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不思蜀(1 / 1)
这个病人是昨日下午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掉下山谷的,送到城里没有大夫愿意接收,又被抬了回来,家人都抹着眼泪准备给他办丧事,有人提到邻村这些日子住着一个神医,虽然看的病人不多,但是医术确实是有些神奇。于是,他的家人又抬着这人到了院子里。
周灏摸了摸这人的脉搏,又试试呼吸,道:“他的伤势已经十分沉重,你们为何还要把他抬来抬去?”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凛然怒气。
那些家人都哭起来,道:“我们没有钱,付不起脚诊费用,大夫都不愿意到我们乡下来。”
周灏叹口气,脸上神色黯淡下来,叫大家把伤者抬到他的屋子里去,放到床上用伤骨头的草药包裹一遍,半个时辰之后再取下来,他对我道:“我要为这人接骨,你看着他们,不要叫人靠近床边,若是挡了我施行的手法,只怕这个人就真的死了。”
我看他神色凝重,忙点点头。他挽起袖子,从伤者身后的脊柱开始,一寸一寸的捏拿过去。他的手有韵律的轻轻开合,每过一处,那里的骨头就发出轻微而又惊心的喀吧声。我听的毛骨悚然,旁边的人也都是面无人色。
他背上有深色的水痕在慢慢扩大,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我不忍心再看,转头对伤者的家人道:“你们若是无事,就帮忙烧一桶水罢!”
天色微明,他终于停了手,扶着床柱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我过去帮助他坐到椅子上,他道:“这人就躺在那里,不要有人去动他,酉时再来叫我。”
我看他脸上有不正常的血色涌上来,忙把掌放在他的后心,正想悄悄给他输送些内力过去。他身体一歪,伏在桌上闭闭眼,竟然就这么昏睡了过去。那伤者的家人将信将疑的围到床边去看了看,商量几句就坐在一旁等。
我也顾不得他们,只是板着脸喝道:“公子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若有违抗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们大约是没有料到我的声音这么响亮,齐齐看了我一眼,点头道:“明白!”
我半拖半抱的把他架出了房间,听到他们在背后说:“这两个小哥都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一个温和一个粗暴,粗暴这个反而长得最俊秀,真是奇怪的事。”
他到申时猛然醒了过来,我正在用手卷着帕子一点一点吸干他额头上的汗水,他眼睛睁开,似是闻到了我的气息,道:“青儿?”
我‘嗯’了一声说:“再多睡一会儿吧!那个伤者我已经去看过,看样子命是捡回来了。”
说完又不禁有些佩服,挑起大拇指对他道:“你真可以当得起神医这两个字了!”
却见他愣愣的摸摸身上新换的衣衫,神色有些复杂,抬眼看着我这边,道:“青儿,你何苦如此?”
我愕然,含混应道:“没什么,还好啦!”
他叹口气,抬头毅然道:“放心,你既然给我宽衣解带,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明日事了,我就到你家里去提亲!”
我脸红过耳,手忙脚乱道:“你身上的衣服是别人换的,不是我!”话一出口,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后悔。
只见他的脸也红了,过一会儿才道:“时时事事总是有你,我都忘记还有别人了。”
我听了这话,和着刚才的懊丧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气。他起身去看那个伤者,完了回头交代我去镇上药铺子里抓几味药材回来。
我戴上斗笠,小心翼翼的出了门,到了镇上,低头径自走到东头药铺里面,把方子递给老板,药铺老板接过去回身就在柜台里拿起一张纸对照着看起来。
我经常在这里抓药,和药铺老板也算是熟悉,见状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药铺老板看我一眼笑着说:“抱歉远小哥,这是今天早上衙门里面交代下来的,说是昨晚上有一群混进来的周国细作和官府的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逃脱,可能需要这几味药材,我们所有的药店铺子都接了这张通告,选药的时候都要看人哪!”
我心里咯噔一声,昨晚半夜来的这几个人确实是行迹有可疑之处,莫非就是那周国的细作,忙道:“那你看里面可有相同之处?”
药铺老板摇头道:“通篇看下来只有一味金乌藤是活血化瘀的,其他都不像。”回身去抓了药出来,包好递给我说:“远哥儿这几日要小心了,见着不对眼的人就要多看看。”
我接了药出来,走了没多远,就看见昨晚见着的那名黑脸汉子在前面急匆匆走过。看他的神色,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神态间虽然是极力克制,也有一股喜气洋洋味道透露出来。
打量一下周围动静,我悄悄跟了上去,到了镇北一处客栈,黑脸汉子上了楼,我从后面潜进客栈,贴着墙壁和树木移形换位,不一刻就找到了他们住的房间,只听黑脸汉子道:“刚才接到飞鸽传书,太子殿下说东城葛先生已经到了京师,不日就会有九公主的消息。”
我吓了一跳,太老师不是去海外琅邪岛无虚上人处了吗?他们两个棋篓子碰到一处,只怕要半年才分得出输赢,这么快就回来真是前所未闻,开始收到飞鸽传书时抱有的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我缩到屋檐下的雕花辟邪兽后面,心里一边急急盘算,一边听屋内三人说话。
只听白面中年汉子道:“看来宇文王子的影响力不可小视。”
矮个子道:“这与宇文王子有什么关系?”
白面汉子道:“太子殿下素性纯孝,东城葛又是他的启蒙恩师,他若非为了寻找九公主,岂会把这位大宗师从海外请回来,我出京就听说西宇国已经在准备为宇文王子迎娶王妃,只不过究竟是选波斯的公主还是选我们云梦的九公主一直没有确定,现在看这样子,八成是要选我们的九公主了。”言下有些高兴。
黑脸汉子道:“我们云梦如果和西宇国联姻,这大陆之上再也不用担心其他对手了。”神态间也有欣慰。
矮个子摸摸胡子,似乎有别的念头,道:“若非这些年云梦国收成不好,我们也不用担心其他两个国家的威胁,能够多一个帮手当然最好,只是那大周国最近也似乎派了密探进入我国,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图谋那?”
黑脸汉子闻言即道:“昨晚王侍卫他们那一队和人交上了手,据说看来人的武功身手,正是周国皇家卫队惯用的路数。”
三人一时沉默无言,过了一会白脸汉子道:“听说周国这些年人口增多,靠山海的那些天然物产已经不能维系,他们一心想着到我们云梦国来求取种植良方,但是云梦与大周乃是世仇,怎么会答应他们!”
云梦与大周之间的隙怨是从建国时争斗中出现,但是如今年代久远,早就已经不再被重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大周的皇帝周天齐秉性高傲,从来不把云梦国放在眼里,派人前来交涉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文书中用辞也是不当,何况这些年大周与西宇国比起来,无论是财力还是国力上都要略逊一筹。
父皇这些年与西宇国交好自然是有一番权衡利弊,只是这三个国家已成鼎足之势,与其中一个国家交好势必就要得罪另外一国,西宇国早年凭着上朝远嫁的长公主的联系,与云梦国之间的联系自然比大周要深厚许多,所以发展到今日这样云梦与西宇频频往来,但却与大周老死不相闻的状态。
我伏在窗外听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其他的,就悄悄离开。回到小院子已经是酉时,远远见他站在门口,低头似乎在想什么。我跑过去道:“药买回来了。”
他抬头迎着我笑笑,笑容里有一丝明净的欢喜,他道:“你去了很久没有回来,我正想去镇上看看。”
我心里暖暖的,嘴角上扬,笑得很灿烂,但是不发出声音,反正他也看不见,我就自己在心里偷着乐就行了。一边进门一边问道:“那个伤者呢?”
他在身后说:“他们已经走了。”
我吃了一惊,忙快步走进屋去看,果然床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被褥也全部重新换过,连地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问:“怎么了?”
我道:“我刚在镇上听说,这个受伤的人可能是周国的探子呢!”
我道:“那人这样重的伤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看来一定是心中有鬼了!”
他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轻声道:“那要不要去报官呢?”
我道:“算了,只是怀疑而已,惊动官府多麻烦。”
他摸索着坐下,道:“我这一路走过来,似乎云梦国对大周国很有成见。”
我道:“不是云梦对大周有成见,是大周国的皇帝气势凌人,让人无法容忍。”
他闭唇不语,神色间似乎有一丝黯然,慢慢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饿了吧?我去煮面。”
我忙道:“今日我从镇上馆子里取了汤水回来,你等着我做来给你吃吧!”
他迟疑一会儿,咬咬牙道:“好!”
御厨里面的厨子喜欢用高汤吊味,我虽然不懂,但是听师娘说起过,偶然中去看过一次,现在依稀记得,于是煮好面条,淘匀汤汁,放入紫菜虾仁微煮,记着百味之鲜在于盐,还要杂和在一起才可以。
杂七杂八弄了很久,当我端面上来时其实心里是忐忑的,没有想到他吃了一口之后,竟然是满面惊喜,大口大口的把埋头吃起来,我不由嘘口气,连忙坐下拿手扇风。
他道:“还有么?”
我脸红起来,谨慎道:“或者还有,不过……”
他轻轻舔舔唇,道:“算了!”
我看着他嫩红嫩红的舌头在棱角分明的唇边滑动一下,心里几乎是有些感动和激动混杂,眼前晕了晕,咳嗽一声定定神,道:“你说了要陪我去溪边抓鱼,现在就去罢!”
溪边近晚有蛙声一片,水声清亮,附近的稻田上面浮着点点淡紫的水生花朵,我叫他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手里帮我抓着鱼线,然后在勾子上挂了饵,远远丢出去。
我观察着溪水里鱼儿的动静,蹑手蹑脚走过去,又蹑手蹑脚退回来。他听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为何要叫我帮你抓线,像你这样沉不住气,勾子一颤一颤,鱼儿早就吓跑了。”
我嘘道:“小点声,你就只能坐在这抓线,若是像你这样边走边说,鱼儿早被你的书袋子给打飞了!”
这时只见水面有个小泡泡一荡,他叫一声:“有了!”振腕把鱼线拉起来。
一条背脊黝黑的青鱼从水里跃了出来,摇头摆尾的挣扎弹动。我又惊又喜,忙忙的叫道:“快些快些!”
见鱼儿落在草地上蹦达,我忙扑过去一把抓住它,入手滑腻,又冷又凉,我惊呼一声,扬手竟又把鱼甩回了溪水里。他放声大笑起来,我又是心虚又是不好意思,怒目嗔道:“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闻言笑得更是响亮,夕阳将他全身染得微红带着金光,他脸上神采飞扬,眉目如画,那般不世的气质,竟是如同太阳般光芒耀眼。
我忽然觉得满手的鱼腥很值,拍拍手道:“算了,鱼儿都被你吓跑了,早知道就不叫你来啦!”
他偏头看看我,头上有几丝黑发散开,暮色中淡青微蓝的天空与他身上的衣裳融为一体,他吁口气道:“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我心里哼一声,暗想那日他与小牛牛去山里也是笑声爽朗,恐怕是言不符实。
回到院子里,我又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声,铜管里面是太老师依旧的字迹:速回。
我想一想,提笔在上面写上六个字:此间乐,不思蜀。
鸽子渐去渐远,心里的忧虑却慢慢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