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01．反思（1）（1 / 1）

赵子越从景天的视野里消失的那一天，天空终于下起大雪，片片纷飞的白雪，美丽致极，可于景天来说，却是凄凉的象征。

那年，她从劳教所出来时也是冬天，身上穿一件已经洗掉色的灰色大衣，破烂的牛仔裤，单鞋，提着空空的行李箱茫然无措的站在街头，看着身前人来人往，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那一夜，身无分文的她睡在火车站侯车室，冷得直发抖，结果第二天发烧了，可她没有钱看病，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在街头流浪了半个月，她才终于找到工作，那就是每天早晨三点起床，从郊区骑三轮车到市中心的餐厅收购客人吃剩下的饭菜，运回郊区的养猪场；天亮以后，她要去送牛奶和报纸；早晨九点到下午三点，她要去餐厅当服务员；晚上六点到十二点去酒吧当前台小姐，然而就算她做这么多工作，挣到的钱也只能勉强让自己温饱，买不起一件漂亮衣服，吃不起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连痛痛快快的一天假期也不能有。

冬天，真的是个寂寥的时节。

林文除夕那天早晨来接景天回家，问赵子越的去向，景天只简单说他有事回家便再也不愿多提，小货车一路奔驰上路，林文却在半路将车停下。

“景天，你变了很多，知道吗？”这一刻的林文再不复从前的吊儿啷当，他的表情很严肃，似是一种叫威严的东西正通过空气传递给景天。

景天怔住，为此刻如此陌生的林文，更为他的谈话，他说她变了很多？

“从你十岁那年跟着大伯回家开始，你就在变，一直没有停，这十五年下来，我几乎快不认识你了，知道吗？小时候，你喜欢小动物，有些时候还会抱着他们睡觉，可现在你看见他们恨不得自己一个人跑得远远得；小时候，你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菜，但近几年回家，你几乎不再动筷子；无聊时，你最爱拉着爸爸下象棋，可现在你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愿再和他讲；小时候，你最喜欢窝在姥爷的被窝里睡懒睡，还常说被窝里有姥爷的味道，但现在你每次回来都要换上新的被子才愿意睡；以前你常说……”

“够了。”

“这就够了吗？我还有很多都没说完，”林文无奈的叹口气，“景天，离开家的这十五年，你究竟怎么过的？”

这一刻，景天终于听出来林文是在关心她，他是问她这十五年怎么过的？然而她能说吗？

说她为了得到爸爸半个赞许的目光，没日没夜的好好学习，甚至熬夜学习到流鼻血；说她为了得到爸爸半个欣慰的笑脸，强迫自己做所有不喜欢的事；说为了得到爸爸半句赞扬的话，她半年可以不问他要一块零花钱……

终于，景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堆满笑脸出现在舅母和舅舅面前。未来的嫂子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不怎么说话，但温柔贤慧，很讨舅母欢心。景天在家过完初一便买了回A市的机票，舅母和舅舅都极力挽留，但从头至尾，林文都没有说半句话。

初二早晨，天还没亮，纷纷的雪花飘散着，景天就拖着行李箱回去，她没有让林文送他，更没有和家里的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拖着行李箱默默走在无人的大道上。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最爱读的那本《百年孤独》，尼采说，孤独者有三种状态，神灵、野兽和哲学家，但景天认为自己是第四种孤独者状态，那就是飘雪。

神灵孤独，因为它充实自立；野兽孤独，因为它桀骜不逊；而哲学家既充实自立又桀骜不逊。

飘雪孤独，因为它的一生都在重复着一件了无生趣的事，那就是由水受热蒸发遇冷形成固态降水，这就是它孤独的一生。

那么她呢？

十岁以前，她是快乐的小公主，尽管没有爸爸妈妈的疼爱，但她有姥爷，有舅舅和舅母，还有一个哥哥，她每天快乐的生活着，无忧无虑。但十岁以后，她时时都得警觉的告诉自己，她有爸爸了，但爸爸似乎不喜欢她，所以她要做得很好很好，让爸爸引以为豪，经过六年的努力以后，她才发现其实无论她怎样优秀，爸爸都不喜欢她，有时候，她幻想或许是爸爸太忙，来不及夸奖她，然而所有的所有都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但她仍就孤注一掷，想证明在爸爸心中她还是有地位的，于是她走上了那条不归路，而事实证明，她是真的错了，就算她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生她，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其实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有爱有欢笑的家而已。

拖着行李没走多久，林文跟上来，夺过她的行李放在车上，然后把她也拉上车，一路上，他们都不说话，像陌生人般，但景天知道，林文是在生气，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哥哥，但对于她，他丝毫不知情，过去十五年，她于他来说一片空白，而她也从来没有打算告诉他。因为她知道她只有这一个爱她的哥哥，她不愿意他同她一样为那个不明所以的爸爸伤心难过，他们之间就还像以前一样时不时骂两句脏话，斗斗嘴。但景天错了，所谓的哥哥只想知道自己疼爱的妹妹过得好不好。

当车子停在机场门口时，景天想下车，却被林文一把拉住，“景天，你就打算这样走了么？”

景天不语，只静静坐着，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时间就这般从指缝中溜走，他们都不语，只静静坐着。

这时，天空又下起了飘零大雪，景天透过车窗，看着纷飞的大雪傻傻笑出声，或许林文说对了，她确实变了许多，只是她一直没发现而已。

“十六岁以前我都过得很好，十六岁以后我入黑市，因为一次毒品交易失败在劳教所呆了半年，出来以后就开始流浪，姥爷死后，我用他留给我的钱开始上大学，然后在大学期间就开始做服装设计，出来以后便顺利创办了KING，一年前我结婚了，他家很有势力，帮了我不少，但半年前我们又离了，所以现在的我还是哥哥的景天，”景天微笑着讲述了自己过去十五年的所有经历，一切似乎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简单明了，可事实呢？她的心早千疮百孔，而一切都还没有终结，爸爸再婚，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过去二十五年，唯一证明他是她爸爸的似乎只有在姐姐婚礼上那句“景天是我女儿”，她不知道被抛弃的是她，还是妈妈？还有赵子越，有一次她冲他发脾气时，他就问了，她爱他吗？她不知道。但当那天他再一次问她爱他吗？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那又代表什么呢？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

听完这些，林文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倒是景天打破了沉寂，她钻进林文怀里，“我还是哥哥嘴里的那个小妞。”

后来，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林文看着景天消失在机场尽头，他才麻目转身离开。

所有都不在他的想象之中，他能做的也只是默默祝福她而已。

景天，你要幸福。

回到A市，雪依然没停，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景天累得慌，回到家便仰头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肚子饿了，想去弄点什么吃的，才发现家里原来什么也没有，套上衣服，她冲到楼下的超市，选好东西付钱时，仅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她便看见赵子越走进来，此时的他穿一件黑色呢绒大衣，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揽着身前的女人，那女人很漂亮，却不年轻，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走进超市，拿了篮子便往蔬菜区走，付了钱，景天便匆匆离开，她是有什么脸面再见他呢？可她气不过，他们手分不过五天，他居然已经迫不及待再找女人，其实景天知道，此时的她没有任何立场吃醋，但就算要找，她也希望他能找一个能比过她的，至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