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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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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梦竹听得十分动容,忍不住的问:

“罗先生,你看了几次?”

“我?”小罗呆了呆说:“还没有看哩!”“那么,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梦竹诧异的问。

“报上广告里登的呀!”小罗理直气壮的说。

梦竹笑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也笑了起来。杨明远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声的问:

“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还难保呢,他又拉上了这么个女孩子,到底预备怎么办?”

王孝城摊了摊手说:“我怎么知道?”到了国泰戏院门口,闹哄哄的济满了人,卖票处仍然排着队,入口处也早已开始收票,人群在戏院门口挤塞着,其中以学生占绝大多数。小罗让梦竹走在最前面,明远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梦竹顺利通过,明远指了指后面,也进去了。小罗把两张假票往收票员手里一塞,同时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拥挤的当儿钻进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员已经认出票是废票,就嚷了起来,明远听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罗出了毛病,他向来忠厚,不愿顾了自己而丢掉朋友,就拉了梦竹一把,两人又折回到入口处来。收票员看到他们两个,就又叫了起来:

“他们四个是一伙的,都没有票!”

梦竹望了望明远,又看看小罗。小罗满脸尴尬,还在面红耳赤的和收票员瞎吵。由于他们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拥挤咒骂。梦竹立即了解是怎么回事,打开手提包,她正想拿钱补票,一只手横过好几个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员的面前,手中是四张特别座的票,同时,一个男性的,沉稳的声音在说:“这四个人的票在这儿,谁说没有票?”

收票员愣了一下,收了票,叽咕着说:

“有票不早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四个人走了进去,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那解围的人,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穿着件灰绸长衫,白皙的皮肤,一对黑而深湛的眼睛,看来恂恂儒雅,带着股哲人的味道,正对着他们斯文的微笑着。显然,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那个大学的学生。小罗、明远、和王孝城等无缘无故收了人家四张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着,那群人中跑出来一个胖子,拿着把折扇,满头的汗,一把抓住小罗,大笑着说:

“好呀!你又玩老花样了,那有带着女朋友还看霸王戏的!”说着他又和梦竹打招呼:“李小姐,还记得我吧!”

梦竹微笑着点了个头说:

“是吴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罗一看到胖子,就把刚才那一点不自在全一扫而空,又兴高采烈了起来,“什么吴先生,就叫他胖子吴,否则,你叫他他也听不见,还当你叫别人呢!”

胖子吴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一面把那个穿绸长衫的青年拉到前面来,笑着说:“闹了半天,全是熟人,来来来,大家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这位是今天请客的主人,何慕天,刚好他家寄了一大笔钱来,他是我们系里最阔的一个,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请全班看话剧,幸好有几个同学没来,要不然呀,你们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报了!”

何慕天仍然带着他那个斯文的微笑,安闲的望着明远等人,胖子吴又拉了三个人来介绍着说:

“这是我们系中三宝,干脆连姓带名都省了,就叫他们大宝二宝三宝就行了,还有个特宝到那儿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宝!”“少缺德好不好?”三宝之一敲了胖子吴一记,说:“大庭广众,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胖子吴旁若无人的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看无法找到特宝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小罗他们,一个是个瘦高条,黑皮肤,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朴素的阴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一目了然是那种标准的流亡学生,胖子吴介绍出她的名字是“许鹤龄”。另一个则长得小巧玲珑,小圆脸,大眼睛,嘴角边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忽隐忽现,一股娇滴滴的味道。胖子吴笑着说:

“这是我们国文系之花,萧燕,不过,我们都叫她小飞燕。虽然喊她小飞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会飞掉。”

大家都笑起来了,萧燕瞪了胖子吴一眼,笑着说:

“你再不口角积点德,当心嘴巴生疮!”

“好了,小罗,轮到你来介绍一番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也把明远等一行人分别介绍了一遍,然后,大家走进场去找位子坐下。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举,买的全是头三排的票,坐定后,明远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声说:

“别扭!让中大的请客!”

“改天回请他们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说。

梦竹静静的坐在那儿,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罗,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艺专的学生间,总有些猜忌,友谊是很难建立的。平常,中大总以正式大学自居,对艺专难免轻视。而艺专的学生,又都有两个大特性,一是穷,二是狂。像今天这种情形,艺专能和中大玩到一块儿,倒是不常见。当然,这要归功于何慕天那四张票。想着,她不自主的就扭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个男性的侧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

胖子吴在人群中马蚤动了一会儿,然后一包瓜子从遥远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何慕天抓了一把,递给梦竹,梦竹又抓了一把,传给小罗,小罗把整包往杨明远身上一摔,叫着说: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谁有五香豆腐干?本人征求!”

全体中大的学生都哄笑了起来,原来许鹤龄皮肤黑,又平平板板的没有身段,所以男学生们给她取了个缺德的外号,叫“五香豆腐干”。小罗不知原委,听到大家笑,以为嘲笑他穷得没钱买豆腐干,就昂昂头,大模大样的说:

“有什么好笑?咱们艺专,男生穷,女生丑,这是人尽皆知的。穷又有什么关系?有朝一日,我有了钱,五香豆腐干算什么?在座的都有份!”

本来大家已经笑停了,给他这么一说,又都笑了个前俯后仰。许鹤龄气得脸色发白,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坐着,不住的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过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萧燕看不过去,一心为许鹤龄难堪,就哼了一声,气愤愤的说:“这算什么名堂?见鬼!”

小罗以为萧燕在骂他,就伸过脖子来说:“你别见怪,我又不是说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发,心想萧燕又不是艺专的,干什么生这个多余的气,就急不择言的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此话一出,中大那些学生更是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许多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萧燕胀红了脸,气得嘟起嘴来大骂:

“出门不利,碰到这种冒失鬼!”

小罗皱皱眉头,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杨明远,傻不愣登的说: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出门不利?谁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杨明远虽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也体会到小罗闹了笑话,又气小罗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乱嚷,把什么“男生穷,女生丑”都喊出来,场中又有不少艺专的女学生,这一下岂不是自找麻烦,就也没好气的说:

“谁是冒失鬼?当然是你啦!”

小罗用手摸摸脑袋,困惑的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儿,带着个有趣的表情看着他,就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反正不能让别人白请客,挨挨骂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当”然一声开幕锣响,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笑声才算是止住了。梦竹望着台上,红色的幕幔正被缓缓拉开,展露出里面的布景。全场都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经心的嗑着瓜子,却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过头来,接触了何慕天深思而带着几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脸上就不知所以的发起热来,调回目光,她定定的看着台上,不再往旁边看了。散戏后,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涌出戏院,剧情仍然紧扣在每个人心上,站在凉风习习的街头,大家才回到现实中来。梦竹急于回家,小罗和杨明远、王孝城是决定照原路走回去,虽然何慕天坚邀大家同路搭车到沙坪坝,但,小罗等坚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么好的月亮,那么凉爽的夜风,又刚看了那么动人的一个话剧,必须走走谈谈,才够诗意!”

于是,他们分作了两路,小罗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说:

“今天领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钱再请你,李小姐交给你了,拜托送她回家!”何慕天目送小罗等一群走远,回过头来,下意识的又望了望梦竹,梦竹也正望着他,那样宁静安详的一对眸子!当他想捕捉那眼光时,它已迅速的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了。他愣了愣,有种突发的,触电般的感觉,直到胖子吴一声大嚷:

“还不去等车,站在路边发神经病吗?”

他才惊醒过来。于是,大家向停车站走去。

小罗和杨明远等走上了路,踏着月色,迎着凉风,向观音崖、两路口的方向走。小罗耸耸肩说:

“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很够味儿!”

“什么叫味儿?”杨明远问:“我就讨厌他那股味儿!仿佛比别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满优越感的样子,是个标准的阔公子而已。别人买了票看话剧,他呢,好像是专门为了看那个李小姐的!”“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罗问:“敢情你也没看话剧,一直在看他们,是不是?”

“哼!”杨明远哼了一声:“别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尤其他那对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小罗说:“我就喜欢他那对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给人一种——”他想了半天,跳起来说:“对了,诗意的感觉!”

“诗意?”杨明远皱皱眉:“你什么都是诗意,别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断他们说:“别吵了,我维持中立。不过,我有个发现,李梦竹长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绣文?”小罗问,点点头说:“确实有一点!”

杨明远不再说话,他脑中浮起的是两对眼睛,一对属于梦竹的,沉静温柔。另一对属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这两对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头,管他呢,想这些做什么?无聊!迈开大步,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谁在催促他一般。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学生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学生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气,夜色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

“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的都谢了进去。那些学生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

“我送你回去。”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的向镇上走去。月色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缝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内,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的一笑,轻声说:

“到了。”“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么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摔了摔头,好像猛的振作了起来,说:

“那么再见了!”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着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奶妈,你还没睡?”“睡?我怎么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么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说错了什么?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么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么晚回来,空着肚子怎么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么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么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么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么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么?”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么!”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楣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么,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的注视了一圈,然后问:“今晚到哪儿去了?”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的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的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梦竹俯下了头。“说呀!”李老太太厉声的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我——我——我又没有做什么。”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么!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多么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的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么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么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

“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

“我们李家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作这样的牺牲?逐渐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

“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的摇了摇头,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的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强我嫁给高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欢他。人怎么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身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的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的说:“生命,是为什么呢?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吸都包办,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么?”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母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你是我的母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高家那个白痴所能满足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学生的身上有什么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欢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欢迎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梦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么鬼东西?”“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么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李老太太气得脸发白,望着梦竹走出室外,她愤愤的把书丢在桌子上,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喃喃的自语:

“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高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母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泄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灯,她了无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对那灯光上的火焰发愣。是的,生命,生命属于谁?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别人的安排吗?生命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声门响,奶妈又挪动着一双小脚,慢腾腾的走了进来。

“好小姐,你还有一个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梦竹转过头,瞪视着奶妈。奶妈捧着一个敲敲蛋,送到梦竹的面前来。梦竹对那敲敲蛋注视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安安静静的说:“把它丢垃圾箱吧!”“说得好!小姐!”奶妈嚷着说。

“我说,把它丢垃圾箱吧!”梦竹坚定的说:“以后,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着!”

“我说,我不要吃!”梦竹站起身来,把奶妈和敲敲蛋一起往门外推,说:“告诉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妈被推到门外,门立即阖拢了,奶妈呆呆的站着,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关着的门,不解的摇摇头:

“怎么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么关系?”

再摇摇头,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面去了。

小罗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栏杆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王孝城正吹着他那走调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声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几下,再送到嘴边去吹。荒腔走眼的琴声在室内断断续续的响着,这正是中午的时分,宿舍里有三五个同学在睡午觉,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气候燥而热,窗外是炎阳高照,室内燠热得如同蒸笼。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声音来了,他把琴一阵猛敲,同时低低的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小罗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回来,望了望王孝城说: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么?招魂曲吗?”

“招你的魂!”王孝城骂着说,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远到哪儿去了?”小罗对挨骂向来不在乎,看了看明远空着的铺位问。“鬼知道!”“怎么了?你?谁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抛在床上,叹口气说:

“家里再不寄钱来,就只好去当棉被了。”

“你愁什么?”小罗笑嘻嘻的说:“你还有棉被可当,我呢!棉被早就到估旧货的摊子上去了。这样也好,四大皆空,就无忧无虑了。”说着,他对王孝城伸开了手:“喂,香烟来一支!”“去你的!”王孝城说,“昨天还有半支艺专牌香烟,今早已经报销了!”所谓艺专牌香烟,是艺专的门房,用烟丝自制自卷了来卖给学生们的,价格算得非常便宜,学生们称之为“艺专牌香烟”。“唉!”小罗收回手,叹口气。

“叹什么气?”王孝城说:“你四大皆空,不是无忧无虑吗?怎么又叹起气来了?”“四大皆空都没关系,八大皆空也无所谓,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罗愁眉苦脸的说。

“我告诉你,”王孝城想起什么来了,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啬鬼掩掩藏藏的带了一包东西回来,偷偷的塞到他的柜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检查一番?”吝啬鬼是他们同寝室的一个同学的外号。

“真的?”小罗翻身坐了起来,四面看了看,那位外号叫吝啬鬼的同学并不在室内。“当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说!”说着,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的走到吝啬鬼的柜子前面,一两个听到他们谈话的同学都从床上伸长了脖子来张望,小罗一面打开柜门,一面嚷着说:“要吃东西的准备!”然后,他把手伸进柜子里去一阵乱摸,接着,就大叫一声:

“我的妈呀!”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全从床上坐起来,伸头去看。只看到小罗的手从柜子里抽了出来,跟着小罗的动作,一包五香豆腐干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罗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原来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罗提着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乱叫乱挣扎着。大家全哄笑了起来,小罗把老鼠举得高高的,气愤愤的说:

“真有鬼!五香豆腐干不拿出来请人吃,塞在柜子里请耗子吃!真是吝啬到了家!”

“小罗,”一个同学笑着说:“你如果中饭没吃饱,把这耗子送到厨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炖耗子汤吃吧!”

“假若还吃不饱哦,”另一个同学说:“咱们宿舍里还有一样特产,臭虫!再来个炒臭虫吧!”

“还可以来个油炸跳蚤!”

“太油腻了,再加个凉拌苍蝇吧!”

“好丰富!大菜一桌!”

小罗已拉开嗓子,用饭店堂倌的口吻,大声唱了起来:

“炒臭虫,油炸跳蚤,凉拌苍蝇,外加清炖耗子汤一个哟!多放辣椒!”全寝室都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夹着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杨明远满头大汗的跑进了寝室,叫着说:“发公费了,赶快去领!”

此话一出,全寝室的人都振作了,忙着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杨明远把两个公费口袋扔在桌子上,说:

“小罗和孝城的,我已经代领了,”他一眼看到小罗,就咦了一声说:“你手里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罗跳蹦着跑来拿起口袋,笑着说:“第一件事,艺专牌香烟!”“喂,”王孝城说:“你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炖耗子汤吃呀?”“小罗,还有你一封信,”杨明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闻了闻,哼了一声说:“唔,有一阵香味,真好闻!”又把信封扬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信封上的字:“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一年级,罗文先生亲启,重庆市舒寄。唔,姓舒的,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听说过有姓舒的人吗?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杨明远像演双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样子说:“好像没听说过,除非是——唔,对了,闺怨的女主角,舒绣文!”

小罗“呀!”的一声惊呼,因为他曾写过一封情意缠绵的信给舒绣文,回信竟然落在杨明远手里,这还得了!他对着杨明远冲了过去,手里那只老鼠就顺手一抛,抢下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刚好门外一个同学走了进来,只看到一团黑溜溜的东西对自己迎头飞来,以为是小罗抛给他的什么好东西,就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谁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软绵绵,吱吱乱叫,低头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来,松了手,那只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烟的钻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脚,惋惜的说:“一碗好汤没有了。”

那位新进来的同学,外号叫做“木瓜”,有点木头木脑,呆呆的站在门口,还傻里傻气的问:

“你们这是新发明的什么游戏?”

这儿,小罗抢过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封一看,下款写的是“中大吴寄”,根本不是什么“舒寄”,才知道上了杨明远和王孝城的当,气得抬起头来,狠狠的看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眼。杨明远和王孝城都相视而笑。小罗拆开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忆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尴尴尬尬的笑了。笑着笑着,不禁越笑越厉害,最后,简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说:

“这个人发神经病了,什么事这么好笑?”

小罗把信笺送到杨明远和王孝城面前来,边笑边喘气边说:“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接着又是笑。

杨明远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笺,看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罗:你知道你这浑小子闯了多大一个祸?那天你带着小姐看白戏,是我们不该多事把你带进去,请你看了话剧,还惹出一个大麻烦,真是我们该倒楣!早知道会如此严重,那天就应该让你们出出洋相看不成!这也都怪我们那位何慕天的心肠太好,惹上了你这个标准的扫帚星!我还是从头说明白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同学群里的一位名叫许鹤龄的女同学,外号是‘五香豆腐干’,这是全中大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你这位老兄竟在大庭广众下‘征求五香豆腐干’,这也罢了,后来又说些什么‘在座都有份’,这又罢了,当我们小飞燕干涉时,你居然还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这一下,你可以想像两位小姐气成什么样子。而那天,我们男同学错在不该大笑。而今,两位小姐迁怒在我们身上,和我们展开了个‘沉默抗议’,无论对那一位男同学,都相应不理。五香豆腐干还没说的,小飞燕是我们的灵魂!小罗呀小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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