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六)(1 / 1)
这是我到达翡翠巢的第六天,一个明亮的早晨,秋菊来通知我,说是石峰请我到他的书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一份什么工程设计图一类的东西,他手上拿着圆规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计算。看到了我,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余小姐。”我坐了下去,疑问的望着他,但他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了好一会,实在按捺不住,咳了一声,我说:
“石先生,秋菊说是你请我来。”
“是的。”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给我做?”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的注视着我。然后,他们圆规的针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着眉,显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抛下了圆规,他坐正了身子,说:“好吧!余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记吗?”
“这——”我错愕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慌不忙的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笑了笑——我发现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脸孔一向冷淡而严肃。——他的笑带点鼓励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强我回答,他凝视着烟蒂上的火光,说:
“我知道你看过了,几天来,你很寂寞,你无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对她应该是很熟悉了?你也阅读过她在书上乱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仓卒的说:“你在暗中窥探我。”
他又笑了。“确实不错,你完全猜中。”
“这——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记,”他慢吞吞的说:“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可是——你不必这样神秘,如果这是我工作的一部份,你尽可以交下来让我看。”
“这不同,当你把它当工作来做的时候,你不能自然而然的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深深嵌进你脑子里去。告诉我,你对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个很可爱,很活泼,很痴情,而略带点任性和神经质的女孩子。”我说。“很正确。”他满意的喷出一大口烟:“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说:“小凡的日记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他打开了书桌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丢在我的面前,说:“看看这个,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来,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的四英寸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对莹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边有个小酒涡,微笑的样子十分俏皮。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摄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样?”石峰问,注视着我的眼睛迷离难测:“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对照片上的人有些面熟?”
经他这样一提示,我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实在没见过,我困惑的抬起头来,石峰正审视着我。“看不出来吗?”他问,又丢了一张照片到我面前:“那么,看看这个。”我拿起那第二张照片,却赫然是我的照片,我应征时寄给石峰的那张照片,两张照片一对比,我立即发现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们竟然长得非常相像,仔细看当然分别很大,猛一看却确实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脸庞。我疑惑的望着石峰:“我像她,”我说:“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个。”
“怎么讲?”“在应征的一千多个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那篇自传,你文笔活泼而心思灵巧,再加上,你还有一个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个孤儿。”
“我懂了,”我说,呼吸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我十分激动。“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秘书,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个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个冬冬,你无法使小凡复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个小凡,对吧?不幸我被你选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让我看小凡的日记,想把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错了,天下没有相同的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变成小凡,这工作我不干!”
“冷静一点,余小姐,”他说,态度沉着而稳重:“你并没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丰富的联想力,却没有细密的推断力。第一,小凡并没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吗?”我愕然的问。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岁,小凡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冬冬也不过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经三十七、八了,这不是很明显吗?”“这——”我顿住,半天,才说:“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没有死。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烟蒂上的烟灰积了很长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的,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故事必须从很久以前说起,”他慢慢的说:“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它。”我有耐心,事实上,他撼动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他的语气使我沉迷。我静静的听着他的叙述。
“说起这个故事,我必须先说石家和倪家的关系。”他开始了,烟蒂上的烟在缭绕着。
“在我的家乡,石家和倪家是当地的两大家族,追溯到我们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同样富有,同样有庞大的土地、家园、和为数众多的子孙。两家都是务农为本的书香世家,都出过才子,有过中科举的子弟。而且,两家一向友好,也互通过婚姻。这样,不知道到了我们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变。石家的一个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亲,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声望也不可能嫁女为妾。于是,我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计的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来达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鸦片烟自杀了,据说死得很惨,临死的时候,她咬牙切齿的诅咒着说:
“‘诅咒倪家!诅咒石家和倪家的恋爱!让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终!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恋,天罚他们!天咒他们!’“据说,从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诅咒,永远摆脱不开恶运的追随。当然,这只是传说,彷佛每一个地域,都有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用来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实从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从此结下许许多多解不开的孽缘。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从那一代开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恋的子女,而每一对都有最悲惨的结局。据说,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终于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这小姐疯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内疚,壮年夭折。
“接着,倪家就被——按乡下人的说法——恶鬼缠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们都要出一个疯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来越减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经是独子单传。“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从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结拜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样,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为懔于家乡的传说,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结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带了一儿一女回到家乡,那个儿子就是小凡的父亲,那个女儿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岁那年死于疯癫。
“小凡的父亲长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爱上了我的姑妈,这次,坚决反对婚事的却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惧的声音反覆说:“‘石家和倪家绝不能通婚!绝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诅咒尚存,中表联姻,血缘也太近!’
“这样,他们的婚事终于受阻,我的姑妈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而死。小凡的父亲因而心碎,就此远离了家乡。连我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奔丧。在祖姑母临死的时候,她才对我祖父说:“‘让石家的孩子远离开倪家,倪家的血统是有病的,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孙!’
“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不过,后来我们辗转听说——也可能是传说——说他并没有死,而终老于一栋疯人院里。“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下去:“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的问:
“还想听吗?”“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的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的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说呢?”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脸。“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划的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的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的说:“在疯人院里。”我又一次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的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是的。”“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我沉思不语,这故事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的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的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的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的。
“什么?”我疑惑的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藉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的接了下去。
他深深的凝视我。“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的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的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的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亚兰德伦和华伦比提!”“当然,”他淡淡一笑,彷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我震动了一下,愕然的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的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的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值得尝试,是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的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的开了口:
“怎样?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给我答覆。”
“除了长得像小凡之外,你凭那一点选中了我?”我问。
“你的机智——你是很聪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吗?”我盯着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辞职,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你的感情呢?”他问。
“不是感情,”我闷闷的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见一见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这只是我帮助你,并非一个职业,你必须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的说,一层胜利之色飞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一言为定!”我说。“一言为定!”他说。
星期天,早晨。满花园的玫瑰花在盛开着,我一早就挽了个小篮子,在花园里剪着花枝,我要剪一篮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间房间都插上一瓶花。我剪着,走着,哼着歌儿。
有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门铃响,老刘去开了门,我正远在花园的一角,是谁?翡翠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着摩托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
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
“嗨!”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的诅咒了一声:
“见鬼!”
然后,他问:“你是谁?”“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起过你。”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你在这儿干嘛?”“剪玫瑰花,”我说。“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说的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的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的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卒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的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的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是吗?很像吗?”“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的。“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的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是的,她——小凡,对不对?”
“小凡!”他像被刺着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知道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间。”
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
“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缕白烟,淡淡的飘浮着,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的伸展着手臂,说:“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可是,”他接着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不错,”我看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着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的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的看着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的念出几句话:“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我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把轻寒迤逗。”
他对我扬起了眉毛:“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
“你又怎会知道?”我笑着说。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
“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
他瞪着我,我也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的瞪视着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好了,我说:“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
“别管我!”他鲁莽的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我抱着两个花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的溜了出来:
“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
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的说:
“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滚!滚!滚!”
我狼狈的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
“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的,他说:“你不要离开,留下来,余小姐。”
他的话里有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着什么?我迟疑的站在那儿,他又低声的加了一句:
“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着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
“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