的通信地址,不辞辛劳地将附了全校合影的《爱心赞助计划》邮寄出去。但效果不甚了了,截至第三天下午,一共只接到八家公司的电话回访。而且只有一家模具公司承诺向孩子们提供五千元的爱心汇款,其他机构则只是简单地表示了一下同情与理解。杨帆为这事特气馁,我也心存不甘,便鼓起勇气给几家媒体打了电话,又将援助信发了封给梅城电视台。没想到,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了。
十二月一日,由我与杨帆合撰的《感恩的心——天使为何不说话》,配上小公主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梅城晚报》的两个版面。紧随其后,各方关注纷至沓来,截至十二月五日,我们陆续接到三十六个询问电话、二十七封慰问信及六人来访,共计收到十九套衣服、一百多本漫画、两大包糖果及七份赞助金共六千七百五十元。除此之外,梅城电台已经与我们约好,将于本月十日过来做一套专题节目,甚至还有一家远在杭州的慈善机构也表示将赠送先进的聋哑教学器材。就在孩子们的生活大见起色之际,十二月六日,我们接待了前来友谊联欢的梅城学子。
那是梅城科技大学通讯社的十六名爱心社员。他们虽然没捐赠多少钱,但却满面春风地带来了不少零食与礼品,还教会了孩子们一些不错的游戏与节目。那天“年轻姑娘”张嫂愁锁深闺,闭门不见;孙二叔又到镇上买菜去了,只剩下周阿姨与跛脚的孙三婶在外照看。我与杨帆自然只能待在屋里,通过倾听外面大学生不同风格的谈吐与周阿姨时有时无的呵斥,感知聋哑孩子们正在享受的幸福时光。后来我们干脆来到客厅,阳光照过窗棂,把杨帆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我在那股久违的体香中,从后面轻轻地抱紧了她,歪头付诸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吻。这吻唤回了我们走失多日的激情,杨帆投入地闭上了眼,我的手也伸进她的领口,脑中顿时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爱情。
眼看这次肆无忌惮的性爱即将顺理成章的时候,孙三婶疯狂地推门进来。只见她置茫然尴尬的我们而不顾,从屋内翻出药箱,便跛着腿拼命地冲了出去。我与杨帆从欲望的巅峰中冷却下来,撩开窗帘,但见茄子把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小班的几个孩子正在对一个健壮的男生拳打脚踢;而小石头更是躺在周阿姨腿上,额头上全是血!眼看着大学生们的不知所措,眼看着孙三婶突然的绊脚跌倒,眼看着聋哑孩子们的怒不可遏,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令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当然,杨帆远比我敏捷,等我踉跄地扶起孙三婶时,她已经将散落的药膏与纱布送到了周阿姨面前。然而实际上,真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茄子把与小石头正在玩父亲背儿子的游戏,而那位健壮男生也在陪大班的孩子打篮球,恰逢他为了救一个球飞身出界,正好将两个步履蹒跚的“父子”压倒。茄子把眼里进了一点灰,杨帆帮他吹掉后便无什么大碍;在我与三婶的说服下,孩子们也放弃了与那个男生的对峙;就连挂彩见血的小石头,被周阿姨精心包扎之后,也停止了哭。窗内的血肉横飞原来是窗外的虚惊一场,那个戴花边眼镜的副社长一再向我致谢,之后又色迷迷地转过头,想一睹我家杨帆的芳容。
就在肌肉男再三赔礼道歉,眼看一场尴尬烟消云散之际,那个副社长嚷着“凶手、凶手”,竟突然要过来擒杨帆。我当然不允,移过去将他的毒手挡了开去,并恼火地说道:“大家都是学生,请对女性尊重点!”但这羸弱的副社长绝对是一正义的主儿,他视我的怒目圆睁而不顾,大义凛然地对他的部下喊道:“逮住她!逮住她!她就是那个通缉犯,逮住!逮住!”我瞬时就慌了,在孙三嫂不可置信的表情与众人虎视眈眈的眼神下,我拉上杨帆就朝铁门跑!然而两个男生挡住了我,我奋力扔出一拳,他们便被我的气势吓倒了。但杨帆却与三个女生扯在了一起,我也顾不得那么多礼节,竭尽全力一阵乱抓,结果一不小心抓住了某个女生的乳房,又顺手将她的纽扣扯掉了,露出了白色的文胸。那女生倒是红着脸退了出去,但这却引起了旁边男士们的怒火,七八个男生迅速将我撂翻在地。一阵乱拳后,又反剪了我的双手,并狠狠地踩住了我的头,弄痛了我的眼。
我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我发誓要为我的杨帆拼尽生命中的任何一丝力气,但肌肉男的右脚就像一块巨石,镇压了我任何反抗可能的遐想。完了,完了,看来我们这次插翅难飞!我的杨帆除了即将面对尖锐子弹的正义惩罚,还将彻底丢失她在小天使们心目中圣母般伟大而光辉的形象。我只觉心如刀绞,大脑混乱不堪,耳边每传来杨帆一声惨叫,我的心就会忍不抽搐一下。但当我的心抽搐了三十七下之后,踩在我头上的脚突然挪开了,我转过头,看到一副令我心痛的残酷画面。
那三十四个无声的小生命,正在用他们的小胳膊小腿,怒发冲冠地攻击着正义的大学生们。我们的“女儿”小公主鼓起腮帮,抱住了那副社长的腿;我们的好兄弟小石头,龇牙咧嘴,狠狠地咬着一个女生的手;我们的好朋友茄子把,痛哭流涕,用他的乒乓拍敲打着一个男生的屁股。张嫂也出来了,她没有阻止大班的孩子,而是拉上一个想要还手的男生破口大骂;跛腿三婶也没有修理她小班的学生,而是脱下她的鞋,砸向那个副社长。更多的孩子,则是挥舞着他们羸弱的小胳膊小腿,向那些比他们高两三倍的人玩命地攻击着。而我那披头散发的杨帆,在营救被副社长推翻在地的小公主时,被那个混账扯住了头发。这样的场面令我热血沸腾,在三四个孩子的帮助下,我将背后的肌肉男弄翻,准备冲过去和那混账拼命!
这时候,“周校长”终于出面了。
周阿姨将我与杨帆拉进小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们锁在了里面。透过窗户,我听周阿姨向混乱不堪的斗殴场面命令道:“张嫂、三婶你们管住孩子,我报了警,大家不要再打了。陈同学,我已经把他们关在屋子里了,也请你们住手。”那副社长不信任地朝这边望了望,拿出手机再拨了一次110,又吩咐他的手下把守好铁门,这才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在三十四个聋哑孩子与十六个正义学生的严阵对峙中,我突然对周阿姨的为人感到有些沮丧,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日子我一直把她当母亲来尊重,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突然明哲保身。
我刚想破口大骂,杨帆却诡异地捂住了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