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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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城区有一个历史悠久势力庞大的组织,名为黑龙帮,团伙性质跟义和团差不多,那时几个一起玩的人说起黑龙帮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仿佛以前还真抗击过八国联军。黑龙帮人员涉及范围极广,组织结构严密,分工明确,与时代的进步保持一致。该帮设帮主一名,必须是大学本科学历;后设副帮主两名,学历大专以上;往下设护法四名,学历不限;再往下就是各堂堂主和成员。
鸭子就是四大护法之一。我们此前真不知道身边的鸭子还是护法――即使他对我们说了我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把他奚落一顿或者海扁他,但有一件事情让我们相信他就是护法。
我那天中午和耗子与磊子一起回家,经过一小巷时看见很多人围在一起。那些人学生打扮,有的还穿着中国国家足球队的队服。
耗子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上次在街上看到一堆人朝一高楼上张望,他也跟看看,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流鼻血了正在仰头止血。
耗子嚷着要去看热闹,我说:“你快点,要是人家在系鞋带就早点弄明白。”
耗子还没钻进人群就被吼了回来,退后几步半天没动,脸色很差。然后他跑了回来。
“不好了,鸭子……鸭子被他们堵着呢。”耗子惊慌地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观察了一下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小石子都没一颗,有的只是泥巴。我总不能不道德地用泥巴糊人家的脸吧?
“怎么办?”磊子也很着急,“鸭子会……会被打死。”
“耗子,你去报警。磊子你跟我来。”我对他们说。
我们那时打电话只能在家里或者在大街卖报卖瓜子的小摊上打。这里要离能找到电话的地方还有一定的距离。耗子飞快地奔走了,磊子和我朝那些人走去。
他们大约有三十人左右,身边却有很多砖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蘑菇。他们一定捡完了这条小巷里所有的砖头――好周全的准备。如果我们硬来,我们就会被活埋,多出的砖头还够做我们的塑像。
外围的人发现了我们,一个小平头冲我举起手中的铁棍,大喝道:“什么的干活?!”
我心里一愣,这小子原来是鬼子,我说:“我们是良民,找钱包的,只有这里一块地方没有找过了。”
“这里钱包的没有,走开的快点。”平头吆喝得更大声了。
“可是我找不着钱包就不能回去啊。我只找一下,看一下行不行?”我哀求道。
“不行!再不走,死啦死啦的有!”平头可能地道战看多了,用皇军的语气对我说话,还开始蹲下拾砖头想吓唬我,仿佛在赶条小狗。
“哥哥你就让我们找一下行不?真的只找一下。”磊子哭丧着脸。
那些人糊涂了搞不清我们谁丢了钱包,于是不和我们讨论这些逻辑问题,转而朝我们走来。**!他们还有刀!磊子惊了一下。我也看到他们中有的人手上还有刀,寒光四**。
完了,我心想,除了开刀割狐臭外我还没挨过刀子呢。今天栽了。
突然间警笛声四起,由远至近。我万分高兴,只想唱“几度风雨几度**危难时刻显身手……”那些人呼啦一下就不见人影了,动作迅速得跟蜘蛛侠似的,只剩下鸭子面红耳赤地立在砖头堆中。
“鸭子快跑!被警察抓了也麻烦!”磊子大喊着跑过去拉鸭子。
鸭子咬牙切齿,什么都没说,他拍了拍我和磊子的肩膀,不肯动。
警笛声近在身边了。我心想我们没刀没枪的只有砖头,最多告诉警察叔叔们我们在砌城堡。我一转头,看见两辆大红大红的车――消防车。
消防官兵们来这儿连个烟头都没发现,于是又“呜呜”叫着开走了。耗子跑了回来,手里还提着几根竹子,意识不错,但这东西只能拿去钓鱼,他气喘吁吁,开口就是:“狗日的,‘110’占线,我打了‘119’,你们没事吧?”
之后鸭子对我们说这次堵他的是本校高二的学生。高二的人和鸭子在足球场因为一个点球发生了争执。鸭子说那人踢点球时后卫没退回去,而那个后卫说他早退回去了,说鸭子那么说是因为看到了海市蜃楼。鸭子和那人吵了起来,那人倚老卖老骂鸭子是小鳖,鸭子一脚就踢在了后卫的**里,把后卫的老鳖也踢成了幼鳖。高二的人见初三的小朋友竟然敢对学长无礼,也就是对长辈无礼,竟把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美德都抛弃了,那还了得。要教训,一定要教训教训。
于是他们纠集了三十人左右去菜场批发买砍刀,老板是个善良人,不肯全卖,说:“你们搞野炊五六把就够了,又不是去打鬼子。”高二的人又去其他的摊位买了镰刀斧头有甚者差点淘到古董,把自己装备得能去深山打虎海中擒蛟。
我们问鸭子:“你想把高二那帮子人怎么搞?”
鸭子说:“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你们背书包,穿双能跑快的球鞋,不要抽烟。”
我们大为惊讶:“鸭子你是**们去打架还是要去评选十佳少年?”
“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害你们的。”鸭子说得很诚恳。
那一天终于来了,我们三人把自己打扮得连自己都害羞至极,跟在队伍的最**。队伍很长,都是鸭子的人。我当时还以为这是鸭子请的临时演员。
斗殴地点在我们的体育场里。那夜月黑风高,阴风阵阵。高二的三十余壮士持刀持棍,如同揭竿起义的农民兄弟。但鸭子不是地主,他是鼎城区最大帮派黑龙帮的护法。
“你们敢阴我们护法?!”一个黄毛彪形大汉肩扛大刀怒目而视。
“砍死他们!剁死他们!”
“搞死!搞死搞死!”
众人大呼小叫,终于把一轮明月唤了出来。
高二的人本来就是成天和课本打交道,最多看过农民起义,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活流氓。被吓得缴械老实地听候发落。
鸭子身披黑色皮衣,嘴上戴一口罩,上面还写着“黑龙”两大字。他手持一柄东洋长刀,慢慢走过去,手举刀落,一刀背就打在一个高二生的肩膀上。
“啊呀呀。”那高二生本就是近视,今日为了斗殴特意没戴眼睛,根本分不清刀的正反,只觉眼前寒白的光一掠,肩头沉沉地挨了一下,心想手臂废也。于是瘫痪在地,嚎叫得如同唱京剧。
“给我打。”鸭子对手下说,语气平静得像是说喝口水。
众人蜂拥而上,拳脚一场。我、耗子和磊子站在一旁,觉得没有上前的必要了。
这件事就这样做了了结。我们对鸭子刮目相看,有空就和他讨论黑龙帮的历史渊源。
鸭子对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说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而那些人有的是兄弟,有的只是工具。
“那朋友和兄弟有什么不同呢?”我问他。
“兄弟是可以用命去换的。”鸭子很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也能用命去换。”耗子说。
“是的,当然是的。”磊子补充道。
鸭子很内疚地说:“我早把你们当兄弟了,只是,我觉得你们和他们不同而已。”
一天晚上送幸回家的时候幸对我说:“以后别参加那种事情了好吗?”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马上移开了视线。我说:“没事,人多着呢。”
“好吧。”幸说,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让我难过。
“那我不叫你乌鸦了好吗?”幸问我。
“你又给我想了其它绰号了吗?”我笑着问她,我试图打破我们之间快要凝固的气氛。
“不是。”
“那为什么呢?现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乌鸦。”
“那些人也叫你乌鸦。”幸说。
鸭子带着我们认识了很多人。
“这是我的兄弟,乌鸦。”他对他的手下说,“以后见着‘乌鸦哥’要打招呼,‘乌鸦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明白没?”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有什么不好呢?”
幸不说话了。
“好了,别乱想,哦。”我用手指弹弹她的手背。
在小巷子里我们经常把人打得不成人形,有时有原因有时没原因。或许就是因为看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像娘们儿,或者是那个人穿得太像流氓。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难过,但几次过后也不觉得难受了,反而会很激动,特别是对付比我们高比我们壮的人的时候。我全身的关节嘎嘎作响,肌肉受热血膨胀,迫不急待地就扑向别人,即使是被别人打得趴在地上我也分外高兴。打完后我会告诉他我叫乌鸦,“哇哇”叫的乌鸦。不爽就来找我们。
那些日子我们几人在学校能横着走,谁见到我们要么亲热地问好要么就绕道走开。我感到很骄傲,很满足,觉得自己很是出人头地。
一天鸭子带我们逃了晚自习去江堤见一个人。鸭子说这个人很厉害,你们认识了会很有好处。那个人坐在草丛里深情款款地眺望桥北的夜景。一袭黑衣,长头发。“叫良哥。”鸭子对我们说。
“良哥。”我们喊道。良哥点点头示意我们坐下。
良哥是黑龙帮的护法,主持家刑。我问鸭子都有些什么家刑,老鼠说,刑不定,则威不可测。可见是滥刑。
鸭子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递给良哥,良哥推掉,自己拿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那样子让我想起**吸水的海绵。吞云吐雾后良哥满脸陶醉,眼神迷离。他把烟递给鸭子说:“尝尝。”
鸭子接过香烟,端详了阵子,问道:“花烟?”
“花烟。”良哥语气平静。
鸭子吸了口,很享受地让烟慢慢绕完全身内脏再从鼻孔一丝丝地游出。他把烟递给耗子。耗子说他戒烟了。鸭子把烟递给磊子,磊子吸了口,“哇”地就干吐出很多粘稠的唾液,吐了以后“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乌鸦,你也试试。”良哥对我说。
我很惊异他竟然知道我的绰号。我心里有些高兴,我和他还是第一次见面,人家可是护法。但我又有些担心,接过烟我很犹豫。我知道花烟不是烟花,而是一种掺杂了神经兴奋物质的烟,简单地说就是里面混有毒品。这点我妈妈给我扫过盲。抽还是不抽?我的心中突然就出现了伟大的哲学性问题。
“你干嘛呢?”鸭子见我走神,提醒我。
我把烟放在嘴里,却第一次感到**对烟的不适应。我吸了一小口,没有让烟**我的**,在口腔内打了个转就全喷了出来。
“浪费。”良哥“哼哼”笑了两声,评价道。
我觉得天旋地转,脑袋里有东西在一蹦一蹦。我不是没吸进去吗?后来一想才知道那是因为心跳超过负荷憋气导致的脑部缺氧现象。
冰冷的夜风带来江水潮湿的气息,我猛地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耗子问我:“你怕不怕。”
我说:“那有什么好怕的,你呢?”
耗子说:“回家后我在床上觉得很空虚,一想到要考上本部的高中部更觉得现在身处黑暗,想挣扎却没**量和勇气。”
我笑了笑,不作声。其实我也有那种感觉,而且很深刻。
上语文课时我的圆珠笔没水了,正在郁闷的时候幸转身递了支笔给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笔了?”
幸说:“不知道,感觉你没笔写字了。这支是新的。”
我笑了,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好看,以至于我觉得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
“以后每晚我都送你回家好不好?”我用笔捅捅她的背。
“你干嘛送我?我不想跑步。”幸朝前看着小声地说。
“我们不跑,我陪你爬回家都行。”
幸回过头来,说:“好的,你爬,我骑着你回家。”
“行。”我心想等会我就去弄一副轿子来。
幸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像在阳光下愉悦流动的小河,河畔开满了小小的花朵。
送幸回家的几天我的心都很平静,和她聊班上男生发生的趣事,现在的学习,以及即将到来的中考。送她到家后时我总想要她在我的脸颊上亲上一下,就那么轻轻的一下,我挺想念被她亲的感觉,但到现在为止她也就是在我喝醉的那天亲过我一下。每每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都觉得又害羞又兴奋,不敢开口,脑子里就闪烁着一个词:流氓。所以我只好对她说:“快上去吧,我也得回去了。”最后她对我说:“路上小心。”
回到家我就开始学习,看看书,做让我讨厌的化学题。我一直很讨厌化学物理这两门,早计划好了以后上高中读文科,我不喜欢那些只能不断发现却**伟人身上或被伟人****的东西。
现在的我也这么认为,只是我现在更觉得,人类要是只把上帝所有的秘密都弄清楚却没把自身的灵魂弄清楚,那人类就要到头了。而人类在物质方面的探求的确远远超过了精神。
我们学校的高中部很有名气,占了不少的地方,用铁栏杆围起来。每年都会从里面逃出几个考上清华北大的人,但我是个怀旧的人,总喜欢把这里和以前的学校相比,像这里建校只有几十年,而且校门修得像烈士公园的大门,所以我不喜欢。再说这里对初中部太差了,就拿生物实验课来说,这里从没上过一节。上实验课就是学生看老师在讲台上摆弄显微镜,有勇士想探求科学试图摸一下这稀罕物品,却被老师一吼喝住:“干什么干什么?碰坏了你赔得起吗?原价十倍赔偿!”这并非吓唬,而是学校的明文规定。
我在汉寿一中读书的时候实验课一节没落下过,两人一套实验用具,对显微镜熟悉得能把它当天文望远镜用。我们上鲫鱼解剖课,我和羊儿就买了两条非洲鲫鱼,剖完后带回家煮了吃了。解剖家鸽因材料有限我们就买了只童子鸡。解剖青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节课。事先老师**们去抓青蛙,我和羊儿还有耗子提着棍子去了田间。过了半天羊儿说:“连只青蛙毛都没看见还是回去吧。”耗子说:“青蛙本来就没毛。”羊儿雄辩道:“以前见过长毛的青蛙,再说连乌龟都能长毛青蛙为什么不能?”两人争论不休时忽见草丛中有一物体高高跃起,我估计是一蛙中豪杰看不过眼想以身说教。耗子一棍砸去,那东西不动了,走进一看是只蛤蟆。没办法,我们只好去菜市场买青蛙。我们花了六元钱买了只巨大的青蛙带回学校,当我们拿出青蛙时全班的女生吓得大喊妖精。青蛙们也跟着叫唤,一唱一和,把教室弄得跟江南水乡似的。老师走来一看,说:“好大只牛蛙,你们怎么抓到的?”
实验开始的时候我们先用乙醚将牛蛙麻醉,谁知那牛蛙不但不醉,反而如吸食了脑白金,兴奋异常,骚首弄姿张开大嘴就要捕食旁边一漂亮女生。羊儿被吓得不知所措,耗子忙对我说:“快用针刺它。”我一想,说:“耗子你怎么这么毒啊?刺什么啊?刺了就能安静吗?”耗子说:“快刺它脊椎和脑干相接的地方,破坏它的中枢神经。”我一手按住青蛙,一手持针,猛地刺入,用力一搅,牛蛙就成植物蛙了。
此后我家要杀鸡宰鱼的时候我妈妈总会发现那些东西突然瘫痪,我妈一直以为是瘟病,找到菜场老板质问,老板没和我们上过课,自然什么也解释不了。
鸭子有几次都叫我去玩,但我都推掉了,也有些尴尬,要不是把幸当作坚实的借口,鸭子肯定把我当牛蛙给杀了。其实他们也知道我的想法,他们把我当朋友,只是我们在初三选择**的方式不同。我和耗子选择了电脑游戏,就像以前一样。
我和耗子在晚自习时抓紧时间逃课玩电脑,学校深知我们是“垮掉的一代”,便给我们自由,随时敞开着可以走出去的大门。时逢初三,耗子家里的电脑被其母封杀,耗子只好转为外围作战,每日和我大战,回家还抱怨学习太累太辛苦,从而要改善早餐,多找家里要钱。
我说:“耗子你这样做会被雷劈的。”
耗子就冲天上大喊:“老天啊,你有种就把我们两个都劈死喽!”
那晚我正和耗子在酣战之中,为了防人打扰,要老板把电脑室的门都关了。正当我们天昏地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的“咚咚”声传来。耗子听到这敲门声仿佛听到了死刑判决,吓得眉毛跑上天庭,眼睛大如铜铃,全身颤抖,惊恐地说:“不好!我妈!”
我先是一惊,转而不齿一笑,心想这小巷原本就隐蔽,何况如此多的电脑室之中我们所在此室还关着门,鬼子扫荡都发现不了。于是我安心地对他说:“**是猎……”本想说猎狗,表示其母侦察能力强,但又怕此话伤了兄弟感情,于是马上把狗杀掉,换成猎人――“**是猎人啊?这儿都能找到?”
耗子坐立难安,可惜这小房间连只蟑螂都藏不住。敲门声越来越急,耗子在房间里团团转,想用本能打洞,可惜这是水泥地板,想跳窗而逃,可惜又装有防盗网,耗子顿时涌起唱《铁窗泪》的**。我也有些担心了,听这敲门声就有些杀气。于是我起身走到门口,示意耗子开门,我躲在门后。
耗子打开门,一阵阴风袭来,刮得春天的室内也有了寒冬的冷气。耗子妈妈伫立门前,目眦尽裂毛发上指,在黑色的掩护下如同一夜叉。耗子妈妈一掌扇去,那速度连光都超过了。随即在两股战战的小耗子脸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和谁一起来的?”他妈妈嗓音洪亮如同夜鹰,夜里的猫头鹰。
“我一个人。”耗子的声音细小如蚊。
“回去!”耗子妈妈冷眼朝屋里一扫,只看到吓得半死的胖老板,耗子妈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了,吓得老板身上的肉又抖了两抖。
我出了一身汗,我从小就挺怕他妈妈的,她可是我的数学老师啊。于是替耗子付了钱,匆匆离去。想起耗子刚刚说的“一个人”,心里感动极了,送幸回家时对她说明天带瓶红花油来――如果耗子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的话――耗子肯定也成了斑马。
次日我看到了耗子,他不仅活着竟然还完好无损,这比他踩着地雷还没掉一根毛更让我们感到惊讶。我激动地上前和他拥抱,耗子大喊:“住手!痛!”鸭子和磊子也凑过来,把我和耗子**课桌上。耗子在最下面,只有出的气了。
“过些天和我去趟那河边。”鸭子坐好后气喘吁吁地说。
“干什么去?”我问。
“救人。”鸭子很严肃地告诉我,“二哥的兄弟被桥北的宏伟集团绑了,我们准备周日过去,很多人。”
宏伟集团是桥北最大的帮派组织,从名字上听就知道是改革开放后的新生力,虽然名为集团,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固定资产,也没发行股票,最多也就是像黑龙帮一样。
“干嘛叫上我?我又不是什么很(尸吊)的人。”我说。
鸭子却不说话了,好像很难过。
“我知道你叫我是因为你把我当你的兄弟。我当然去。”我拍拍他的肩膀。
鸭子很感动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摇头晃脑一巴掌把我拍疼了。
我决定帮鸭子这一次,耗子和磊子也去。我告诉幸说:“这是最后一次,保证以后再也不参加那些事。我亲爹叫我我都不去了。”说完后觉得这比喻不恰当,我亲爹叫我我当然不会去。于是就改口说:“就是幸你叫我去我都不去了!”说完还用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为自己助威。
幸说:“那你要小心。”之后把自己从小就带在身上的一条玉观音吊坠的项链给了我。我带好后朝自己怀里闻了闻,是幸的味道,凉飕飕但很芬芳。
“我当然没事。我在江湖飘,就是不挨刀!”我说。
事情发生的原因我们一直没有搞清,但万恶**为首,这件事情的原因也不离其间,**的一个兄弟不知道是被宏伟集团的**的女人勾引还是他勾引了**的女人,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我们也没有仔细打听,最后宏伟集团的**回家抓到他们时那个人还正在模仿一种史前动物的作案姿势,那女的如同练逾珈一般。宏伟集团的**是个血性男人,当即把那女的**掌休掉,把那个男人捆住扔在郊外一片废弃的民房中。并扬言要通过正当且理智的行为向黑龙讨还公道,只差报警上诉到人民法院,可惜法律中没有对通奸定罪的条款。黑龙帮在与宏伟集团经过多次交涉后未果,宏伟集团要求索赔一笔巨资,做为对**的精神安慰,但是黑龙帮认为要赔也应该赔给那女的,因为黑龙的人又不是和宏伟**做,双方协商不成后黑龙帮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制定计划名为“草原之狗”,与英美对伊拉克的轰炸行动“沙漠之狐”遥相呼应。
两帮交锋的地点就选在了桥北那郊外的废弃地方。那里因要重建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放眼望去,**的土地,几栋破败的红砖房,秃且黑的房梁,断垣残壁中生出几棵垂死的小草,一片凄凉。
周日,黑龙帮的人分乘十辆脱漆的面包车、一辆解放牌古董大卡车,从桥南誓师出发。我们三人就挤在大卡车里,心里大骂中国人口太多。这卡车为了不引起注意,还搞了人货混装,在我们中间扔了不少蔬菜。
汽车摇摇晃晃,车内人味烟味还有蔬菜叶片上刺鼻的尿粪味夹杂在一起,滞留在车厢内越来越重。我一点也不觉得绿色食品的可爱,我恶心极了,一旁的耗子脸色铁青,如误食鼠药。磊子的脸拉得老长,眼睛上翻,颧骨突出,像鬼一样。
轮胎“嘎”的一声尖叫,车停了。前面驾驶室里传来嘟哝的骂声。车厢内的人见车停了,都大叫起来:
“快!快下车!快点快点!”
仿佛乘的是泰坦尼克,车里的人跳得争先恐后。我们三人尾随下了车,顿时感觉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美丽,空气是如此新鲜。整个人焕然一新,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觉得自己能一口咬断电线杆子。
“就在这里打吗?“磊子问我。
我举目一望,傻了。这里是常德市的武陵广场,全市最繁华的地段。
“肯定是灯下黑!”耗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做了副很奸诈的表情。
我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原来是车坏了。于是一大群人就在最繁华的市中心耐心等待,每个人的表情都极不自然,也难怪,在这样美丽的市中心,一大群男人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怎么说也是一种尴尬的事情。
我们等到卡车修好后疯了般地跳上车,跳上来才深刻体会到原来人最不应该要的就是面子。在这个车厢里,每个人都期盼司机开快点,最好当航天飞机开,撞着楼房了也死不足惜。
“你说等我们到的时候会不会已经打完了?”耗子问我。
我没回答,我心里巴不得早点回去。
到达目的地时这车男人都快被废了,如果是正当的活动我想他们绝对会告到工会。但是这不是做工,这是群殴,是群殴!
一块水泥坪上对峙着两个方正。各方正第一排穿得西装革履如来签合同,后一排就是劣质假货西装展,再后一些就是新人类的时装代言,**就是民工聚会,最后就是我、耗子、磊子,三个背着书包的十佳少年。
“我害怕。”耗子小声对我说。
我横了他一眼,说:“怕什么?要打起来前面给咱们挡着的,除非他们用迫击炮打咱们。”
磊子骂我道:“你个叉的,到这时候你还讲笑话,服了你了!”
其实我心里也很害怕,前面的人每个人满脸横肉,鼻孔里的鼻毛横冲直撞,一身肌肉亮光光如同抹了猪油。他们手持钢管砍刀,那么具有职业的震慑力,发动起来砌房子绝对是好劳力。
我们的书包里只有几本课本,虽然也有刀,但只是铅笔刀。可是我觉得我的心里不光是有害怕的感觉,如果只是害怕我的身体早应该发抖了。我是在抖吗?是在抖,可我同时感到全身发烫啊。我歪歪嘴角,发出一声得意的笑。
“我去报警吗?”耗子问我。
“你想这几百人轮着踢你**吗?”我说。
我们那时还没有手机那种高尚的玩意儿,我爸都没有,全家惟一的高科技通讯物品就是呼机,被我们家的形象大使爸爸拥有并使用。我爸爸其实也只是大使,我妈妈是武则天。
如果耗子这个时候离开,即使是去上厕所,也定会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和怀疑,说不定激发黑龙和宏伟之间的矛盾,这矛盾最多也只能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会突然转变成对叛徒的矛盾,这是阶级矛盾。他们会化干戈为玉帛,团结一致对付耗子,那耗子将会成为历史人物。
磊子鼻孔微张,说:“吵起来了,听!挺凶的!”
我和耗子认真地听,两帮人开始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连猿猴都不漏掉,一人说对方家的猴子不是忠贞的猴子,对野猪产生过感情,所以使后代都跟猪一样。对方大怒,反击道,你家猴子更不守妇道,和河马有染,与狒狒私通。
然后两方都不用生物知识来对阵,转而从历史的角度述说日本鬼子对农村妇人的暴行,得出结论是对方为**。话音刚落群情激愤,触发了民族矛盾,誓要寸土必争,把侵略者消灭净。
“今天算是开了耳界了。”耗子强忍住笑说。
我也很惊讶,原来我骂人一直那么没有水平,顿时对他们产生了敬仰,等待着他们是否会对对联。但是我的希望落空,著名的三字经突然抬头,响彻天宇。他们烦了,要用武力解决问题。
“不是有人在对方手上吗?”耗子大惊,“**的弟弟啊!”
耗子的**还没放平,前面的人就全冲上去了,冲上去没几步又退了回来,退回来又冲上去。棍起刀落,阳光下黑压压的全都是咆哮的人。
我心想他们没穿队服怎么认识自己人呢?想的时候一个人朝我就冲了过来。脑袋前倾,脖子拉得老长,像只被绳子吊住的鸭。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我使劲挥来。
我侧身一躲,看清他手里原来是好粗根钢管,那家伙扑了个空,打了个趔趄,还没站稳就发现了身边的耗子,一棍子转而冲耗子的头砸去。耗子惊叫一声,笨得用手臂去挡,听见沉闷一声,耗子捂着胳膊哀叫了起来。那人又举起了钢管,对准了耗子的脑袋。
“**祖宗!”磊子一个箭步,一块砖头结实地盖在了那个人的后脑勺上。那人手一松,钢管落在地上,人就像一口袋沙子直直地栽了下去。耗子拾起地上的钢管,大声骂着,狠敲着那人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
“住手!你快住手!”我连忙把耗子拖住,“**要杀了他吗?!”
耗子眼睛血红,满眶眼泪,手臂不停地颤抖,说:“**杀了他,**杀了他。”
地上的血越集越多,流出一条,打了个转,又流走了。
我用手探探那人的鼻息,“还好。”我说。
耗子大声地冲我叫起来:“你个**!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别人!你在干嘛啊?!不打我们会死的!会死的!“
磊子站在一旁,直直地看着地上的人。人群拥挤在一起,惨叫声喊杀声一浪接着一浪。我眼前人影**,灰尘飞舞,阳光刺眼。我拾了根钢管,磊子捡了块红砖。我们三人站在原地,不想前进。躺在身后的人没有起来,血已经在他的头发上结痂,糊成一团。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我在心里惊恐地说。
两个人发现了我们,叫着朝我们冲了过来。一根钢管,一把开山刀。
“滚开!”我大叫着,攥紧手中的棍子,吼叫着,“滚开!”
刀的光亮从我眼前闪过,一刹那,我看到了刀面上倒影中自己无助的双眼。那把刀直直砍向耗子。“砰”,一声刺耳的碰撞,耗子支起手中的棍子挡住了刀,我用尽全力敲在那个人的侧脸上,也许是他的头骨被打破了,我感到棍子有过一丝短暂而清脆的震动。他几乎没有喊叫,嘴里**鲜血,跪了下去。我又给他补了一棍,打在他的背脊上面,我当时还是怕杀了他。他终于扑倒在地,衣服鼓起厚厚的黄土灰。耗子再朝他头上补了一棍,那人的头猛烈地**在地球上,然后他却连滚带爬地跑了。我突然却很惊讶为什么他的生命力像泥鳅一样顽强。
“磊子,磊子。”耗子惊慌地说。
磊子在地上抱住头蜷缩成一团,那个人像抽打一堆稀泥似的抽着磊子。越抽越有劲,满脸狰狞。耗子跑过去踹了那人一脚,再用棍子打那个人。我拾起刀,站在那人的前面,看着他。他比我大不了多少,面色苍白,他很恐惧。我劈头盖脑就是一刀,他伸手挡了,刀在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变得很柔顺,仿佛融入了湛蓝的大海,仿佛在天空随风而飘的羽毛,仿佛丝绸从脸庞划过。
他从内脏里发出了尖锐的叫喊,那声音如同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嚎叫,延长,起伏,带着无尽的伤痛和恐惧。他跑了,不时转身看我有没追他,一双无神而害怕的眼睛。血从他的衣袖里浸出,顺着衣服往下流,洒了几滴落在地上。
我们三人,冲进人群。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这里没有语言的交谈,全都是最本初的叫声。我们看到了鸭子。他拿着刀在和两个人对峙着,白色的T恤衫上泥土和血混成一片。我们冲过去和那两人打起来。我挨了一棍,打在我背上,使我的内脏剧烈的翻滚起来,心中涌起一阵阵恶心。我半弓着蹲在地上,他又朝我握刀的手臂来了一闷棍,一种钻心的痛在手臂上开始跳跃,我的手一下就松开了。我闭上了眼睛,气喘不停。我感到很恍惚,耳边嘈杂,人影重重。
紧接着,我的头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天旋地转,眼前一下黑暗一下明亮,耳朵开始不停地鸣叫――那个人用棍子击中了我头。我全身无力,像团被烧熔的蜡般倒了下去,整个黑色的世界开始摇晃不停。
“死吧!”一种撕心裂肺的喊叫从背后传来。是鸭子!
我心里一惊。转头看见鸭子手中的刀刃鲜红,那人转头看看愤怒的鸭子,一只手往背后摸着什么。我看见那人在我眼前不断**,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一时间,我感到极度的恐惧,那种恐惧充斥了我的心脏,附在我身体的每块骨骼上,转而却又化成深深的愤怒。
我抓紧刀柄,盯准中间那个影子,朝他正在扭转的脖子使劲提了一刀。
“死吧!”我对他轻声地说。
然后又是一刀落在他的**。他丢掉了棍子,用手捂着不断往外冒血的脖子,惊恐地看着我,恐惧扭曲了他那张脸。他的血从伤口处往外涌出,冒着热气,气味浓烈。
然后,他晃晃悠悠跑了起来,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叫喊声。
“杀人了,我。我杀人了!”背着书包的我拉着耗子叫嚷着。全身**,眼泪鼻涕纵横交错。耗子满眼惊惧。那个被我砍中脖子的倒霉鬼是宏伟的二护法。他没有死,但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光脖子就缝了十三针,包扎得像埃及法老的干尸。
那场械斗在警察赶到后结束,双方各有伤亡。黑龙帮死了一个人,此人就是主持家刑的良哥。他的尸体在一个角落里被发现,全身血淋,被砍得如同松子,双眼圆瞪。
我再没有什么记忆了。我只觉得全身被冰冷的越来越紧的恐怖包围,后脊梁如被抽去,**无力。鸭子他们把我拖到一间小破屋的炉灶里藏起来,耗子和磊子陪我一起躲着,用一破竹席遮着,鸭子背靠着炉灶坐在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我到了幸的家里。幸看着我哭成个泪人儿,我把头放在她怀里也哭了起来,觉得幸的怀抱温暖、安全。
我的灵魂在云端游走,看到一柱柱从更远天顶照**下来的阳光,黄金的质地。深蓝的天空,白色的浮云,静谧得如温柔的浅海,我在轻柔的云中藏躲,在海中翻腾,随风如羽,直到晚些时候鸭子对我大吼了一声:“他没死!”
耗子对我说当时他看到我的眼睛时害怕得很,说那是禽兽的眼睛,跟**一样。我举手要打他,他才老实点地说:“那是交杂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神,让我又担心又害怕,从没见你那样子。”
我想我是个地道的混蛋。没有一点出来混的勇气和胆魄,打架的时候都还害怕把对方打死,开始还想打,后来却连站起来的信心都没了。但是外面的人却知道了我这只乌鸦。宏伟的护法在伤好后没找我的麻烦,虽然他胆子大,但是胆子大的也怕不要命的,他们认为我就是不要命的人。他要命,他怕死。
我那天砍了他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怕,我害怕,我不想死。”说的时候眼泪和鼻涕糊在一起,搞得一脸光滑油亮。
那晚我换了耗子的衣服回到家里,很早就睡了。睡到半夜却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心里如同台风阵阵袭过,留下无尽的阴冷和空虚。
我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凝望着黑夜中五彩的城市,抽了很多烟。
不自觉地,看到了**幸给我的玉观音,拿起来仔细地看,哭了。
“衣服洗好了。”幸将一个塑料待递给我,双眼通红,“好多血。”
“不是我的。”我说,手里摆弄着她送给我的一支笔。
“那以后……”幸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忧伤的眼睛,没等她问完,便使劲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