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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一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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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好!她牵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妈的手腕上,微笑

著,安详而恬然的说:“奶妈,这是何慕天。”又仰头对何慕天说:“这是我的奶妈,她常

弄糊涂了,以为自己是我的妈妈。我也常弄糊涂了,也把她当作妈妈。”何慕天的手停在奶

妈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静的望著奶妈的脸,亲切的说:

“你好,奶妈。”“我?”奶妈注视著这张脸,怎样的一对深沉诚挚的眼睛!怎样的一

副恳切温柔的语调!还有那神态,那风度,那举止……那漂亮温文而年轻的脸!她用手揉揉

鼻子,嗫嚅著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梦竹看月亮,”何慕天说:“月亮真美,不是吗?”

“嗯,嗯,美,真美。”奶妈从鼻子里接著腔,美?真美?你们看到了吗?天知道你们

怎样看月亮的!可是,这男孩子的语气那样柔和,不容人反驳,也不令人讨厌。嗯,反正,

月亮总是美的。“你来找我吗?”梦竹问:“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离开一下下你就到处

找。”“哦,好小姐!”奶妈回复到现实中来了:“一下下!说得好!吃过晚饭跑出来,就

没影子了,现在几点了,知道吗?衣服也不穿够,跑到这河边来吹风……”几度夕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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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受凉的,奶妈。”何慕天插进来说。

不会受凉的?当然啦!奶妈张大眼睛,望著面前这颀长而漂亮的青年。不会受凉的!你

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当然不会受凉啦,但是,你呢?穿得那么单薄,站在这

风地里,也不怕冷吗?秋夜的露水那么重,看你们连头发都湿了。跺了跺脚,驱除了部份由

脚底向上窜的寒气,她忍耐的说:“好了,小姐,该回去了吧?你妈叫我出来找你,回头挨

了骂,又该生气不吃饭了。”

梦竹凝视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侧著头,一股浑然忘我的样子。何慕天扶著树

干,也默默的凝视著梦竹。好久之后,梦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何慕天。何

慕天机械化的接了过来,仍然注视著梦竹。奶妈忍耐的站在一边等待,看著他们相对而立,

却久久都无动静,而梦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恻恻的寒风里,又不胜其瑟缩,小小的鼻头都

冻红了。如果再不管他们,很可能他们要这样相对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牵一个小

女孩般牵住了梦竹的手,说:“走吧,走吧!”梦竹顺从的、机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几步,一

面还回过头去望著何慕天,后者仍然伫立在柳树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踪著

她。“走吧!走吧!”

奶妈拉著梦竹向前走,心中又气愤了起来,这算什么?女孩儿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

边约会,还做出这股难分难舍的样子来。何况梦竹还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迈了几

个急步,嚷著说:“好了,好了,只管看个什么?再不回去,你妈会把你撕碎掉!看看你,

这是副什么样子?要是给高家的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呢?”“奶妈!”梦竹喊了一下,突

然挣脱了奶妈的手,跑回到柳树底下。那儿,何慕天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动也不动的挺立

著。梦竹仰著头,对何慕天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才掉回身来,跑到奶妈身边,说:“我们

走吧!”

“你又跑去讲什么?”“你别管!”“好,我不管!”奶妈咬咬牙说:“你趁早跟我回

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妈,让你妈来教训你,反正我管不著你!”梦竹嘟

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说:

“你真要告诉妈?”“当然啦!女孩儿家黑夜里在河边和男人家搂搂抱抱,别以为我老

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长到那儿去了?别丢人了……”“奶妈!你说得好听一点好不

好?”

“哟哟,怪我说得不好听,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梦竹气得跺了跺脚:“你根本不懂爱情!”

“哎哟,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梦竹,你小心点儿,男人有几根肠子我全知

道!别看你这个什么大青天,离恨天的……”“何慕天!”梦竹叫。“好好,何慕天就何慕

天,长得尽管白白净净,心里还不是肮脏一堆!梦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妈!”梦竹气愤愤的大叫:“闭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我?”

奶妈盯著梦竹说:“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么糊涂?”梦竹问:“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寻一份最美丽的感情,像诗一样,像

梦一样,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样,又美丽,又神奇,又……”话没说完,接连就是两声

“阿嚏!阿嚏!”把诗和梦都赶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声“阿嚏”,奶妈点点头

说: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凉不可!还不走快一点!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

生病啊!”

跨进家门,才走进堂屋,梦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

边,一张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灯燃得亮亮的,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脸上。

由于长久的蜗居室中,而太少接触阳光,她的脸色就显得特别的苍白。两道黑黑的眉毛低压

在锐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庄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

上,冷冷的望著走进来的女儿。用严厉而不杂丝毫感情的声音说:“过来!梦竹!”梦竹怯

怯的看了母亲一眼,慢吞吞的走了过去。“你到哪里去了?弄得这么晚?你说!”

“我……”梦竹垂下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骗谁呀?你从吃过晚饭散步到现在?”

“嗯。”“你还敢嗯?你趁早说出来吧,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没有干什么嘛,”梦竹说:“就是散步。”

“奶妈!”李老太太喊,眼光锐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妈的脸上。“你在哪儿找到她

的?”

“在……”奶妈扫了梦竹一眼,她向来对李老太太有几分畏惧,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

了出来:“河边上。”

“河边上!这么晚,她在河边上做什么?”李老太太更加严厉的望著奶妈,在这对厉害

的眼光下,要撒谎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妈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妈!”李老太太睨视著她:“你可不许帮她隐瞒!”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皱皱眉:“她一个人?”

“她……”奶妈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厉害使她无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梦竹打了个喷嚏,奶妈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掉换话题:“瞧,

受凉了吧!到河边上吹风吹的!赶快到床上去躺著吧!”“奶——妈!我——问——你——

话!”李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和谁在河边看月亮?”

“阿嚏!”梦竹又是个喷嚏。

“她——”奶妈伸伸脖子,仿佛有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一个人。”“一个人?”李老

太太不信任的问:“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人。”鸡蛋咽下去了,谎已经撒了,就硬著头皮撒到底吧!“奶妈,”

李老太太审视著奶妈,多年相处,她知道这老妇人是老实透了的人,从不敢撒谎的。“你说

的都是真话?没有帮这个鬼丫头隐瞒我?你知道,说了谎话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奶妈

机伶伶的连打了两个冷战。

“她确实是一个人吗?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钉了一句。“阿嚏!阿嚏!阿——

嚏!”梦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妈。“嗯,嗯,当然看清楚了,就她一个人。”

奶妈心一横,拔舌地狱就拔舌地狱吧。李老太太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相信了,凝视著梦竹,

她点点头,冷冷的说:“梦竹!你给我放规矩一点!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对水汪汪

的眼睛就不正经,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你可别给我出乖露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深

更半夜在河边闲荡,算什么名堂?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梦竹的眼珠转了转:“作诗,找灵感!”“作诗?你作了首什么诗?念给我

听听看!”

“我——”仓卒间,梦竹找不到搪塞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词:“逝

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

休……”“好了,”李老太太打断了她:“你就会作这种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头!看

吧,将来门风一定要败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么一点点,找病!”

梦竹回到房间里,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著桌上的油灯发呆。“逝

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是吗?痴情空惹闲愁?她眯起眼睛,灯光里,何慕天

的脸在火苗中隐现。“何——慕——天——”她张著嘴,无声的念:“何——慕——天—

—”

门推开了,奶妈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著托盘。

“做什么?”她问。“敲敲蛋!”她望著奶妈,奶妈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

“拔舌地狱”上,这两个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为其难,在奶妈虎视眈耽的监视下,她伸著

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两个蛋,奶妈看著她吃完,又递上一个碗。

“这又是什么?”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著两声“阿嚏”,

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怎样?”梦竹斜睨著奶妈,无可奈何。接过

碗来,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

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

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的说:“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

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么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么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

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著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著下巴,瞪视著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

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著那茫不可知的未来。几度夕烟红38/781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著脚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

一面热心的讨论著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茀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

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

就耸耸肩说:

“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

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

没画到一半呢!”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

来,就那么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

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

绣了几朵了?”

杨明远也会来一句:“涂了几个墨团团了?”

原来,王孝城曾有一张得意的“墨荷”,用大号画笔画的,气派非常之雄厚,整张画纸

上就是几匹荷叶,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莲蓬。杨明远认为画得太草率,称他是“涂几个墨团

团”。每次谈起画画,也总是要争论几句,像邓白和吴茀之,杨明远就喜欢邓白,王孝城喜

欢吴茀之。两人走著一边还大声的辩论著。已经是深秋的时分了,虽然是午后,气候仍然很

寒冷,没有太阳,天是阴沉欲雨的。光秃秃的柳条在萧瑟的寒空中摇摆。王孝城指著柳树

说:“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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