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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二十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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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着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滛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找谁?”“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么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清早。”“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么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

“请进来!”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

“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么温暖的小屋!多么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么,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么想他、念他、渴望见他!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么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

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么,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么,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多么强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爱她?什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什么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来望着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着墙,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她最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回味着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着,不断的哭着,哭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着窗子,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着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妈,她颤巍巍的扶着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着靠在门上,闪动着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着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哑着嗓子说:“妈妈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了?”梦竹嚷着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的燃烧着……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着烛光下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擦了擦眼睛,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着你,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你……给你作陪嫁……”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着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泪水迸流,跺着脚,狂喊着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内举行。从新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双方都无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交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着件水红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喜气,相反的,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着一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毛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日的阴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着、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

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日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日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豪情逸兴,似乎已荡然无存。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可不是!”小罗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着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乱以他语说:

“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么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日这无拘无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层成熟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着勉强的笑容,和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许鹤龄和梦竹握手时,才突然激动的拥住了梦竹,含着泪说:“梦竹,我们都那么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么美,那么好,那么无辜和善良!”梦竹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寻欢乐!”

接着,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嫩的小花!”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梦竹含着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情绪激动。明远带着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着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着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着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的说:

“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迷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踏着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小姐!”然后,她双腿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

“奶妈给姑爷请安!”“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么?”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

“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

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奶妈说:

“你放心,奶妈。”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嗯?”“想什么?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

“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么?”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

“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

“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么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么大的胸襟和气度,那么,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么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

“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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