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十（1 / 1）
我并不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可却真切的是第一次以一个凡人的身体去承受这么重的伤。内伤好治，外伤却难养，这伤口的感染，让我吃尽了苦头。在外奔波近一个月，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准备了小雨的生日礼物，回到久别的家园时，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还好，我衣服虽脏虽破，收拾的到也还算整齐，没让乡亲们意外到认不出我的地步。没力气应付各种热心的询问，我回到家中，在门口被祁瑛告知紫瞳曾经来找过我。我以为是小雨出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屋门一开，迎接我的竟会是无法超脱的地狱。那个被我逼的走投无路，彻底坠入心魔苦海的周不凡，将所有的怨恨全都发泄到了我身上。第一次，我的体内被法器搅的一团乱；第一次，我被由内而外的切开肚腹；第一次，尝受到这一波又一波剥皮抽筋的痛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可我真的不甘心啊，小雨的未来还没有正式确定，修真界的祸患还没有完全消除，我怎能就这么死了？我怎能就这么甘心的死了？
我的力量，我的神通重新包围住了我，蓝晕的光芒已刺得我睁不开眼，身体内能够我依附的生气逐渐拴不住我的灵魂，惟有那道封印还牢牢的捆住了我的手臂。我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我不顾一切的冲回到那个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中去，利用仅存的生气，向着救我出来的紫瞳交代了最后几句话。我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还有没有用，能留下来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远在桃花岛上的九儿了。生气耗尽了，连封印也拴不住我了，蓝晕的光芒吸力越来越大，身子已有一半没入光芒之中，手中却还紧紧的抓着那道封印。最终，我还是留了下来，既无法回去，也进不了身体之中。魂魄恢复了元神本貌，灵气将魂魄连同已死的身体一同包裹，只要我离开这身体有一步之远，封印就会彻底消散，到时，我便只能以此魂魄的面貌历经千年，直到寻到沉睡中的真身。这代价或许太大，或许我真的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九儿不理解，连我自己都不理解。我想要做的事，完全可以在转世之后再继续完成，为何一定要守着这个身份，难道仅仅是为了小雨与我的父女之情吗？
失去了身体这个容器，我的灵力日日不间断的消散，又日日不间断的吸收，难以储存足够多的灵气，却仍然要将大半的灵气灌注进这个身体中去。为了修理好这个身体，我和九儿用尽了各种方法，生气是生命之源，有了生气才能治好所有的伤患，可这身体所欠缺的，恰恰就是这最宝贵的生气。我的灵气只够维持这身体的新鲜度，而恢复生气这个重任完全落到了九儿的身上。他试过用药物，试过用法术，最后定位到了外力起搏之上。作为魂魄的我，接触不到任何物品，只能漂浮在空中看着他，帮不上他一点忙。或长或短的银针扎遍了全身，固定经脉，固定伤口，每根银针上都加注着不同力道的法力，刺激银针带动经脉的运转。说是容易，却哪有那么容易，生气的恢复极其缓慢，过了近半年，我才又重新回到那个刺猬一样的身体中去。
再次回到死而复活的身体中去，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奇怪，只是沉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一动不能动。直到突如其来的心痛锥得我浑身颤抖，这才又张开了眼睛，看到了似乎是筋疲力尽的九儿。心口，扎着一根尺于长的银针，九儿正撵着针尾小心的挑动，心被刺的很痛，胸口堵着的大片却被扎得逐渐松动，在九儿取出针的同时，淤血自喉咙深处涌出，接着，昏迷又开始持续了。这身体，总算是抢救回来了，虽已到不了曾经的强健，总还能勉强使用，哪怕伤已好不了，哪怕内腑一天比一天衰弱，哪怕这满头的黑发一夜之间成为花白。端详着镜中与死人无异的脸，我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回去见我的小雨，不知道她此刻过的怎么样，不知道她是否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不知道她是否还如以前一样错爱着身为父亲的我。
我没有去找小雨，只是每日算卦来推测她是否平安，可卦像又能说明什么，对于她的突然到来，我确实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一日，我与九儿正在商量着如何才能在避免进一步损伤这个身体而解开我的封印，身体内可供存活的生气太少，但恢复曾经的能力就意味着要受到一场无比巨大的法力冲击。我不知道那冲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只知道我的能力，足可毁天灭地。林中的风改变了味道，草木的清香中夹杂出一股熟悉的妖异。九儿告诉我，有只狐族的半妖闯入了桃花岛，不用猜测，一定是小雨来了。我收留了小雨，却始终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本来面目。我的身体虚弱至此，青丝已成白烟，怎能以如此怪异的形象吓到她？我成了她口中的老爷爷，只能以老爷爷的身份去关怀她。她说她是来找九色鹿的，她说她要求桃花岛上的神仙找到她的父亲，她说她无法忘记她对她父亲错位的爱，她说为了再见她父亲一面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为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她还是固执的一直将我记在心里，我爱她到底有什么错？难道我连抚养一个孩子的权力都没有吗？
小雨的固执，让我的病情加重，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头发彻底的白了，咳嗽的次数更多了，次次见血。似乎我已经有很多次的轮回，最后面临的都是这个结果。是不是因为我伤害了太多的人，罪孽缠身，才会让我次次的轮回都结束在如此凄凉的痛苦中。我让九儿以本来的面貌去见小雨，让他以他鹿王本来的身份让小雨断绝爱我的执念，可爱真的那么容易淡忘吗？我轮回千年，对生命中的红线又可曾淡忘过一次？只要确定爱了，就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甚至是永生永世，虽知是徒劳，却也只能这么做。不愿让小雨永远活在我造成的枷锁之中，只能狠下心肠，将她送离这与世隔绝的桃花岛。
小雨再一次离开了，她离开的那一刻，我还在头天夜里治疗后的例行昏迷中。我在海边站了很久，望着连天的海面尽头，不知小雨此刻已经到了哪里。九儿问我：“你如此拼命的活下来，不就是为了陪着她吗？为何不与她相认？为何不留她在此？却为何又要给她那个没有希望的希望？她不可能忘记对你的爱，你便就真打算将这为时不多的时间浪费在无期的等待中吗？”是啊，我的时间已没多少了，虽外表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但头发已经将我真实的情况完全出卖，此刻的我，与一个黄土埋到了脖子的将死老人，没有任何的区别。我只是为了等待她放弃对我的爱吗？不，我留下，是为了保护她，是为了确定她未来该有的选择，是为了确定她能永远的幸福安康。这封印因她而结，定然也会因她而解，等到再见的那一刻，便就是封印解除的那一天，我与她的缘分，也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一天，来的很快，见到大凶之相的卦相后，我不知是该担心，还是该兴奋。其实，我并没有想的太多，全心全意，只想要保证小雨一生的平安。九儿将大量的灵力注入我虚弱的身体，护住了跳动微弱的心脉，虽知他这些灵力与封印解除那一刻的爆发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却还是感激他。他将我送到了小雨面前，我正好看到了小雨与祁山面前那个杀气逼人的周不凡。我在他举剑的那一瞬间，利用九儿灌注在我身上的灵力弄到了一条巨毒的青蛇，抛向周不凡。在逼退他以后，我才看到他手中那把猩红的剑，怨气冲宵，阴森而诡异。我挡在小雨他们的面前，质问周不凡那把剑的来历，他承认了此剑乃取人魂魄所制，他更迷糊的一直当我是只前来索命的幽魂，他的心魔已完全由仙丹变成了我，能将他逼至癫狂的地步，逼至走火入魔的边缘，我当真是痛快不已。他扬言要收了我，而我则拾起了地上的半截碧绿法剑，当他的面在左臂的封印上刻下了解封的咒文。力量，自全身内外的每一寸激散而出，本是虚弱的身体顿时溢满了灵气，更因一时装载不下而散向四周。光芒将这片天地照射的纯白一片，散尽之后，我的剑已对准了惊讶不已的周不凡。这解封的力道太过的强烈，现在虽察觉不出异像，但盛极必衰，此刻的我正处于颠峰状态，不知何时就会在极限前峰回路转，跌入低谷。这神通一旦被吸收，失去法力支撑的身体又会迅速衰弱，带着被法力冲击出的不治之伤，步入彻底的毁灭。
我与周不凡这一战，虽不能说是惊天地，泣鬼神，却也让我着实吃力。他手中的剑是一个人的魂魄，劈散这魂魄固然可以取胜，但我又怎能将人打至魂飞魄散的地步？我的虚弱，越发明显的表现出来，剑上的剑气开始退却，浑身出现了逐渐清晰的疼痛，每动一下都似针扎，我开始力不从心，冒猜的将血魂剑中的魂魄唤醒。血魂剑被破，周不凡已不在话下，被我一剑贯穿心脏，钉在了树梢。结束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心情平缓下来，压抑不住的伤也爆发了出来，我咳的似要将五脏六腑一道吐出，虽无力咳，却一直在咳，便连昏迷当中也能感觉到身子的不时抽搐。事情结束了，我的心事却一直未了，那就是小雨最后的抉择。不管她要做人，还是做妖，我都必须看着她确定自己的抉择，这口气我必须延续下去，因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将她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凡人。
我自昏迷中醒来，眼未睁开，便已感觉到紧抱着我的是一个裸着身子的年轻女人。我从疑惑，一直到震撼，从愤怒，一直到绝望，我的女儿竟然赤身裸体的与我睡在一起。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一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在父女的身上。是我作孽太多，一定是我作孽太多啊。我悲哀到及至的心情，让我本已不堪重负的身体更加的虚弱，本被保护的没怎么受伤的心脉也破裂开来，让我每日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小雨爱的人是我，她却为了不再惹我生气，而私下里与祁山定了婚约。她这般儿戏的态度，更加惹我生气，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不就是想让她找到一个可以真正供她依靠的男人吗？祁山不是很符合我的条件吗？为何又要一味的阻拦，为何会这样的生气？也许，我还是不愿放手，我还是害怕她的一时之气选错了路，害人害己。
我没有问小雨到底选择做人还是做妖，我的时日所剩无多，不管愿不愿放手，都得要再替她做最后一次的安排了。我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运法换除她身上的妖血，看到她眼中的震惊，焦灼，痛苦，心碎，我垂下了目光。不敢看她带着血泪的眼，我只怕自己会被她的痛击败，放弃所有的计划，再将她收拢于已无力遮挡天空的羽翼之下。最终，我蛮横的封印了她的记忆，与我有关的所有记忆，甚至篡改了她一直珍藏在心底的那个身影。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似乎有我在她身边的每一件事，都是要由我来安排，吃饭睡觉如此，念书干活如此，便连今后的命运也是如此。我将我此生唯一的宝贝交托给了那个被我看着长大的善良孩子。她一直以为，这世间，要找到一个不在乎她身份的真心爱他的人太难，却不知有人已默默爱了她二十多年。这爱有多么的浓烈，我无法体味，凡人的夫妻，总是将爱藏的很深，包含在平淡的油盐酱醋中，虽有争吵，虽有不快，却依然能平静的白头到老。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幸福啊，既然我永生永世注定无法得到这样的幸福，那就祝福我的女儿能够将这幸福牢牢的把握在手中吧。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知自己的安排到底是对是错，或许，我真应该彻底消除她对我的全部记忆，可为什么就是下不了手？我对祁山应该很了解，可为什么会不放心的一再警告他？我将小雨所有的东西整理在了一起，想了再想给她留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不确定她的记忆何时会复苏，只愿等她回来的时候，为我的伤心已不会如这之前那般刻骨。我把能交代的一切都写了下来，所能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我离开了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大限已到，我的最后一天是在若兮隐居的地方度过的。紫瞳成了人，很听话的在那里守侯着若兮的坟，他向我保证他会一直等着小雨的到来，他会在我不在的日子里担当起保护她的使命。真希望我所安排的每一件事都会按着我的想法发展下去，可我已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这一次，我真的死了，不能说是心满意足，却真的有解脱的感觉。是啊，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虽有些小小的牵挂，但再也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了。
我安静的回到了本属于我的天地，又在另一天重新去到了那个曾被我当作家的村落。这一次，我转生成了一个女子，不知过去的事情是否还存在，虽为了那把血魂剑而来，却真切的想要再看看那个曾经的家。想要看一看，小雨是否已经回来，想要看一看，她是否如我想象中那么幸福快乐。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我更不知道我的小雨是否还活在这世上，我就如当年初来这村中一样，在村中的大树下向一群女人问路道谢。树下白发苍苍的老两口一直疑惑的看着我，从那老奶奶已被眼皮遮盖中的眼中，我读出了激动与思念的味道。这就是我的小雨吗？她真的还活着，她真的还幸福的活着。我本不愿打扰她的生活，我本想偷看她一眼就满足的离开，谁知她却主动找到了我，颤抖的握住我的手，激动的跟我说：“你说过，永远不会忘掉我。而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最亲的爹……”这么久了，她一直惦记着我，始终没有忘记，这又让我怎能无动于衷？我克制不住，终于承认了此行最大的目的，幻影之中，我们又回到了当年，听她亲口述说她的幸福，我真的满足了，总算没有安排错，在错了不知多少次的轮回后，这一次总算是圆满了。
我再一次永远的离开了曾经的家，永远离开了曾经的女儿，这一次真的永远的结束了，我最圆满的轮回啊，终于永远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