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游湖诗会(1 / 1)
又是偕同解某、雁某某主仆、王某某,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玄武湖。
玄武湖作为万历年间始创的“金陵四十八景”元老级候选地,自有一番风貌,比六百年后,人工雕琢的痕迹更浅一些自然气息更浓一些。湖水荡漾,莲影重重,荷香袭人,是个好去处。只不过,炎炎烈日,举目所及,白花花的阳光晃眼,未免美中不足。举办者似乎考虑到这一点,依湖建了若干遮阳竹蓬,竹蓬四面白纱轻垂,可挡别人视线,却不挡拂面的微风,制造了足够多的竹荫供参与者纳凉。
他们到的时候,诗会已经开始,大多数不认识的所谓文豪正在以荷为题吟诗作对。荷,别名实在是太多,有莲、莲花、芙蕖、芙蓉、菡萏、藕花、水芝、水芸、泽芝、玉环、水华、六月春等等,难以穷尽。《诗经》中有“彼泽之陂,有蒲菡萏”之句,《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句,《尔雅》中称之为芙蕖,《本草经》中称水芝,《本草纲目》中称水华,《群芳谱》中称水芙蓉。还有其它如《古今注》、》《采芳随笔》、《说文解字》、《类腋辑览》等以及历代诗人的诗中都有荷不同的美称,实难穷尽。
朝凤歌仔细听了一下,没听过,可见人家都是原创,哪像她只会死背古人的现成货,而且都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拿不出手的东西,例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接天莲叶无穷碧”“莲,花之君子者也”。王仲石一向是计算机脑袋,只知道C语言、C++语言、Basic Java语言等等。唉!烦恼,不知雁微尘解盎怎么样?参赛以一个竹蓬为一组,他们这群人不要出洋相才好。
正在朝凤歌惶惶不安的时候,旁边的竹蓬传来丝竹幽幽,扭头一看,水玲珑、满庭芳、花涧月都在,主位上,赫然是宫千里和徐高竹。真是大手笔,把秦淮花魁都包了!明代的□□已经没有唐朝时那般的风骨,唐朝□□多为清倌,卖笑不卖身,以诗词歌赋交友的居多,夜宿不夜宿,都是本人说了算,比如名动千年的薛涛。倒是当时很多女道士比□□还放荡,例如李季安、鱼玄机之流。明朝清倌还是比较少的,尤其“荷雪安安”居然有三位,还是花魁,确实罕见,也颇让人思量。
水玲珑面若桃花,齿如白玉,轻启朱唇,唱:“姓字看侵尺五天,芳菲占断百花鲜。马嵬好笑当时事,虚赚明皇幸蜀川。金谷园中花正繁,坠楼从道感深恩。齐奴却是来东市,不为红儿死更冤。陷却平阳为小怜,周师百万战长川。更教乞与红儿貌,举国山川不值钱。一曲都缘张丽华,六宫齐唱□□花。若教比并红儿貌,枉破当年国与家。乐营门外柳如阴,中有佳人画阁深。若是五陵公子见,买时应不啻千金。青丝高绾石榴裙,肠断当筵酒半醺。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斜凭栏杆醉态新,敛眸微盻不胜春。当时若遇东昏主,金叶莲花是此人。……”
朝凤歌叹道:“好长的诗,听了半天才听见‘金叶莲花’。哎呀,我肯定是不行的,你们好好想啊,别出丑。”
雁微尘突然接口:“此为唐朝罗虬的《比红儿诗》。”
朝凤歌一跳:“那是作弊啊,不是原创!”
王仲石笑说:“只是应景唱个曲儿罢了,不要一惊一乍。”
朝凤歌像泄了气的皮球,“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仔细听曲。
“……云间翡翠一□□,水上鸳鸯不暂离。写向人间百般态,与君题作比红诗。旧恨长怀不语中,几回偷泣向春风。还缘不及红儿貌,却得生教入楚宫。一舸春深指鄂君,好风从度水成纹。越人若见红儿貌,绣被应羞彻夜薰。花落尘中玉堕泥,香魂应上窈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乌夜夜啼。”
朝凤歌屏息听完,婉转歌喉,清丽沉郁,果然不负花魁盛名,怎么昨夜见她如此失仪呢?
轮到他们那一蓬了,湖面上一觥酒流至蓬前,还真是仿照古人“溪水流觞”,朝凤歌头疼地掩面不语,这下丢人丢大了!
忽听雁微尘开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听着像打油诗,朝凤歌向他龇牙。谁知外面掌声雷动,一片叫好声,带头者正是正中主蓬的解缙。朝凤歌一愣,随即“嘻嘻”傻笑:“小兄弟,有前途!不错不错!”
雁微尘一脸坦然:“宋朝《相和歌辞*相和曲》之一,不是我所作。”
朝凤歌“嘎”了一声,彻底无语。
旁边琴箫声又起,满庭芳漫弹清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拨弦数声,三人合唱,“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大自然一片活泼生机,良辰美景,自然显现。掌声四起。
朝凤歌灰头土脸准备偷偷溜回去,宫千里命人将轻纱撩开,两蓬并成一蓬。花、满、水三人立于乐器旁,向众人行礼。花涧月一袭淡青烟衫袭地,越发衬得腰若垂柳,步步生姿;满庭芳白底银树套衫,妩媚如昨,世外之感尤盛;水玲珑依旧白衣楚楚,仅鬓边一朵粉嫩鲜荷,灵气逼人。
朝凤歌无可避处,只能假笑应付:“宫兄心思细腻,准备充分,在下佩服。”
宫千里自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紫金骨竹扇在手,拈了一颗葡萄,漫应:“凤姑娘朋友甚多,每次出行都是五六成群,在下羡慕之极。”
朝凤歌脑子里“嗡嗡”一片,原来早就穿帮了。
徐高竹刚开始迷惑,转而恍悟,一脸惊艳,盯着朝凤歌仔仔细细地打量。
朝凤歌对他的无礼举动视而不见,反正易了容,随他看去。
“凤姑娘,此番来京,不知所为何事?”宫千里脸上挂着讨厌的笑容,兀自花枝乱颤。男生女貌,妖媚之相。
“不知宫公子是否有打听隐私的喜好,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家住何方,家有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要一一细禀吗?”彻底翻脸,讨厌讨厌讨厌。
宫千里微微坐直身子,烈日下浅笑,阳光益发晃眼:“凤姑娘误会了,宫某在这京畿地面,尚有几分人脉,不过想略尽绵薄之力。”
“误会?还六会呢!每次见你都有误会,那我不是误会死了?”朝凤歌站起身来,拔腿就走,众人自然起身告辞,王仲石走在最后,朝着宫徐二人连连作揖赔礼。宫千里在后面喊话:“凤姑娘,你还未向在下告别呢!”
朝凤歌气呼呼地瞧着两旁对身着男装的她说三道四的人群,顾不得形象,随手摘了湖里尚未长成的莲蓬,瞄准他的俊脸掷去。没想他反应极速,闪身躲过,却中了好奇探头的徐高竹脸上。朝凤歌拍拍手,一丘之貉,活该!刚刚使了六成力,估计徐高竹那张俊脸得肿几天。明朝不比六朝隋唐,除了风尘女子一般闺秀抛头露面并不是妙事。这宫千里,本是存心让她难堪。
欢欢喜喜地去,焉焉答答地回。
刚进大厅,王仲石一把拉住她往厢房去的身影,招呼众人坐下,有话要说。朝凤歌本来也想问他徐高竹的事,见他刚到京师似乎挺忙,没好意思打搅他。既然他主动坦白,正中下怀。
绿袖和青袂给众人端来茶水点心,早上走得匆忙,朝凤歌和四司均未用早膳。
王仲石呷了口茶,正色对朝凤歌道:“你那性子,得好好改改。”见她不语,又道,“你们所说的‘徐高竹’正是当今皇上的次子——朱高煦。”
众人异口同声:“啊?”
徐、高、竹,可不就是朱、高、煦嘛!把名字倒了一个个儿,这乌龟王八蛋的宫千里,一个劲儿地盘问他们的底细,原来一开始就没对他们说实话。朝凤歌瞄向紫衿,只见某紫正一脸心虚准备撤退。朝凤歌掷了一个芙蓉酥饼点她双腿穴道止住她的脚步,紫衿缓缓回身,揪着浅紫蝠纹棉袍不说话。
“死丫头,反了天了,遇见两次都没吭声,正够沉得住气的。”青袂骂道。
雁微尘和王仲石迷茫一片。
“说吧,小公主。”绿袖扯着她坐回紫檀木椅。
小公主?雁微尘主仆和王仲石都难掩疑惑。
朝凤歌“嘿嘿”干笑:“御下不严,见笑见笑。”
“上次在唐门我不知道他是我二哥。”撅着嘴,“那时我只是郡主,我爹还不是皇帝,允炆皇兄才是皇帝。”
青袂伸出指头戳她:“你连自己的二哥都不认识?”
紫衿委屈,泪水在眶里打转:“真的。我上鸣鹤山的时候才五岁,我娘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何况我二哥。再说他长我十来岁,又不是一母所生,本就不亲,我怎么会认识?”
青袂帮她把泪水拭干,将她拉在怀里哄:“别哭了,青姐姐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你二哥的。”
紫衿抽噎着说:“我刚刚听林主说了才知道。”俏脸赧红。
“算服了你了!自家兄妹居然做到这份上。”绿袖笑她。
紫衿犹不服气:“那又怎么样!他也没认出我来!皇室亲情本就淡漠,别说互不相认,骨肉相残也不过平常之事。”
众人一时俱是无言,因为这确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皇室子孙来讲,王位,权势,才是真正的王道。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屡见不鲜,就像朱棣和朱允炆,叔侄相残。要让他们相信亲情永恒,得等吃过年夜饭睡着了做梦之时才可能发生的。
朝凤歌若有所思,朱高煦,明朝最搞笑的无赖阴谋家,梦想篡位,结果一无所成,后被明宣宗用大鼎压住外加炭火,蒸烤致死。明宣宗是他的亲侄子,他大哥朱高炽的儿子。朱高炽和朱瞻基十一年的统治,史称“仁宣之治”,是堪比汉朝“文景之治”的一代盛世,是大明朝统治期间的巅峰。现在是永乐二年,永乐二年?朝凤歌心思一动:“朱棣有没有立太子了?”
王仲石摇头:“尚未。大皇子朱高炽自小有残疾,虽得主张“立嫡立长”的文臣爱戴,但似乎不得朱棣喜欢。打靖难之战时,朱高煦帮了朱棣大忙,所以那帮将士丘八支持次子朱高煦。文武两派意见不统一,朱棣本人也心意不定。”
众人听两人直呼皇帝称谓,不禁愕然。雁微尘回首四顾,心想:要是隔墙有耳就麻烦了。幸好后院一向僻静,少有访客闲人。
众人见朝凤歌沉默不语,料想必是在思索对策,也不打扰。半晌,朝凤歌抬起螓首,吩咐解盎:“今夜你去拜见你父解缙。”并与之耳语如此这般,解盎领命去了。
望向王仲石:“你说说吧,你的无树剑林和‘荷雪安安’到底受何种势力撑腰?”
王仲石微笑:“终究瞒不过你。”
朝凤歌冷笑:“好说。”两人介入了江湖纷争帝王家事,是否就会生疏,从而产生隔阂。如果这样,未见得不是好事。陌路男女,再无牵挂。
“你知道先皇十七子朱权吗?”王仲石用手指在茶几上轻叩,拉回她的思绪。
“宁王朱权?他不是被朱棣封往南昌了吗?”朝凤歌讶异。朱权她是不陌生的,在鸣鹤洞府练琴的时候,时常翻阅琴鹤仙从现代偷回来的《神奇秘谱》,就是他主持编纂的。当初这位以谋略著称的亲王,被朱棣买通部下朵颜三卫强行偕同打靖难之战,并承诺“事成之后中分天下”。想必这位亲王明白得很,中分天下绝无可能,中分他脑袋倒是可能性很大,所以朱棣称帝后乖乖去了南昌。当然,怨恨的毒芽从此埋下,百十年后,他的子孙造了朱棣子孙的反,虽然没成功,总算也出了一口怨气。
“朱权的一位妻子是上任林主的女儿。”王仲石嗟叹。
朝凤歌悚然一惊,怪不得无树剑林费尽心思建了穷奢极欲的“碧吹苑”,这是要造反啊。怪不得“荷雪安安”没人惹事……不对,如果王仲石背后的人只有朱权,那么“荷雪安安“决不可能在此屹立,朱棣首先就是眼睛里不容沙子的主儿,更不可能容忍他插这么显眼的一颗钉子。死粽子,还有隐瞒。
朝凤歌“哼”一声,轻描淡写地拱手:“打搅林主,我等告辞。”说罢,作势欲走。
王仲石赶紧飞身拦住:“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卷入此事,史书上有没有这一笔我不知道,但此事关系重大,你我略知历史,知道朱权此举不仅无名,也不可能成功。”
朝凤歌觉得他所言在理,默默回座。
“朱权虽不服朱棣的安排,但他表面拥护朱高煦,实际欲立朱高炽。朱高炽人品宽厚醇善,朱权以为他继位后谋反要相对容易些。”王仲石面色严肃,似无限烦难,“眼下除了此二王,三皇子朱高燧也有意王位,形势复杂。”
“如此说来,这朱权倒是个了不得的人,承欢于两位皇子之间,与三皇子关系必然也不错。”朝凤歌抽丝剥茧,仔细分析。
“确实,朱权老狐狸一只。无树剑林的那些绿林,已经豢养多年,如果哪一天放归武林,血雨腥风,可想而知。”王仲石愁眉不展,“此乃上任林主同意的,我也不能一时就了断,只能按我的方式,愚民教育,慢慢来。”
“荷雪安安是以朱高煦的名义开的?”朝凤歌接着问。
“名义上是朱高煦出面的,实际上,这里是大皇子党的重要据点。”王仲石苦笑。
“两派人马没有冲突?”朝凤歌不解。
“凡有冲突,均是大皇子党谦让朱高煦党。”王仲石解释。
朝凤歌轻松笑笑:“很好!你别担心,不久就要立太子了,等着吧。”
“不要改变历史,做事要有分寸!”王仲石不安地叮嘱。
朝凤歌“哈哈”大笑:“我比你知道,顺应历史的潮流才是王道。朱高煦之流只是跳梁小丑,不足挂齿。不过,他身边那个宫千里却不是简单角色,有空帮我查查。”
王仲石叹气:“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的,不过,那宫千里确实有问题,我前后派了几批死士出去打探消息,均无音讯。你要小心。”
朝凤歌想了想,璀璨一笑,“知道了。”
雁微尘见他两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连插嘴的空隙都没有,不觉醋意横生,脸色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