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尾聲（1 / 1）
棠绯下葬的地点，既不是封地颍阴，更不是许都。
皇帝毫不犹豫的，选择让皇姊回到故乡洛阳；郭嘉对此也表示赞同。
冬去春来，洛阳百花盛开的美景，想必她依然眷恋着吧？而今而后，她的每个春天，都将在洛阳度过。
郭嘉带着棠绯的遗体回到洛阳，亲自参与了她的下葬，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姊夫。”在棠绯入土为安后，皇帝还特别到他的面前来，握了握他的手，“皇姊她定是笑着离开的吧？”
郭嘉望着皇帝，哽咽着点了点头。
皇帝眼底闪烁着泪光，笑着颔首。“谢谢你这般用心待她……姊夫，谢谢你。”
带着满腹忧伤回到许都的郭嘉，果不其然，由于连日来的过度伤心，终是病倒了。
荀彧得知了这个消息，马不停蹄的赶来探望好友。
曾侍奉过棠绯的宫女领着他来到偏房，荀彧点头谢过，独自入内。
“奉孝。”他看着好友，忽觉得眼眸一阵酸涩。
这是那个一向冷酷高傲的郭嘉吗？
他仍是一身雪白，那头白发削短了，显得干净爽利，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带着伤感。
春雪已是消融尽了吧？只是看见郭嘉，荀彧却觉得尚未；眼前这块雪，还等待着春阳到来啊。
“你……还是来了？”郭嘉抱着锦被坐起；荀彧来到他身边，庄重的坐了下来。
“不来不行，你已经向主公告了三日假。”荀彧衣冠楚楚，还带着礼冠，比起郭嘉显得精神许多。“身子好点了吗？”
“好多了……”他对着荀彧笑；荀彧看着他，却是摇了摇头。
“身子或许好得差不多，心却还没好呢。”他顿了顿，“只是也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咱们得继续练兵，替主公出谋划策；你别忘了，大业未完……咱们还活着呢。”
郭嘉点了点头，轻轻的道：“我知道，文若，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我明儿个就去面见主公……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嗯，那就好。”荀彧浅浅一笑，“对了，今儿个过来，除了看看你之外，还要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那块玉麒麟。“这个，交给你。”他拉着好友的手；郭嘉右手成拳，显然不愿意接过。
“那是你的，我怎么能收呢？”
荀彧不由得睁大了眼，“为什么不能收？”
郭嘉将玉佩推还给他，“因为绯心底，依旧为你留了一块位置。”
他张了张唇，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可……可，棠绯她心底也有你；她是你的爱妻啊！你得这块玉佩，理所当然。”
郭嘉却是笑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里头放着的，是棠绯亲手赠与的发结。“我已经有这个了。绯的心意，已经透过这发结说得一清二楚；那玉麒麟，是绯给你的定情物，从来就不是我的。
“文若，我知道你是为了宽慰我，甚至不惜将这宝物让给我，我很感动。只是，这违背了绯的遗愿，恕我不能收下。”
荀彧看着那发结，心头又是一揪；眼眶忽觉有些酸涩。他举袖拭泪，将玉麒麟收回心口。“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暂时先保管它；等到哪天，你的奕儿长成了，我再将此物交还给你吧。”
“这样也好……”郭嘉颔首，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哦？是什么？”
郭嘉掀开被，从案上取来一张纸卷，交给了荀彧。
“这是绯临终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写给你的信；应该说，是写给你们夫妻俩的。”
荀彧惊愕不已，双手捧过，“这……棠绯她……”
“你回去自己看看吧。”郭嘉神秘的笑着，“只能说，即便直到临终，她最放不下的，除了我跟孩子之外，就是你们了……”
那蕙质兰心、温柔体贴的姑娘啊……
荀彧将纸卷牢牢握紧，“这份盛情，我荀彧毕生难忘。”
郭嘉搭上了好友的肩，指着这封信，“记住我一句话。”
荀彧看着好友，将他的话一字一句放入心底。
“莫要辜负了绯的一片心意。切记、切记……”
就在荀彧劝慰过郭嘉几天后，一日，他从宫里回来；茉白一如往常，亲自迎他进门。
他踏进家门，而茉白顺手将门给带上，回过头时，赫然发现荀彧就站在离她不到三大步的地方，朝着她笑。
“彧？”
荀彧向她招了招手；茉白心中有些疑问，却又止不住期待的走向他。“怎么啦？突然这样看着我……”
他拉着她的手，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想去洛阳看看棠绯吗？”
她倏地睁大了眼，“这……好是好……可一去要好几天呢，你朝里不是忙着……而且，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已经向主公告了一阵子的假；主公也答应了。如果妳也想去，咱们今晚收拾东西，明儿个就启程。”
原来他这是早就盘算妥当的了。
茉白不禁想起了与她感情甚笃的棠绯，大殓时的模样；她的好妹妹啊……
她眼底泛泪，而后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
印象中，她似乎从未与他单独远行；这回虽然是为了吊唁棠绯才走这么一趟，可茉白心底不禁感到有些雀跃。而荀彧对她的态度，似乎更温柔几分，也是她之所以感到高兴的原因之一。
他会挑这个时候，与她一同走这么一趟，想必背后一定有什么意义深刻的理由吧？
或者，这理由，就出在棠绯身上呢？
茉白很想知道，只是荀彧口风甚密，似是打定主意，在还没看见棠绯之前，不轻易松口；她索性便放弃追问了，反正，在棠绯面前，他一定会对她吐实的吧？
关于洛阳，茉白偶尔听棠绯说过几回；她对这地方叙述虽不多，却很能让听者感受到，棠绯对于此地，怀有一股深刻的故土之思。
这里严格算来，也可以说是茉白的故乡。虽然对她而言，这儿能勾起她回忆的，多是些不堪的过往。
她早已把自己的故乡看成是那回不去的荀家大宅，在荀家落地生根了。
只是经过这么多年又回到这里；往事如尘，给这春意漫漫的柔风吹散了。茉白突然觉得这里很美，春和景明、百花盛开，一切的一切，就如棠绯所叙述的那样美好……
这不是她心中那处，令她望而生厌的洛阳……而是棠绯眼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的洛阳呀。
荀彧找了家门面整齐干净的店住了下；夫妻俩这几日赶路，也都觉得疲累了，沐浴过后便歇息。等明儿个一早，再到棠绯那儿吊唁。
闻着他身上的气味，茉白大胆的环上荀彧的腰际，偎近他些；过来洛阳这一路上，荀彧每晚都抱着她入睡。
像以前一样。
反正这儿比许都更冷些，她贴紧他，只是为了暖和……她满足的笑了，敛起眼来，没多久便睡熟了。
隔天早上，茉白睁开眼，还有些迷迷糊糊；迟疑了一会儿才惊觉，躺在她身旁的荀彧不见了。
她忽地从床榻上起身，四处张望，看不见荀彧的踪影，倒是桌案上，留了一碗干饭，几碟小菜，还有一张字迹细腻娟秀的短笺。
茉白拿起来一看，不由得淡淡笑开，“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性急了……”莫不是给棠绯影响的，不只她一人？
匆匆用过早饭，换上一身整齐衣裳，她依照短笺上的吩咐，叫了一辆车，往城中驶去。
棠绯的陵墓，就在洛阳城中，离原本的宫闱不远处。
让棠绯长眠于此，无非只是希望她能够时时刻刻看清这片繁华故都；况且，皇帝亦是考虑到，以棠绯的个性，若要她自个儿挑，比起住在郊外，那工程浩大的陵墓，她应该更希望能够简简单单的待在城里头长眠吧？
先前董贼曾火烧洛阳，城中虽经过重建，却仍显得颇为僻静；荀彧提着一束鲜花，带着香灯烛火，以及棠绯那封信，早茉白一步，来到了棠绯的墓前。
将鲜花搁下，点上香烛，荀彧庄重的在棠绯面前坐了下来，“棠绯……我来看妳了。”
他取出棠绯亲笔写得那书信，放在地上。“来这一趟的路上，我一直斟酌着妳信里头的话……
“好多话想跟妳说，只是……”他微微一笑，视线倏地有些模糊起来，“等真来到了妳面前，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奉孝说得没有错，就算是身体已经这般虚弱，棠绯仍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为他夫妻俩写下这封信。
劝他解开心结，并且将茉白对她的这份用心，讲得明明白白的一封信。
不可讳言，茉白当初劝她下嫁奉孝，的确是存着一份私心。只是撇开这点不谈，茉白确实推了棠绯一把，做出了对的选择。
棠绯不嫁怎么行呢？她不能一直与他这般耗着；况且，奉孝的真心，在日后着实打动了棠绯；棠绯在奉孝身旁，得到真正为人妻的快乐呀……
而茉白隐忍这么些年，只为了成全他心底那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她若全为了自己的私心，真是个善妒的女子，她就不会这么做了……
茉白虽称不上是他的知己，却是值得他疼惜，用尽所有去爱护的女子啊。
他与茉白结缡这么多年，却是直到看见棠绯这封信的此刻，才全然懂得茉白的用心良苦，与她无怨无悔的真心相待……
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呢？还为了那可笑的面子，拉不下脸来跟茉白和好吗？
“奉孝那句‘别辜负了妳的一番心意’，别有深意啊……”他抹着泪痕，抬头望着早晨日头，淡淡地笑了。
马蹄达达、车轮吞吞，荀彧往声响的来处望去；果然来了，他的发妻。
茉白小心翼翼的张望着，直到远处那坐在地上的男人朝她招了招手，她这才扬起唇来，放心的向他走近。
“妳来得正好……”荀彧笑望她一眼，在身旁拍了拍。茉白掏出巾帕，递给了他。
她望了墓碑一眼，忽地悲从中来。
“妹妹……”她掩着脸面，坐在荀彧身边。“是妹妹给咱们留了什么，才带着我们来到这儿的吧？”她举袖抹泪，侧着脸面轻问。
荀彧自地上捧起那卷纸卷，将之交给了她。
“奉孝说……这是棠绯临终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写给咱们的。”
上头的笔迹很轻很淡，还有些潦草，可确实是棠绯的笔迹，尤其最后还署上了一个“绯”字。
“妹妹为什么要这样……自己的性命难道不比咱们夫妻俩之间……的感情重要吗？”茉白不忍再看下去，将信牢牢的抱在怀里。
“是我不好，让棠绯给咱们多操了一份心。”他拍上了茉白的肩，“白，我还记得……我初闻棠绯有喜这喜讯时，曾经随着奉孝去见过她。
“我当时还答应了她，哪天咱们三人见见面……不，最好奉孝也在。咱们四人品着茗，话家常……”荀彧难过的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个愿……已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只能亡羊补牢的，他们夫妻俩来到棠绯这儿，渴望着能因此，而稍稍弥补起心中缺憾。
茉白哭得伤心，早已说不出话来。
“白……这是棠绯的遗愿啊。”荀彧牵起她的手，“托棠绯的福，我才看清了，妳究竟怎般用心待我……”
茉白一径摇着头，“彧……”
她此刻的心情，好生复杂。看见荀彧回心转意，她很欢喜，可却没想到，这是棠绯用命去换来的呀……
这是棠绯，临终前交给她的，最珍贵的一份礼啊……
“如奉孝所说的……咱们别辜负了棠绯的一番心意啊。”他拿着帕子，温柔的替妻子拭泪。
茉白颔首；待心情平复下来了，这才向棠绯拜了又拜。“妹妹这般用心待咱们，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她宝爱的将纸卷收妥，握在手心。
两人相视而笑；香烛燃尽，夫妻俩双手交握，起身向棠绯道别。
忽地一阵春风拂来，送来一阵花香；两人心有所感，往棠绯那儿望去。
花瓣纷飞，吹洒在棠绯墓前，像是花泪，亦像是……
“白，看见了吗？”荀彧淡笑，望着身旁的妻。
茉白笑着回应。“看见了……”
像是佳人唇畔的笑花……衷心的，给他们两人，献上真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