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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串动人的音浪,我惊愕的坐在他身边,瞪视着他。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我说。

“在国外,我可以在乐队中做一个职业的吉他手。”他轻描淡写的说,成串美妙的音符从他指端倾泻了出来。我呆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经心的问:“要听我唱一支歌吗?”“要。”我机械化的说。

于是,他开始和着琴声随意的唱:

“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着无数秘密,

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

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

我张大了眼睛,张得那样大,直直的望着他。他住了口,望着我,笑了。“怎样?”他问。“你——”我怔怔的说:“是个妖怪!”“那么,你愿意和这妖怪进屋里去跳个舞吗?”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说,“那屋里容不下‘失意’,我宁可坐在这儿听你弹吉他。”

他凝视我,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但是,别那样可怜兮兮的好不好?”他问。

“我以为我没有……”我嗫嚅的说着。

他对我慢慢摇头,继续拨弄着吉他,一面又漫不经心的,随随便便的唱着:

“……

她以为她没有露出痕迹,

但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

……”

我凝视着他,真的呆了。

6、

宴会过去好几天了。

绿萍也开始上班了。

事实上,绿萍的上班只是暂时性的,她早已准备好出国,考托福对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请奖学金更不成问题。她之所以留在国内,一方面是母亲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与她的终身大事却大有关系,我可以打赌,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清早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已经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讲清楚了,以后每个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来帮你补习数理和英文!准备明年重考!大学,你是无论如何要进的!”

“妈,”我蹙着眉说,“我想我放弃考大学算了!”

“什么话?”母亲大惊失色的说:“不考大学你能做什么?连嫁人都没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学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别的吗?”我没好气的说。

“什么机关会录取一个高中生?”母亲轻蔑的说:“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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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 第一部分(8)

“好了,好了,”我打断她,“我去准备,明年再考大学,行吗?”

母亲笑了。

“这才是好孩子呢!”

“可是,”我慢吞吞的说,“假若我明年又没考上,怎么办呢?”

“后年再考!”母亲斩钉断铁的说。

“那么,你还是趁早帮我准备一点染发剂吧!”

“染发剂?”母亲怪叫:“什么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还没考上,那时候就必须用染发剂了,白着头发考大学总不成样子!”

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半天才“哎”了一声说:“你可真有志气!紫菱,你怎么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呢?她从没有让我这样操心过!”

“这是你的失策。”我闷闷的说。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

“满好生了绿萍,就别再生孩子!谁要你贪心不足,多生了这么一个讨厌鬼!”

母亲愣在那儿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好像我是个她从没有见过的怪物,过了好久,她才咬着牙说了句:“你实在叫人难以忍耐!”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的坐在那儿,对着我的珠帘发呆。听着房门响,我才倏然回头,叫了一声:“妈!”

母亲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轻声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的,慈祥的,而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一天到晚要对着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

“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着:“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

“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着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但是,我已对着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该爬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们都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着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

“你太小!”他骄傲的昂着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

“我不小!”我猛烈的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我怕你,鬼丫头!”

于是,我们爬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那美丽的小姐姐,穿着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的说:“这有什么好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

“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 “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的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会咬着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着车子,我在前面飞快的骑,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对我嚷:“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一帘幽梦 第一部分(9)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面嚷:“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我蓦然回头,果然,他只是跟着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着脸抬头看我,一叠连声的说:“你别哭,你别哭!”

我忍着眼泪,冲着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着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而又怜惜的眼光。

噢!童年时光,一去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着我疯,带着我闹的大男孩子,他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说:“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着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

7、

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就喧嚣的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着不动,我的房门合着,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着那分针的移动,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的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动了我的神经。

“进来吧!”我嚷着。

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着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视着他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对流转着喜悦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对不对?”

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菱,”他静静的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眉毛:“你了解我?”

“相当了解。”他点着头。

“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着嘴唇,深思的注视着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这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

“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着你的珠帘做梦吗?”我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着我,又开始咧着嘴,微笑了起来。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着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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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 第一部分(10)

“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经的。

他猛的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

“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

“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啊!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哪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甩了甩头,我必定要甩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重重的咳了一声,我惊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啊!”他说,俯近了我,审视着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着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

“楚濂!”终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的望着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的大学,就像我的出国一样。”

“你的出国?”

“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

“那么,楚濂,你不想出国吗?”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国外玩,现在,我不愿去国外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

“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

“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出国的,如果你不出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着我。

“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 “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天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

“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点头。我合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他对我端详片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的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出国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着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去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他沉默着,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着?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的说:“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

“我仍然顽皮,”我坦白的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着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的望着我。

一帘幽梦 第一部分(11)

“一帘幽梦。”我低声说。

“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不能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着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着,放下铅笔,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着一脸盈盈浅笑,她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盘放在桌上,笑着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甩甩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绿萍轻声的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着说,“她在帮我补习。”

“楚濂!”绿萍不满意的喊,注视着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半垂着,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着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甩向脑后,热心的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习……”

“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的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

“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着,望着我的珠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首小诗: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

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

昨宵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

春去春来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着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

一帘幽梦 第二部分(1)

8、

一清早,家里就有着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着,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着,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想一想。

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着街边散步,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

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且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

才跨进客厅,我就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热心的在谈着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着我就嚷:“好哦!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的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的叫了声:“费叔叔!”然后,我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他正微笑的看着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脸上,我咬着嘴唇,愣着。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里,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着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着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满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着眼,笑骂着:“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着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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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 第二部分(2)

“费云帆?”我问。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那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的说。“别那么认真,好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分,就迹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革新的!这才叫进步。”“说得好!”父亲由衷的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吧!”“好,”我兴高采烈的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着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跟我上楼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完了!母亲,母亲,她是绝不肯干休的!我扫了室内一眼,我的眼光和费云帆接触了,反传统的费云帆!“你不需要考大学,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闪过他说的话,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传统的费云帆!我再看看母亲,然后,我慢慢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

“妈!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我说:“我们就在客厅里谈,好吗?”

“怎么?”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讨论……”“妈!”我打断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没考上大学,这已经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觉得丢脸,我对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

“啊呀,紫菱!”母亲瞪大眼睛:“你不是对我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这关系你的前途和未来!过去的事我也原谅你了,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我们要研究的是你今后的问题!我不懂,为什么我请了楚濂来给你补习,你不愿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给你请别的家庭教师,或者给你缴学费,到补习班去补习……”

“妈妈!”我忍耐的喊:“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母亲瞪着我。“我没有不满意楚濂,”我安安静静的说,“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学,我也不要念大学!”

“又来了!”母亲翻翻白眼,望着父亲。“展鹏,这也是你的女儿,你来跟她说个明白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甩头。

“不要说什么,爸爸!”我喊,语气严重而坚决:“这些年来,都是你们对我说这个,对我说那个,我觉得,现在需要说个明白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我想,我必须彻底表明我的立场和看法,这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念大学!”

9、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注视着我,父亲的眼色是严肃而深沉的,母亲却在一边重重的喘着气。

“好吧,”父亲终于开了口,“那么,你要做什么?你说说看!”“游荡。”我轻声说。父亲惊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青。

“不要因为我平常放纵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紧盯着我说:“你要游荡?这算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两个字,”我说,直视着父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游荡了一整天。数人行道上的红砖,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脑子并没有停顿,我一直在思想,一直在观察。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因为我发现我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爸爸,你不要勉强一个平凡的儿女去成龙成凤。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们里面有几个是龙是凤呢?就拿这屋子里的人来说吧,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哲学,但是,你现在是个平凡的商人。妈妈也念了大学,学的是经济,但是,她也只是个典型的妻子和母亲。至于费叔叔,我知道你是学历史的,却和爸爸一样去做进出口了。费云帆,”我望着他,“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学什么,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见得是龙或凤!”

一帘幽梦 第二部分(3)

“好极了!”费云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从没听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

“天哪!”母亲直翻白眼,直叹气:“这丫头根本疯了!展鹏,你还由着她说呢,再让她说下去,她更不知道说出些什么疯话来?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她把父母和亲友们全体否决了!”“妈妈,”我低叹一声,“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

“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母亲爆发的叫,“我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算倒了霉!我从没有了解过你,从你三岁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刁钻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亲阻止了母亲,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紫菱,这就是你游荡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吗?”

“是的。”我说。“你认为你以后……”

“我认为我以后会和你们一样,不论念大学也好,不念大学也好,我会是个平凡的人。可能结婚,生儿育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如此而已!”

“结婚!”母亲又叫:“谁会要你?”

“妈妈,”我悲哀的说,“念大学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丈夫呀,如果没人要我,我就是读了硕士博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几个男人娶太太是娶学位的呢?”

“你有理,”母亲继续叫,“你都有理!你从小就有数不尽的歪理!”“舜涓,”父亲再度阻止了母亲,“你先不要嚷吧!”他转头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触。“女儿,”他哑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了!无论如何,你说服了我。”他走近我,用手揉揉我的短发,他的眼光直望着我:“别自以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们家最不平凡的一个!” “好呀!”母亲嚷着:“你又顺着她了!她总有办法说服你!你这个父亲……”“舜涓,”父亲温柔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太多的心,好吗?”他再看我,“紫菱,我答应你,我不再勉强你考大学了!”我望着父亲,在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父女二人心灵相通,彼此了解,也彼此欣赏。我的血管里到底流着父亲的血液!一时间,我很感动,感动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轻声说:“谢谢你,爸。”父亲再望了我一会儿。

“告诉我,孩子,”他亲切的说,“除了思想与观察之外,你目前还想做什么?”“我想学点东西,”我说,看看费云帆,他始终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望着我,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费云帆。”我望着他:“我一直记得你那天弹的吉他,你愿意教我吗?”“非常愿意。”他很快的说。

“嗨,云帆,”费云舟说,“别答应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欧洲吗?”费云帆耸了耸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他满不在乎的说,“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欧洲呀!”“好,”我对费云帆说,“我们说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买一个吉他。”他微笑的说:“等有时间的时候,我陪你去买,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选吉他。”

“你的一个愿望实现了,”父亲注视着我,“还有呢?”“我想多看点书,写点东西。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什么?音乐和文学!”

“是吗?”父亲深思着说:“我现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总比根本不知道好!”我冲口而出:“许多父母,一生没有和儿女之间通过电!”“啊呀,”母亲又叫了起来,“什么通电不通电,你给我的感觉简直是触电!偏偏还有你那个父亲,去纵容你,骄宠你!以后,难道你就这样混下去吗?”

“不是混,”我轻声说,“而是学,学很多的东西,甚至于去学如何生活!”“生活!”母亲大叫:“生活也要学的吗?”

“是的,妈妈,”我走过去,拥住母亲,恳求的望着她,“试着了解我吧,妈妈!你让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让我去过自己的生活!好吗?目前,爸爸并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还有时间‘游荡’,请让我放松一下自己,过过‘游荡’的生活,好吗?妈妈,你已经有了一个绿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个绿萍,假若我和绿萍一模一样,你等于只有一个女儿,现在,你有两个,不更好吗?”

一帘幽梦 第二部分(4)

“天哪,”母亲烦恼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别管我想什么事,”我说,“只答应我,别再管我考大学的事!”母亲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看看父亲。父亲一语不发,只是对她劝解的微笑着,于是,母亲重重的叹口气,懊恼的说:“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随你去吧!好也罢,歹也罢,我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自由发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会带给你些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终于可以不考大学了。我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由衷的说:“谢谢你,好妈妈。”“我可不是好妈妈,”母亲负气的说,“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费云帆轻咳了一声,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这并不稀奇,”他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谈何容易!”望着我,他笑得含蓄,“恭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我笑了,居然有点儿羞涩。

10、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声,接着是门铃响,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脸上消失,因为我看到费云帆困惑的表情,我顾不得费云帆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楚濂!那和我并肩作战的反叛者!我要告诉他,我胜利了!我说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冲到玻璃门边,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车驶进大门。顿时间,我僵住了!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车后,环抱着他的腰坐着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车子停了,他们两个跳下车来,夕阳的余晖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把他们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光华里,他们双双并立,好一对标致的人物!楚濂先冲进客厅,带着满脸爽朗的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绿萍送回家来了,原来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几步路,我就去接她了。以后,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们愿意留我吃晚饭吗?”

“当然哪!”我那亲爱的母亲立刻绽放了满脸的笑。“楚濂,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现在又来客气了?只要你来,总不会不给你东西吃的!”绿萍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乱了,脸颊被风吹红了,是风还是其他的因素,让她的脸焕发着如此的光彩!她的大眼睛明亮而清莹,望着费云舟兄弟,她礼貌的叫了两声叔叔。楚濂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家里有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的掠过,他笑嘻嘻的说:“怎么,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我心中一阵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诉他的话,我忘了一切,我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而头脑里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费云帆身边,低声的说:“你说要带我去买吉他。”

“是的。”“现在就去好吗?”他注视了我几秒钟。“好!我们去吧!”他很快的说,抬头望着父亲:“汪先生,我带你女儿买吉他去了!”

“什么?”母亲叫:“马上就要开饭了!”

“我会照顾她吃饭!”费云帆笑着说:“别等我们了!你女儿急着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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