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劫后余生(上)(1 / 1)
大汉讲开原委:“我们兄妹本是汉人,祖籍福建,是个叶姓大族。族中一向信佛敬佛,每一代中总有出家侍佛之人。我的上一代中,便是一位堂伯皈依佛门,做了本镇释因寺的主持。”
苏卿鱼上大学时不少同学就来自南方,因此知道福建广东一带民风敬佛礼佛,不少老辈人现在还在吃长素,和尚尼姑非常受人敬仰,家里有个婚丧嫁娶之类,做佛事是少不了的。因此听到这段话倒也并不惊奇。回头一看黑猫,也很平静,心想他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想来对这种事情更是听多见多了。
“有一日释因寺忽然来了个喇嘛,说是要在寺里借住一夜。我们那个地方红教并不多见。他们对佛法和戒律的理解与我们并不相同,历史上又曾经出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因此人们并不是很欢迎他。不过我堂伯说同是佛门中人,怎么可以不好生对待,就让他借住进来。”
“谁知当夜释因寺竟然起了一场大火,乡民们全体出动救火也没能止住,到了天明,已经只剩满地瓦砾了。所幸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受伤。寺里的和尚说,主持与那喇嘛一直在主持的住所里长谈,直到接近午夜时,主持忽然出来命令全寺的和尚都去外面的菜园子里劳作,就连小沙弥和打杂的和尚也不例外。因为主持一向威望很高,虽然这要求极为不合理,寺里也没人反驳,深更半夜去挑水施肥。”
“乡民听说如此,便到处找寻堂伯。谁知堂伯和那喇嘛都已经不见踪影。此事便成了当地的一大谜团。族中因此被外人议论纷纷,族长为了平息此事,宣布不论堂伯死活,都已经不再是本族之人,今后便是见到,也没有什么血肉之情。从此族中便没人再谈起他。”
“此事出了一年之后,我母亲才生下了我。因此我自小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堂伯,也从来没人跟我说起过。等我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家中长辈在我们同辈之中选中了出家侍奉佛祖的后生,是我的一位堂哥,当年不过十四岁。按照族里的规矩,后生出家之时要开祖祠祭奠祖先,还要拿出祖祠中的宝贝——一串檀香佛珠。那是当年北上学习佛法、回乡后创建释因寺、也就是释因寺第一位主持常年佩戴的佛珠。平时深埋在祖祠附近,只有族长和少数几个族里有权威的人才知道准确地点。本来族里规矩一向很严,偷盗之事并不常见。但这串珠子有些古怪,历经多年仍然香气不散,加上当时世道并不太平,从上上一代族长开始,便立下了深埋佛珠的规矩。”
“谁知祭奠前夜,族长带人挖出装佛珠的小箱子来,却发现其中哪里还有什么佛珠,只剩下一封手写的书信!族长知道事关重大,当时并没有拆开书信,而是召集了几位平日说话很有分量的当家的,准备一起商量。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当时我父亲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精明能干,接手了族中茶庄的生意,在同辈之中说话颇有分量。”
“族长打开信,先看落款,原来竟是当年的释因寺长老,也就是我堂伯留下的信。信中述说当年喇嘛借宿时二人参详了一件从极西之地带来的法器,解得天机,才知族中近年内将有大灾难,皆源于一个不祥之人的诞生。而这人必将在诞生于三房之中。为化解这场大难,堂伯放火烧了自己一手建起来的释因寺,留书一封后即前往法器所来之地寻求化解之道。”
“堂伯写道如若这封信被看到,则说明他未能及时返回,那么请族长怜惜众生性命,不要伤害三房的后代,把他遣送走也就罢了,但在化解戾气之前不可送入佛门,以免更生事端。”
苏卿鱼和黑猫听得出神,像所有爱听故事的人一样,情不自禁道:“然后呢?”
“估计你们已经猜到了,我就是释因寺大火后唯一的后代。当时议事厅里没人吭声,人人都看着我父亲,当然没人怀疑堂伯的话,他在族人心中的地位颇高,几如天神一般,即便经过了前几年火烧释因寺的事,被开除出了族门,但族里的老人对他的尊重也并没有减少多少。族长咳了一声,暗示我父亲表态。”
“没办法,我父亲当时就说把小奕——也就是我——送走吧,明天一早就送。”
“族长点了点头,这事似乎就这么定了。谁知这时祖奶奶忽然从内间里走了出来。”
“祖奶奶?”黑猫疑惑的问,一边在脑子里画出个佘太君模样的老太来。
“祖奶奶当时已经九十有余,是族中年岁最大辈分最高的,本来族中重大事情从来都是不允许妇道人家参与讨论的,但祖奶奶早在几十年前祖爷爷去世之后就搬进了议事厅的内间,吃素念佛,供养祖宗。祖爷爷是当年的族长,祖奶奶的地位当然十分之高,况且从来都是持家公平有道,族中人多口杂,却没谁说过她的不是,更不会有想到把她赶出来。这么多年以来,族中哪次商议大事祖奶奶没听到?但几十年来她从没在任何一次会议中插过嘴,更不要提公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众人看到祖奶奶竟然从内屋里走了出来,都赶快站起来,知道事情重大。祖奶奶当仁不让的坐到族长的位置上,问我父亲:‘族中待你怎样?’”
“我父亲赶快说:‘我年纪轻轻,族里就把茶庄这么大的生意交给我,不论是老辈还是同辈,都提携有加。’祖奶奶听了摇摇头,竟然流出两行眼泪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害我们的性命?’”
“父亲当时就吓傻了,赶忙给祖奶奶跪下,连说自己并没有这个心。”
“祖奶奶说:‘不管你是不是故意为之,你想把小奕送走了事,那就是害了我们全族人的性命!’祖奶奶见多识广,在世上活了近百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当下就告诉众人,不祥之人一旦诞生,化解之法就十分有限,按照老规矩,是一定要处死的,否则即便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会牵连到家乡里的人。”
“祖奶奶接着便讲道:两百多年前,我们那地方一个大户人家也曾出过一个怪胎,算命的判过这是族里的小人,不能留。但那孩子是族长的嫡系,又是这一支里唯一的男孩,族长硬是没让人动这孩子,只是做了不少法事,还捐了替身供养菩萨,便以为没事了。那算命的看拗不过,还要在本地混口饭吃,便随口说这样也就罢了。”
“等那孩子长大,竟然中了京里的状元。我们那地方虽然远近有名,但也只是有名在茶庄药房的生意上,从来也没出过高官或者学究,最高也不过是一个捐出来的县令而已。”
“这家人喜气洋洋,办了三天的酒席宴请十里八乡的父老。谁知席上那算命的喝醉了,竟然大吵大嚷起来说三年之内他当年的预言必应验,谁也跑不了。那家人一怒之下把算命的打断一条腿,便轰出门去。”
“再说这状元郎颇有为官之道,不出两年已经升了几次,被放了肥缺,狠狠的捞了一笔,却到底还是栽在了宫廷斗争里,得罪了一位宠妃的舅舅。被贬之后,失了靠山,偏生又遇小人告御状,查出了任内的一些亏空,旁边有人煽风点火,竟莫名其妙的判了个株连九族,从此那家也就败了。”
“这故事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传了几百年,差不多是个半大小子都知道,只不过年头远了,也就没有人认真计较。此时祖奶奶一提,活灵活现的仿佛就发生在几年前一样,议事厅里的众位心里也都打起鼓来。”
“我父亲看情形不对,又给祖奶奶跪下磕头,求她保住三房的一条命根。我们这一房人口本来就不旺,母亲生我时又是难产,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虽然说我们那一代计划生育抓得并不严,但医生说我母亲再怀孕的机会也不高......”
“等等!”黑猫打断这位自称姓叶的大汉:“你的意思是,你祖奶奶想要你的命?”
“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在我们这个大族里却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福建农村的大族里,不少规矩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几百年没变过,也不可能在这几十年就轻易变了。虽然草菅人命的事情不多了,但也不是没有,如果出了什么败坏家门的重大事情,族里还是要依照祖训处理,只不过不再声张罢了——农村的死人,挖个坑就埋了,村长乡长都是族里人,谁又会多说些什么?”
苏卿鱼一咂舌。看眼前这大汉虽然强壮,面上也颇有风霜之色,但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至多三十的样子,想不到在他小时候那个年代还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
“按照族里的规矩,出了怪胎是要浸猪笼的......”
“浸猪笼?那不是对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刑法吗?”黑猫又插嘴。
“浸猪笼,在南方很普遍,也不是光用在女人身上,凡是不干净的东西,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处理。你们北方人不太了解罢了。”
苏卿鱼刚想辩解黑猫就是南方人,大汉已经径自讲了下去。
“祖奶奶见我父亲求她,也哭了出来,说她也没办法,不能看我们这一族在她面前就这么没了。族长等人也都这么劝我父亲,一致认为这件事早解决早了,不如赶快派个人把我从房里领出来,带到二里地外的小坟场解决掉。我父亲当时就大喊一声:‘小奕啊,爹连和你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啊!’说着口吐白沫,在屋子里疯跑疯撞起来,又喊道:‘小坟场在东面,你可别忘了回家的路啊!’
“族里人以为父亲伤心过度,发了失心风,便叫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把他看住,族长和祖奶奶则向我家方向走去。父亲在议事厅里还兀自大喊大叫着‘小奕你变了魂也要回来啊,别忘了回家的路啊’。”
“别人不明白,我却明白父亲喊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我和我那被选定了要当和尚的堂哥关系很好,从小泥里滚大的,虽然不是一房,但一直把他当我亲哥哥看。过了今晚,堂哥就要去释因寺里当和尚,即便还是能见面,也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玩了。我那时才七八岁,懂个什么利害关系,大半夜偷偷跑到茶庄里和父亲哭诉,正说话间族长就派人来叫父亲去议事厅开会了。父亲不放心让我自己走夜路回家,又没什么人可以托付,只好带着我到了议事厅附近,让我自己在灯火明的地方玩,千万不要走开,等到他们商量好事情了再带我回家。”
“也是我命不该绝,偏偏没有听从父亲的话,跑到了议事厅的墙根底下去偷看,这才把全过程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苏卿鱼忍不住感叹一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说得这么详细,我刚想说好象你亲眼看见了一样呢。”
大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当时虽然年幼,但看到这一切也明白事情的严重,再听到父亲喊小坟场在东面和让我回家之类的话,便想到不能往那边走,也不能朝回家的路走,于是什么也没带,就朝村外小坟场的反方向跑走了。一路往外跑,我还能听见父亲在议事厅里大喊大叫。”
“其实我当时也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深意。我那时真的吓坏了,几年之后在想起当年的情境,才明白过来父亲是用反话来提醒我,估计他以为我还在远处灯火明亮的地方自己玩,生怕我听不见,才装疯卖傻的那样大声喊。好在我当时虽然没明白父亲的意思,但误打误撞,竟也逃过了这一劫。”
苏卿鱼和黑猫听得心都悬到嗓子眼里来,赶忙问:“然后呢?你跑到哪里去了?”
却在这时,房门被轻轻的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喇嘛走了进来,向苏卿鱼和黑猫行了佛礼,又朝向大汉说道:“国王正在外面等着您,我应该怎么回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