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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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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澜

作者:黄昏

楔子

她们说爱情是一种感觉。青春成长的时候,或许喜欢过身旁的男生,喜欢他的神态,喜欢他的声音,甚至喜欢他感冒时擤鼻涕的样子(笑)。但是那样的好感也只是暗暗,从来没有机会暴露在阳光下,而年岁旅人游过那个阶段之后,什么都烟消云散,甚至连男生的面容都模糊不清起来。

书上说爱情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惊魂。而一个人心灵的承载度能负荷千年万年的磨砺吗?经历的不过是二十几年,风雨来去,已有沧桑之感;模糊里,单纯似乎被无心地伤过,无辜的感情积累大多的时候,心就胀破了,然后怎么也补不回来。就像动物拥有的一种疗伤与攻击的本能,有人再窥伺,便反弹,便先把虚荣与防卫加到了心门上成锁,天秤上索取的一端下倾;成长里,人学会了自私,学会了决不轻易开心门。那便是千锤百炼的结果——丧失了无私爱人的能力。

不去爱人,不被爱;像歌里唱的,人有了奇怪的通病——生活步调太寂寞,而爱情的起点可能便是那抹光源;冬天寒冷里,一点温暖相依的感觉就可能会被当成是爱情——可是,谁又保证爱情是纯粹的,爱情没有这样的变异体?所谓细水长流,也可能就是激情萎缩之后,亲情与责任的维持形态。

但这样最普通的元素,在物质越来越发达的现代,越难真正寻到。有人说校园是最后一个伊甸园,然而青涩的爱情也会被家庭的压力、前途的忧虑、成人的责任压抑。所以,我珍惜身边的每个故事,但愿现实中的迟沃川与京阑同样幸福。

第一章

腊梅还在有点畸形的枝上舒展余韵,光宇私立一中直通校大门的林阴夹道两旁早迎春的花便已经怒放,仿佛是迫不及待地争着时令,料峭风里,春日的气息浓起。

尤其在周五放学的时段,嘈杂的话语加上轻松的笑声,让这所平日以高升学率与良好学风著称的重点高校像菜市场般热闹起来。

春天,发情的季节,人的气息泛滥。

梁宛雪挤过人群,边喊着边朝着显眼的目标追近:“京阑,你当班长的带头逃跑值日啊?”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认识的学生也闻声向那个目标望去。

已到了校门口的目标女生回过头来。同样是炎黄子孙的肤色,有些人显得苍黄无神,她的脸色却有如画中干净无垢;同样是剪短削薄的规定发型,有些人像盖了个西瓜,她乌黑细亮的发犹如洗发水广告中的专业造型;也同样是一丝不苟的学校制服,有些人穿得像个僵板的老虔婆,她却自然之间全然显露了制服本该体现的端庄知性。

“光宇一中”不认识京阑的学生肯定有,但没听闻过其大名的就像二十一世纪的恐龙——绝种。

京阑不是“光宇一中”顶绝美女,却是光宇学生私下封的校花。学校里美女无数,风情各异,但再怎么对外在条件自信的人,一见到她一学年中为“光宇”拿下的书法、演讲等各类奖项,及她在成绩榜上的排名,自信也要被埋到祖母家的箱柜里去,绝无一人敢与其争锋。

更重要的一点是,京阑的老爹大名京文洲。

有人要是恰巧不知道京文洲是何方神圣,麻烦去看市新闻里的政要会议,或者报纸上的当日头版——京文洲略去名字,后面常常加的称呼就是“市长”。

有些初与京阑相处的学生常常暗下骂她高傲,因为她有时候的确冷淡而且任性,但是人家有这个条件是吧?

人的性格与周围环境的影响关系密切,很难奢望一个奖杯赞美铺路的人没有一点骄气。

梁宛雪毫无棱角的乐观性格恰恰包容了京阑一切棱角小刺,从初中到高中已过四年,梁宛雪知道其实京阑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也绝非外界看来的高傲冷淡,只是缺少一种学生该有的生机。

简单一点说,就是有点压抑感。连有时笑起来都让人感觉不到真心。

风过之后,梁宛雪到了眼前,她的笑容也淡下去了。

“我跟范清换了值日时间。”声音很水,但没有一点嗲味。

梁宛雪抬眼看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脸,呼出一口气:“那怎么不等我?星期五了,我们去书城逛一圈,再去租漫画?”那套《花冠安琪儿》只看了一半,因老妈清查私人地盘,她不得不在周末播放续集。

京阑迟疑了会儿:“我这个周末有事情,大概没时间了。”

“什么事比放假还重要?”梁宛雪连珠炮似的,“走了,只是高二而已,考大学还有一年,别像高三的那些拼命三郎一样行不行?”

京阑笑了:“我又不是去参加什么补习班,说得那么严重?倒是你,虽然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混,也别老把漫画当补药吃,到考试场上时满脑子huangse对话你就惨了!”

梁宛雪撞她一肘:“现在的漫画多多少少有一点嘛,齐藤的算很健康了,上次小羽那套才过分。大家都在看,就你假正经!”

“那些废料有什么好看的?该知道的初中自然课本上都教过了!”曾随手翻过几本漫画,不外乎是seqing加暴力,以爱情正义为借口,简直是荼毒少女灵魂。

事关自己心爱的漫画受到攻击,梁宛雪奋力抵抗、保卫清誉:“自然老师教到那一课,扔下一句‘自学’就打起哈欠来了,其思想之老朽简直不属于二十一世纪新人类!大家装着很不屑,哪个不是在家里翻来覆去看那几页?你敢说你没有看过两次以上?”

“喂,声音这么大,拉票啊?”京阑有些窘,挽住了她的臂弯拖着就走。

“哎,脸红了吧?明明有好奇心,死鸭子嘴巴硬。”梁宛雪得意地笑,“再说漫画里还有很多道理跟笑料,多看还有益于人格的健全和身体的健康。”

越说越离谱了。京阑好气又好笑:“那是不是应该将漫画作为教科书范本?”

梁大小姐竟也厚颜无耻地点头:“那正是我一生追求的梦想啊,漫画教科书,叫我上学到老死我也无怨无悔。”言毕,还做出了个拥抱梦想的手势。

“无聊!”京阑骂着拉下她的手,“这里不是十字路口,不用指挥交通。”

“不过——”梁宛雪随即皱眉,道,“千万不要将国内的漫画卡通片搬上教材,我一看那些什么‘诚实的孩子’、‘世界和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题材禁忌太多,画风也没什么成熟的特别流派,就那几个漫画家,总之让人感觉短时间内是难成大器,看多了人的心智会退化到幼儿水准。”

“行了,中国漫画业以后还要靠你撑起大梁,感化无数幼儿,将中国人的智力提高到爱因斯坦的水平。”京阑嘲道,“最重要一点,你先脑子里装点ABCl23,文凭才是自救之道,学业才是建国之本。”

梁宛雪一下子从顶峰跌落,抱怨:“你真是扫兴,春天到了,让我做做梦也无伤大雅呀!”

京阑的嘴巴有时会伤人于无形而不自知,性格敏感脆弱一点的人根本难以与之久处,也难怪到现在身边只留这么一个贴心好友。

“喂,我今天看到你偷偷撕了一封信,老实交代,是哪位少男芳心?”梁宛雪笑嘻嘻拐了她一肘。从初中开始,看京阑收情书撕情书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情书量急遽下降,原因是京阑同学的形象太高不可攀,狂蜂浪蝶没力气也没自信飞上去采花。

“无聊者。”京阑简单一句,封杀某男彻夜长作。最初收情书虚荣心还会沾沾自喜,但一多就像电子邮箱被广告信件爆满,令人烦不胜烦。

“难道你对恋爱一点兴趣都没有?”梁宛雪狐疑,“不要告诉我,你、你是个homosexual?”

“homo你个头!”她不是对恋爱没兴趣,而是,“谈恋爱又不是找个人谈就谈,为谈恋爱而谈恋爱,那不是恋爱,而是玩游戏。”

“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但你不去谈,?”

“第一眼就讨厌的人,相处是不可能的。”

“这可难说。”梁宛雪发挥专家指导才能,“不是有欢喜冤家吗?初时冷嘲热讽,之后是天雷地火。”

京阑弹了她一记:“你脑袋里就这些东西,有时间看罗曼史,没时间背公式?”恋爱也要花时间的,她没那个闲暇去护养爱的花朵。

“长得比我高就了不起?老是弄我头,我都是被你敲笨的了!”委屈的矮人国代表嘟囔。

“我是敲开了你的一窍,不然你低空都飞不过数学天。”

“说到这个,我本想让你给我进补一下的了,既然你有事,上课笔记借我。”梁宛雪干脆地要求对方割地赔款。

京阑反手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摸出笔记:“你上课都在干什么?”

“最最枯燥的数学课上,你说我能干什么?”不是睡觉就是画漫画喽!

“活该!”京阑又骂,却乖乖地将笔记给了她。

“谢了!”她眉开眼笑,攀着京阑要往她脸上亲,“下星期请你吃鸡腿!”

“贿赂是堕落的标志,别想收买我。”京阑一脸嫌恶地推开她,“口水离我远一点。”

“阑阑。”饱含笑意的声音从黑亮的轿车里传出,车窗降下,探出一张中年斯文的名脸来,“怎么在路牌下跟同学玩?”

“爸。”

梁宛雪反应极快:“京伯伯。”

“原来是宛雪,好像很久没来家里玩了。”

名人无形的官腔与压迫袭来:“因为功课忙嘛。”她暗自吐了吐舌头。

“哦。”淡淡一应,“有空多来。”

京阑坐进车门:“宛雪,我走了。”招了招手,以口型在窗口无声吩咐:“下周一我就拿回笔记本,你别只看漫画忘了数学。”

“Yes,Madam!”梁宛雪淘气地立正敬礼,惹笑了窗口的脸。

“小陈,开车。”依稀听见京文洲的声音,车子发动,随着噪音绝尘而去,进入往来繁忙的车流。

梁宛雪笑眯眯地注视着街头等侯公车。

车成车阵,然而每一辆都是独立个体,铁皮包围的小世界中,仿佛隐晦不容他人探看。

如京阑的脸,上写的是寂寞。

——※——

车经过灿灯大道,转向通往郊区的路,两旁的楼厦草坪变成了灌木田地,清新犹带微微冷意的风从半开的窗口灌进,吹乱了京阑的短发。

“开学一个月多了,学习怎么样?”京文洲问,打破车内沉静。

“还好,一般般了。”京阑暗自叹了口气,“爸,别老是问这么没创意的问题好不好?”她可以想象接下去的问题不是同学相处如何,便是师生关系怎样,好像一份问卷调查。

“好好,不问不问!”京文洲沉默了会儿,“我出差半月,你妈有没有回来过?”

“嗯。”京阑的脸色不觉冷了下来。

“天池集团过云山庄度假村上星期落成剪彩,我瞧过那边环境不错,近年我工作太忙,我们一家也好久没有出外玩过,不如到那边住个周末。”

我们真是一家吗?京阑想出口讽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妈工作也很忙。”

京文洲迟疑地掏出手机:“阑阑,打个电话给你妈。”

“我打了也没用,你叫妈来,还不如去叫那位方阿姨。”肯定是随传随到,比妈识相多了。

“阑阑!”京文洲捏紧了手机,嘴角抿出了道深刻的直线。

京阑明白这是他发怒的前兆,默默地别过了脸去。

京文洲叹了口气:“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懂。”

“爸,我已经十八岁了。”

“父母眼中自己的儿女,永远都是小孩子。”

京阑转眼看他:“爸,你有没有考虑跟妈离婚?”

京文洲哑然半晌:“问这干吗?”目光投向前座司机的后脑勺。

“依妈的性子,想改变现状很难。反正都已经没感情了,与其拖着,还不如离婚。”

“离婚?你懂什么离婚?”京文洲没好气地说,“我跟你妈也不是没感情,只是时间久了,又各自忙各自的事,难免会淡点。”

“那方阿姨呢,就这样拖着?”虽然她不喜欢方圆,但她无名无分的付出还是让人觉得不值与不忍。

“你妈和我不会离婚的。”京文洲一语定下结论,“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

虽然是观念开放的新社会,从政者的私德却在威信、背景上有着很大影响力。克林顿身处美国,仍旧得为其与莱温斯基不正当关系而公开道歉,不要说京文洲生于几千年伦理思想犹自蔓延的中国,离婚与情妇事件一旦暴光,说不定他的政治生涯也会一并完结。

在发现他与方圆因职务之便有了发展之后,沈贞便提出过离婚,京文洲没有同意。沈贞与他私下分居后,方圆与他的关系却全然没有收敛——可笑的是,京阑知道这事的途径竟然是在某一下午提早回家,亲眼捉奸在床。

那次的打击对她而言,可想而知。

市长刚正的形象从云端跌落,摔个粉碎。

甜蜜家庭的梦想在现实里破灭。

京文洲不是圣人,不是君子,甚至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只是个虚伪、自私、喜新厌旧、抵不住诱惑的男人。

但是,作为女儿,京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未必尽责、却已尽心的好爸爸。

因此在冷战三个月之后,面对他的焦躁与求和,她放下了战旗。可是,再怎么和蔼的笑容与真心的关怀,也无法找回以前没有阴影杂质的亲情与崇拜。作为女儿,她的某一部分心理已死。

“是你妈。”京文洲按下号码,一接通便把手机递给女儿。

京阑也有一支“诺基亚”,是小舅舅沈寅买给她的,但京文洲嫌高中生带手机影响不好,况且她带着也没什么实质作用,手机就一直搁在抽屉里没用过。

沈贞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噪音。

“妈,是我。”

京文洲盯着女儿。

“没什么事。妈,你这个周末忙不忙,回不回来?”

“哦,那好。”

“我知道,你也小心点。”

“好的,Bye—bye!”

信号被切断。

京文洲以目光询问。

“妈说这个周末外景组要到西藏拍摄,她没空。”京阑的口气不是很好。

“那就算了。”京文洲舒出一口气。分居一年的夫妻关系的确奇怪、暖昧。

京阑的脸又别向了窗外,对京文洲的问话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她可以理解家人因工作忙碌而带来的疏忽冷落,却不能明白在婚姻责任下有意的出轨,更不能原谅为了自己的声誉前途同时对不起两个女人的自私。

这样的情况下,沈贞可以闹事。但京文洲摸透她的脾气,知道她宁愿把苦楚吞到肚子里也不会捅出去。

方圆也有足够的理由要求他离婚,但她的世故教会了她忍耐与等待。第三者本就处于毫无保障的弱势,逼急了男人,最终她会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善于用柔情独立与不经意显露的脆弱结网,牢牢捆住京文洲的男人心与良心,以及——他职位上所代表的权势利益。

看似两相平衡,其实是左右为难、一触即发。

车内又陷入诡异的沉寂。

前方出现十几米高的雕龙石柱,构成极有气势的度假村入口大门。这年头,没钱的赚钱,有钱的边继续赚钱边买“品位”以提高档次。只是当有钱的大家都去买“品位”时,“品位”便成了大众化的产物。客气一点说,人工雕琢太多,不客气一点说,就是俗气到家。

水泥路到门内便成了山路,满眼仍是草木,过云山庄影子都不见。

驶了约十分钟,三三两两的车辆擦过,路往上斜的趋势越发明显。就在刚通过一面“过云山庄前行5公里”的路标后,车子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转弯、熄火——

车内的人因急刹往前冲。

“小陈,怎么回事?”

“市长,好像车子出了点问题。”

“您坐着,我下去检查一下。”司机小陈打开车门下去,从后车厢拎出一袋工具。

春寒犹在,辛苦小陈的脸上却滑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事实证明,车子似乎不是只“出了点问题而已”。

“闷死人了,我到外面去等。”京阑抱怨了声,打开车门。

京文洲也从另一边出来。

这片山除了修路,早有人工开凿的痕迹。站在路边石栏上往下看,稀疏的树丛灌木占据了一部分斜壁,被水泥板分隔成规律的半椭圆,再下是垂直的水泥注浇石壁,两旁相同的格局将隧道围成了个小小山谷,依稀还听得到火车行过的震响。

“阑阑,别走远。”京文洲禀持“安全第一”政策。

山风吹来,将几片嫩绿的叶子刮进京阑的脖子,她漫不经心地拂去,听着树响鸟鸣与专注于修车问题的两人的对话。

解决问题,似乎有点问题。

忽然,山道间响起嚣张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她转头,刚刚瞧见一辆颜色鲜艳的保时捷登山车在转弯处出现,横冲直撞朝轿车而来。

“哇!”骑车的男生低喊,猛一个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让人倒抽口冷气,他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而甩出去。

定下神时,登山车与轿车屁股的距离只有一公分。

问候妈妈的三字经脱口而出。

京文洲皱起丁眉头:“年轻人,讲脏话可不是个好习惯哪!”

“有碍市容是吧?”只是三月初,男生便已经穿上了黑色中袖T恤,外一件与长裤成套的军绿牛仔背心,外套搭在肩上,臂上套的是打球的米白护腕,一点也不显冷。

他眉眼压得低低的,跨坐俯身,修长的双腿支撑着车子的平衡,“抱歉,这是非侮辱性条件反射习惯用语。”

京阑咬着嘴唇才没笑出来。

“山道转弯骑这么快很危险,以后要注意些才行。”

“我按铃了,你们车停在这儿才是危险。”男生打量着车牌,嘴角勾了勾。他敢肯定,这辆与人民币四十几万划上等号的丰田佳美绝对是N号公车私用。

“车坏了要慢慢修,别急。”他笑着将车头转了个向,一溜烟从轿车旁的外道骑过。不是他没同情心,实在是这种事,不需要他浪费同情心。

京阑背倚在前三米的石栏上,眸光掠过他,与他对上。

他以两眼二点零的视力目测,不逊于雷达的感官扫瞄——个子高挑、身材姣好、五官明丽、气质绝佳、皮肤不是很白但没有“青春泛滥”,清洁度:十分;光泽度:十分;耐看度:十分。

绝对美女!

他抛以一记selang式口哨,登山车也在她的身前猛然停下。

美女眼光不悦。他回头看看束手无措的公车私用男,耸耸肩,将车倒骑了回去。

“这位叔叔,需要帮忙吗?”语气都客气热情起来。

京文洲微诧异地抬头:“你会修车?”

“没到专家水准而已。”一点也不晓得假装谦虚一下。

“咚!”车底下扳手落地,小陈维修失利。

“哎,同志,出来休息一下,让我试试。”男生敲敲小陈露在外头的大脚板。

“小陈——”京文洲对他也失去了信心。

小陈听从上级指挥,出来还不忘暗暗丢一个白眼。不高兴辛苦修车是一回事,干不好本行工作在领导面前风头被抢是另一回事。

“车子哪里不对?”男生边钻下去边问。

“不太清楚。”他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学生能修好车。

男生也不以为意,静静地在车底苦战了十几分钟。

“行吗?”京文洲敲着车门问,也不是很相信他的能耐,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在医,“年轻人,不行就算了。”五公里路徒步上去也无所谓。

“再三分钟就OK!”修车人自信满满地打了保证。

果然,三分钟还没过,他便钻了出来,随手装了工具。

“好了?”京文洲不信。

“不知道。”男生随口答,还没等小陈反应过来便一屁股坐进驾驶室,熟练地发动、开车。

“喂!”烟尘里的人都呆住了。

车开出十几米又倒了回来。

长腿跨出,车门“嘭”的甩上:“好了,可以开了。”

京文洲猝然醒来:“啊,谢谢你了!”

“不客气。”男生笑笑,问,“你们是不是要去过云山庄?”

“是啊。”京文洲摸了摸西装口袋,转头问京阑,“阑阑,有没有带纸巾?”

男生随手抹了抹,才发现脸上都是黑黑的机油:“好巧,我也是要去那里呢。”

京阑在书包里摸了半天只摸出条米老鼠手帕,才想起餐巾纸在下午已被上大号的梁宛雪解决光了,她只好递出那一百零一条手帕。

男生的眸光闪了闪:“谢了。”

“既然同路,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京文洲笑着说。

某人当然是求之不得,当即将保时捷放进了后车厢,毫不客气地坐进了前座。

车子再度上路。

“看你样子还是学生吧,修车有一手真不简单啊。”京文洲称赞。

“没什么,喜欢车子,常常摆弄就学了点东西。修得好是运气吧。”

京阑想叫他归还手帕,哪知他擦完竟一折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手帕,等我洗于净了再还给你。”

“不用,我自己会洗。”京阑谢绝好意。

“油渍可能洗不掉了,到过云山庄我还条新的给你。”

“不用。”京阑瞪着他,“我要自己那条就行了,脏了洗不掉没关系。”

“那不行,弄坏别人东西一定要赔。”他似是与她抬杠杠上了。

京阑更加不高兴了:“我说不用——”

“阑阑!”京文洲见她快要吵起来,忙说,“一条手帕就算了。”

京阑沉默下来。她哪是为了一条手帕这么小气,只是不喜欢贴身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去的感觉。

那男生竟坚持对京文洲道:“叔叔,我一定会赔条新的给她的。”

“没关系的,一条手帕就别这么认真了。”京文洲不以为意,忘了先前的三字经,对他的好感又提升一倍,“你常常周末到山上玩?”

“我家就在山上。”男生老老实实答道。

京文洲吃了一惊。

男生补充:“过云山庄就是我家的,我叫迟沃川,迟广生是我爸爸。”

天池集团——过云山庄度假村的所有单位,其董事长的大名就是迟广生。

天池集团是个建筑工程承包单位,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迟广生在社会上极为活跃,投资学校、设立基金、捐助公益,却有点暴发户的意味,说得难听,就是个很有钱的包工头而已。

“叔叔,我都已经自我介绍了,您也该来一下吧?”

京阑在后视镜里看到迟沃川盯着镜中自己的目光,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奸险狡诈,似乎不怀好意,心头顿时一阵微怒,看走眼。

京文洲哈哈笑道:“年轻人,你说我像谁呢?”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迟沃川狡诈地说,“您是本市名人吗?”

“对不认得的人来说,就谈不上名喽。”

“给个提示吧,您姓什么?”

“姓京。”

迟沃川一想,回头:“哎,不会是父母官大人吧?”

惺惺作态、阿谀奉承!

“不好意思。”面对京文洲的笑容,迟沃川拍了拍脑袋,“我很少看新闻报纸。”

“有空应该多看看,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嘛。”

“课业忙,哪有时间看?市长叔叔,您该下命令拯救一下高中生。”

“怎么,念书很辛苦,想减负?”

“千万别提减负。”迟沃川一本正经地说,“您知道学生对减负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京文洲好奇。

“减负减负,又减又负,最后是负负得正,课业越减越多。”

京文洲笑了出来。

一路就这样开着玩笑,迟沃川近似滑头的健谈将原先车里的沉闷一扫而空,连不怎么说话的小陈也开始因他的搭讪插上几句。

京阑在偶尔不小心瞄到后视镜时,无一次例外地接触到他放肆的视线。

一身名牌包装的男生,纨绔子弟。

头发蓄过头颈的男生,马叉虫。

骂三字经的男生,没教养。

盯住人不放的男生,没品行。

话太多的男生,太三八。

谄媚的男生,太无耻。

迟沃川完完全全集所有她所厌恶品行之大成,从头到脚,没有一根骨头让她看得顺眼,同坐一车,连空气都被污染。她真怀疑她老爸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轻佻奸猾。

车终于行至过云山庄,天色也有点暗了。

名字是全然中国的古典,度假村样式却是西式的豪华。酒楼似的灯红酒绿在一瞬间闪耀,远看一幅画,近看是傻瓜。

围绕着楼的是个天然大湖,被霓虹灯污了些自然颜色。连吹来的风都带着电器排放的热气。

什么度假村,还不是某某宾馆酒店一级的玩意?!只不过名字取得凉快一点罢了。在家吃泡面也比来这里好!

迟沃川说了声“叔叔再见”,一把拎出登山车,铃儿一“当”便没了踪影。

京阑没精打采地跟着京文洲走进玻璃推门,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看到自己模糊的脸。

登上二楼,一个吨量级中年人疾迎而出,挺着个大肚子,让人想起董卓燃脐灯的典故,站在一米七五的京文洲身前,他硬是高出了近一个头。

“京市长,怎么才来呀,可让我们好等了!”态度极为热乎,似是多年老友。

“对不起,车子在半路出了点问题,所以来晚了。”京文洲笑道,“老迟啊,还多亏你那儿子有一手,把我的车修好,助人为乐,回头得好好表扬他!”

“那兔崽子,书不好好念,一放假就往这边钻。”迟广生骂着,一转眼看到京阑,“京市长,这是令千金吧?”对于京夫人的缺席只字不提。

“是啊,阑阑——”

京阑扯扯唇角,觉得太阳穴抽痛起来:“迟伯伯好。”

“好、好。”迟广生笑眯眯,“跟我们家小川同年,念高中了吧?哈哈,念完就上大学、考研究生,长得这么漂亮,得赶紧给你爸爸找个女婿。”

“说笑,还是小孩子呢。”

京阑笑着,肚子里全是不耐烦。

“让贵客在门口站着,我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走,咱们进去边喝边聊。”

完全是酒楼摆宴的公式,少不得牛蛙一类的“营养”食物,看得京阑胃口一阵好倒。喝了点饮料,吃了只大闸蟹,零零碎碎一填肚子便有了七分饱,油腻腻的菜肴汤水让她随即将七分升到了十分。

中国人对吃食的讲究与浪费几成正比,当然,这只是对某部分消费得起的中国人而言。

怪不得有人曾讽刺一辆车子都能在一个晚上吃掉,这么一顿大宴,菜一轮一轮地撤换,十几个人顶多只能吃掉个1/3,剩下的2/3残羹冷肴不必奢望会被打包回去,理所当然地会在宴度结束后被倒掉。处理到哪里去?以前给猪吃过,认为既省猪食费用又合理利用废物,是一举两得的事,但自从养猪户发现猪吃了不长肉只长膘后,此类泔水的利用价值开发停止。

猪也不能吃酒楼的剩菜剩汤,原因:太营养了。

京阑放下筷子,忍不住低头吃吃笑了起来。

“爸,我饱了。”她推开椅子起来,对着服务小姐说,“我想去洗手间。”

此为尿遁也。

眼前的宴会一两个小时内不会结束,她已经决定好了,等会儿下楼到过云湖边逛逛,顺便看看过云山庄有什么好的硬件设施。既然已经来了,再后悔也没用,只好找点东西让自己这个周末不要太无聊。

她在厕所里整整呆了十分钟(感谢现在的卫生设备),其中一半时间是浪费在那具坏掉的HAND—DBIR上——显然有人很缺乏公德心。

最后湿湿的手还是在校服上一擦了事。

下楼时经过转角,她意外了下。

那个迟沃川正在跟他老爹讨价还价,计较零用钱事宜。

“好了好了,叫你妈明天给你把钱打进去。”迟广生不胜其烦。

迟沃川摊摊手:“老头,现在口袋就空了,山下红尘扰扰,没银子周末没法子过活。”

迟广生从里袋掏出一叠大钞,拍了过去:“下个月不给你零用钱了,省着点用,别老是大手大脚。”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大挖啊!

“谢了,老爹!”迟沃川笑眯眯的表情与他老爹如出一辙。他就知道,趁着老爹大宴贵宾谈成某样交易、心情好之时伸手,十之八九不会落空。

忽然间,他看到了从旁走过的京阑,猛吹了声口哨,丝毫不觉得害臊。

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京阑暗骂,对他的恶感堆积到最高点,疾步推门而出。

迟广生顺着儿子的目光回头,只看到玻璃门上的夜色。京阑的身影,早已经融人其中。

——※——

绕着过云湖半圈,满目的霓虹灯让京阑懒得再走下去,再加上初春的晚上的确有些冷,她一转念便回来,看完一楼大厅处的度假村简介与地图。设施最为完备的就是六楼娱乐休闲区,各类球馆、室内恒温游泳池、酒吧、舞厅、唱歌包厢……一应俱全。

当她走进电梯,按下六楼时,两个浓妆艳抹的青年女子在最后一秒钻进来,带进刺鼻的香气。她想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但眼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去。

头发挑染成有别黑色的其他色泽——其中一个前额那一撮甚至是桃红色,衣着恰好地包裹勾勒出火爆的上围曲线,拎着雅致的名牌小包,贴身的裙子长度绝对不适合做下蹲动作。

电梯到三楼,桃红头发女郎淡漠地看了京阑一眼,撩了撩长发,从小包里掏出化妆盒,对着小圆镜照照,补起妆来。

电梯到四楼,另一位开始哼曲子,嗓音又柔又清,绝对适合唱歌。

电梯到五楼,京阑开始不安起来,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封闭空间,让她打了个喷嚏。

电梯到六楼,桃红发女郎“哒”的一声合上盒子,修补竣工。

“叮——”

京阑跳出电梯还觉得鼻子发痒。

哒、哒、哒……清脆的高跟鞋敲着地板远去,不一会儿人影就消失在走廊转角。京阑这才发现,六楼三三两两来去的年轻女子,都有同样的味道气息。

她呆了半晌,闷声在六楼转了一圈,才明白封闭式的包厢与七楼的普通客房是干什么用的。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报上读到的一条耸闻:某乡镇书记七十岁老父“买鸡”被逮,两名卖春女子招供,渡夜资仅为十五元一人(你以为十五元是美金?错,人民币!)当时宛雪大笑说这肯定是最下等的流莺,那,这里的呢?

一名姿色极不错的女郎与她擦身而过,她一个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别害自己了!”

女郎回视半响,轻蔑地扫过她的校服:“神经病!”扬长而去。

她的眼泪差点落下来。匆匆跑回电梯,逛的兴致已半点不剩。

见到犹在大吃大喝的京文洲,她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爸,我头痛,想睡觉。”

四楼附有一卫一阳台的精致客房早已经备好,她一到房间便抓着枕头往头上一压,闷头大睡。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云山庄度假村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将她吵醒。

她惺忪地翻下床,打开门:“爸,我已经睡了——”话截在半途。

“我是你爸,谁是你妈?”迟沃川笑问:

她反射性要关门,不想被他推住,手臂上肌肉鼓鼓的。

“什么事?”经过刚才的“打击”,她对迟广生的印象烂到极点,做儿子的更没跑掉,讨厌之上再加恶心。他们一家都根本不是好东西!

“还你手帕。”他递来一条“唐老鸭”,“一模一样的米老鼠买不到了。”

“算了,我不要。”她将手帕一扔,趁他低头去捡的时候把门甩上。

还没回到床上,重重的敲门声又起,她塞住耳朵,好一会儿,声音有越来越响的趋势。

“我说过不要,你到底还要干吗?”她生气地开门。

“喂,别人还你东西,你就算不要也该给点面子吧。”最后一记差点敲中她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只有里子,不要就是不要。”

他咬着牙闷笑了声:“好吧,那你拿着,要不要自己决定,丢进垃圾桶的动作也别在我眼前完成。”将手帕塞到她手里,顺便把房门也替她关上。

京阑确定门已经关牢,一转身,手帕便进了暗无天日的垃圾桶。

第二章

电子表上显示着“5:51”。

京阑一开门进去,便察觉到屋里的冷清与空洞。

她见时间不早,到厨房淘米下煲,按下开关后便回自己房间看书玩电脑去了。

直到肚子开始大唱空城计,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下表——

好家伙,竟然已经快八点钟!

妈不在,通常都是爸爸在下班后买菜回来烧饭,手艺虽不及妈妈的精湛,但也还差强人意,算是个合格的“家庭煮夫”。

但现在爸早该下班了,怎么还没回来?

即使跟方圆出去,他也不会连通电话都不打回来。

她掩上书,跑到书房张望了下。书桌上隔夜的残茶还在杯底冰凉沉积着,召告着大清早接了电话急忙出门的京文洲一天都没有回来过的事实。

她有点不安起来,赶忙拨了个电话到他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

“喂,哪位?”

“是张叔叔?我是京阑,请问我爸爸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小阑,你爸还没回家吗?”

“是啊,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她客气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

“啊,那没事,麻烦您了,再见!”她失望地放下了电话。

走进厨房,她看看温着的饭,还是决定先解决民生大计。她从冰箱里找出一包真空的熏肉放进微波炉弄热,又泡了碗海苔虾皮汤,正想坐下吃,电话铃响了。

她只好放下碗筷,跑到客厅去接。

“喂?”

“阑阑,你爸有没有打过电话回家?”

“妈?”京阑有些意外,“没有,他到现在都还没回家。”

沈贞的声音有些焦虑:“那你吃饭了没有?”

“正想吃。妈,你在哪里?”

“我在车上,半个小时后就回来。你先去吃,在家等我。”

还没等京阑说出下一句话,电话突兀地挂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本着一种直觉,她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半个小时在等待中过去,门锁的响声让窝在沙发里的她跳了起来。

“妈,怎么了?——小舅舅?”

进来的不仅有神情疲惫的沈贞,更有京阑的小舅舅沈寅。

“我就知道,迟广生不是个东西,这事要是跟他没关系,我头可以拧下来!”他边进门边骂着,极为愤慨。

“早已经告到省里去,现在说跟谁有关、跟谁无关都没用了。”

什么告到省里去?“妈,小舅舅,你们在说什么呀?爸怎么了?”

沈寅抹了下脸:“姐,阑阑都这么大了,一看新闻就知道事情,瞒也不好瞒,跟她说吧。”

沈贞转头来,与京阑对视良久,叹气:“阑阑,你爸他被人告了。”

京阑当场怔住:“告什么?爸又没有犯罪!”

沈贞苦笑。豢养情妇、贪污受贿能不算犯罪?

“都是迟广生跟林界那群王八羔子捣的鬼,姐夫一倒,林界他自己就能上去,妈的,真想找人废了他们!”沈寅恨恨。

“妈,到底怎么回事,爸现在人呢?”

虽然闹着要离婚,但毕竟多年夫妻情分仍在,沈贞的眼圈红了:“现在已经押到省里去了,刑事拘留,事情还在审查。”

“查清楚了爸会回来吧?”京阑无法接受事实。

“阑阑,”沈贞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滑了出来,“你已经这么大了,有些事情妈不瞒你,其实你爸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像有些帮人家办的事,他绝对不是白办的。”小金库的账本上笔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记着,想没事脱身恐怕是痴人说梦了。这一闹,又不知要牵扯出多少受贿案来。

家里门庭若市是她很早就已经习惯的事,很多叔叔阿姨会提着大包小包来“问候”,但那些东西,她从来没见爸收过啊!

“我不信。”京阑倔强,声音却微带了咽声与颤抖。爸爸受贿,那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沈寅也叹息:“现在哪里不讲人情、票子?本来没什么,姐夫说来说去一句话一就是倒霉被人扳!”

过云山庄的停车场上,一辆辆黑亮的高级轿车;大宴上,一张张闪着红光的脸;大楼第六层,款款生姿的香水女郎……

城市角落奢华瑰丽至堕落糜烂的气味虚虚实实地从她鼻端再度飘过,意外的震惊勾起早已淀积在骨血里、却让京阑一直不敢不愿触及的事实真相,血淋淋剥开的那层,就是聪明地自欺欺人与透彻地痛心疾首的分界。

顶上的灯在她眼前飞舞。承认事实,让心目中京文洲的形象再度碎裂——作为女儿,更作为一个普通市民。

“阑阑,别多想,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去睡。”沈贞说,“我跟你舅舅有些事情还要说。”

整个真相所带来的压力已经让她到了忍耐的极点,一回到自己房中,她不敢回放刚刚一幕,然而脑子里的影象却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太阳穴扯痛,神经的颤动传延至顶,整个头都开始胀痛欲裂。她没有出声,眼泪却决堤奔涌而出。

是啊,你留下没什么用,所以回房睡觉,但是你流眼泪又有什么用?!

妈妈与舅舅的商量又有什么用?!

冷酷无情的法律以它自己的尺度衡量过失错误,事实就是事实,犯罪就是犯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只是堕落的借口,网住一个便绝不心软,但这世上有些事情在人的感情里只处于模糊的灰色地带,所以使得它本身不是执行官,只是尺度、只是工具。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是非分明,小舅舅的话却一直在推翻她如此培养了十七年的逻辑观。

太奇怪了!爸爸做错了事,错误最大的竟是“要扳倒他的人”。人生不可能处处都是朋友,对手的存在应该是个激励向上的警示。若没有做错事,别人又怎么能无中生有来达到“扳倒”目的?难道真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于此,有罪无罪,不在人口,在于证据。

归根结底,最大的错,始终在于自己。

——※——

京阑闭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门上课时,沈贞和沈寅不知何时离开,客厅茶几上只留了张让她等消息、好好上课的纸条。

但她的心,翻腾了一夜,依然定不下来。

来到学校,早自习还没有开始。教室里人已坐满了大半,不像平日里的各据其位,黑压压的人头竟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烈。

不知哪个回头一望,看到了门口进来的京阑,低促地喊了声,话语停止,人群逐渐散去,恢复成平日的格局。

京阑面无表情地坐下,整理书桌,耳朵边响起同学朗读英语的声音。她不着痕迹地望去,捕捉到不少于二十对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义。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点所在,却从没有今日的集中与持久。

那样复杂的目光,一直缠绕到早自习开始、早自习结束、英语课开始、英语课结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进行个别谈话。

她的神经又开始抽痛起来。

“京阑,新闻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现在怎么样?”

“还好。”除了这两个字,她能说怎么样?

班主任老师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却因为个子的缘故,不得不微仰头看她的学生:“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知道,谢谢老师关心。”那是因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绪不是很好,上课时也有些无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请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师看着她明显浮肿的眼睛。

“不用了,我没事的。”一请假,又不知是校园中的多少话题。

班主任对着她清楚流露的规避与冷淡态度无可奈何,只是叹了口气:“那随你吧。不过你要振作一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是高二下半学期,离高考还只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绩进重点是稳稳的,这段全面复习开始的重要时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点点头,看看手表,“下节课就要开始了,杜老师,我先进去了。”

人以为关心就是好意,却不知有时安静更能让人疗伤,关心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与干扰。无法触及心灵的话语,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廉价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阑在人前眼泪,只能流在人后。

第二节课后一会儿,她的桌上“碰”一声轻响被人摆上杯热饮与一块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地面前:“数学笔记再多借我一天,这个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来,直感到鼻头酸涩。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时是令人意外的仔细与体贴。

温暖液体的触觉,从指尖直直熨人心田。

——※——

三天一晃而过,平日热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听到消息连京文洲的家门都未踏进一步,偶尔与京阑在街上碰见,不认识似的转头擦身而去,更有同楼的住户,回以铁门冷冷的碰响,隔开两个世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个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岁的人,曾为了一笔业务谈不拢而举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对方,差点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脸上也缝了十几针。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关系借派出所的车,想进看守所见京文洲一面,然而车到最后一道关卡被拦,大家无功而回。

审查期间,京文洲与外界是绝对禁止联系的。

而他们所备的名烟礼品,几乎没派上用场过。有句话没说,但大家心里有已有底:这些东西,怕只能在他坐牢时求点善待了。换句话,事情已无回转余地。

回到家,每个人心里都沉沉暗暗。

“妹,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京阑的大舅舅沈杰猛抽着烟。

“你说。”沈贞抬头看着他。

烟屁股被按人烟灰缸:“你跟妹夫趁早离婚算了。”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沈寅不满了。

旁边坐着沈杰、沈寅的老婆,不赞同的神色递来:“丈夫才出事就要离婚,事情也做得太绝了。”

只有京阑与沈贞垂眼不语。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不听也不必放在心上。”沈杰微显得冷漠,“其实妹夫的闲言闲语我在学校就听到些,传得不怎么好。”

“什么闲言闲语?”沈贞问。

“今年从教务办升到招生办的方项安,是妹夫秘书方圆的表亲。”寥寥一句,将什么都点明。

沈寅愣了会儿:“男人嘛,逢场作戏总是有的,最后回的还是自己家。”

“他逢场作戏,也该看看自己身份!”现如此,都是自找、活该!沈杰说,“他当市长,我不指望攀着他升官发达,只当他妹夫——可看他怎么对沈贞!现在他有难了,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但力所未及的也没办法,到底也是仁至义尽了。”

沈寅吭了声:“但到底跟姐没离,还是姐夫。”

“姐,你怎么说?”沈寅的老婆低声问。

“现在这事我也没想过,都等过了再说。”

“审查就要完结,我看姐夫麻烦,坐牢是跑不掉了。”沈寅合握着手,臂搁在膝上,“这年头,监狱里也不好混。”

“怎么,看守摘虐待?”沈杰只是个教师,对这类事也不甚了解。

“公职人员倒不会为难人,怕的是监狱里的三教九流。”沈寅道,“打群架、杀人未遂的进去,他们拍着肩膀说‘好兄弟’,当过官因为经济案进去?等着被揍死吧!”

沈贞呆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有个朋友去年刚出来。他进去那会儿,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结果一个‘大哥’骂着过来,他厚着脸皮赔笑,连床都让了;另一个是因为经济问题进去的,原来是个小官,被那群人围揍得死去活来。”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么来头的人?精明着!一开打连警报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报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后在外面也别碰到他们。”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种场面,缩在沙发一角的京阑咬住了唇。

她文质彬彬的父亲、风度翩翩的父亲……被人围殴,就好像天上的云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杂质,令人无法忍受。

“果真那样,也是他自己不争气。”沈杰毫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老说这种话?你到底帮自己家还是帮外人?!”沈寅气结了。

沈杰也有点牛脾气:“帮是帮的事,他做错就是他做错,我不包庇。”

“你——”

“别吵!”沈贞忍不住出声了,一个头已经有两个大。

厅内倏地静下。

沈贞吸了口气:“其实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离婚了。”

“妈!”

沈贞握住女儿的手,“但是现在这事我不想再提,翻旧账也没什么意思。文洲的事情,我们也只能尽自己力。大哥说的没错,做错事的是他自己,那么我们问心无愧,审查、开庭结果怎样都该由他自己承担。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一句掷地有声的“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仿佛预示了一切循环因果。

京文洲是党员,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开除出党,京文洲终于信了“命运的回报”。

如果仅仅是“三开”这么“容易”,如果仅仅是坐牢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身败名裂这么“轻松”……

如果只是如果,

开庭审判那日,出奇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国旗与国徽,在京阑的瞳孔中散着眩目的光芒,透过脆弱如水晶般的眼球,整个世界像个失水的干果,蒸腾的热力穿透神经,造成震撼性的晕眩。

庄严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干果的世界猛然崩溃,黑暗代替斑斓的光芒压了下来。

妈妈、舅舅早已经猜料到,却没有人对地说一声。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

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

“铃铃铃——”

潮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教室里散发着汗臭。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从操场回来,还未还得及喝完一杯水,心脏还在千米长跑后的躯壳里“怦怦怦”,又被急促的铃声催促得更剧烈、更忙乱。

“惨了!那个阿宝先生的政治课!”

极有效率的半分钟,在阿宝老师的大脚迈进教室前,所有的学生已经在原位上坐好,桌子上摆放的课本比小学生的还要符合规矩。

恶!梁宛雪偷偷朝京阑做了个鬼脸。

若说初中教自然科学的老师是上世纪古董,现在政冶的阿宝老师就是活宝级超古董。有时上课手脚慢了点,课本拿晚是很自然的事,这位阿宝老师头一天上课就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以“不拿课本、不尊重老师”为名,硬是演讲了大半堂课,全班耳朵受炮轰,集体“瘫痪”。从此,政治课上第一件事就是全班进行扫瞄性检查——课本有没有准备好。唉,真比小学生还“小学生”。

“请同学翻到第五课。”例行检查后,主菜开始。

阿宝老师个子极袖珍,偏偏生了个扁扁的大头,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巴,整个脸是正方形,眼下那部分还往里凹,仿佛一个大脸娃娃被人打一拳陷进去了一样,看起来很有滑稽演员的风采。

可是他的个性与他脸的滑稽度成反比。

他说他也想调动气氛,但政治是件严肃的东西,政治课也只能严肃地上。一上他的课,体育课消耗能量过多的学生便要开始哈欠连天。

“因为……这个……即使……虽然……但是……那个……”

上课不到十钉钟,梁宛雪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像快化掉的蜡烛油,撑得要掉下来了,还有眼皮——天哪,准来帮助她脱离这样的酷刑?

“所以物质文明建设固然重要,精神文明建设也不可少,它是物质建设的保证,尤其是在物质生活发达的今天,不抓好精神文明,人的信仰会被金钱权力腐蚀,最终走错路,危害到社会物质文明建设的进程,举例来说,本市市长——”

梁宛雪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回头——

全班其他学生的情况都好不到哪里去,大半都是因为这句话惊回魂,所有的目光都朝京阑射去。

她拿着笔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只是一瞬间,接着仍旧抬头看向黑板上的字,面色异样苍白。

“——就是因为权力导致了腐化,为人民服务的观念产生偏斜,追求金钱享受——”

“老师!”有人悄悄喊了声。

政治老师的注意力终于投到了京阑身上。他有一阵的错愕,这才想起自己滔滔不绝谈论的“堕落范例”正是本班学生的爹,他咳嗽了一声,仍是硬着头皮把课讲下去:“最后走上不归路。这也从某一方面说明了抓精神文明的重要性——好了,讲下一节。”

“太过分了,”有人开始在下面小声地咕哝。

阿宝老师自知理亏,只是说了声:“上课不要说话。”

嗡嗡的声音超过了翻书的响动,边角上甚至有个男生扔了个纸团给京阑。

她当成没看见,趁着翻书时肘一扫,将纸团扫到了桌子下面。

“傲成那样,她以为她还是市长千金?!”细细的声音破空而来,尖锐地划破她最后一层防护。

笔“啪”的落在桌子上。

所有的嘈杂在那一刻静止。

京阑面无血色地站起来,对着刚刚传来话的一角冷道:“他是做错事了,但这世上不会有从不出错的人,无论怎样,亲情和血缘是不可能斩断的。我不是市长千金,我只是我爸爸的女儿。”推开凳子,当着政治老师与全班同学的面直挺挺走出教室。

所有的人都懵住了。

“哎,你上课去哪里?回来、回来!”阿宝老师追着逃课的学生出去。

走廊上空荡荡,一片白花花的日照,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

“阑阑,宛雪打电话来。”沈贞从房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来。

她怔怔地接起:“喂?”

“喂。”那头宛雪嚷了起来,“大姐,你下午真的吓死人了,跑回家也不先说一声,害我们在学校找翻了天,差点没把‘护城河’也捞一遍。”

“我就算要投河,也不会投到那条臭水沟里去。”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很正常啊。喂,真没事吧?要不要请你吃薯条?”请吃是梁宛雪一千零一个安慰方法。

“垃圾。”

“看电影?”

“没空。”

“借书去?”是她自己想看吧?

“无聊。”

“那你说,你要干吗?我舍命陪君子。”

“我想转学,”

“那好,我也陪你转——什么?”

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噪音,京阑忙拿远,免得耳朵受到荼毒。

“喂,你有没有想清楚?转学,你舍得我啊?”

“只是生离,又不是死别,有什么舍不得?”京阑淡淡说。

“别开玩笑。”梁宛雪听出了她口气中的认真,“好好的干吗要转学?都已经高二了,万一新学校不适应,你高考这个人生转折点就完了。”

“我想过,适应能力应该还好。”

那头一阵沉默:“为什么想到要转学?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其实她们只是妒忌你,别理就好了。”

“我知道。”不只下午,昨天地便碰到个男生,上次被她当面拒绝过,他说出的话,如出一辙。

“但很难做到吗?”梁宛雪也压低了声音,“但你不觉得,为了这些无聊的人离开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有点不值得?你只要再忍耐一年就够了呀!”

“我没这样觉得。”她反问,“你觉得我这样在光宇一中好吗?不单单是找爸有事之后。”

又是沉默。梁宛雪嘀咕:“‘光宇一中’是个扼杀人才、培养蠢材的地方,出来的学生是一个模子铸造的,我没说好。”

太注重成绩、太注重奖杯,仿佛那些数字与金光比人的血、人的感情还要重要、好学生,是宝,烂学生,是草;宝是升学率的保障,草是升学率拖后腿的,养宝除草,红白榜的分线将草严隔在宝的国界之外。这样的区别待遇梁宛雪挺清楚的,因为她小姐文理严重偏科,就是一根草。

“我的知名度在‘光宇’太高,不管走到哪里部有指指点点,没出事前这样,出事后还是这样——我只是想变化。”想过另一种不那么压抑沉重的生活。

“你跟伯母提过没有?”

“还没有,第一个是跟你说的。”可以想象线那头的宛雪已经笑眯了眼。

“那你想转到哪个学校?‘市二中’?”那是仅次于光宇的重点高校,凭京阑的成绩,应该没问题的。

“还不知道,不过转学可能有些麻烦,重点高中可能没办法了。”

“那你也愿意?”

“嗯。”京阑的声音有些跃动,“我一定要转。”

“什么时候?”

“尽快。”

“没良心的。”那头的声音有点哀怨,“这么快想抛弃我?你走了,我咋办?”

“普通中学你愿意去吗?”

“不要,没福分。”想她梁宛雪是什么成绩,什么自制力,这样严格要求的环境里仍是一天打鱼、三天晒网,到了自由国土还不一败涂地?!

“那就是?”京阑竟也开起玩笑,只是宛雪看不到线这头她没表情的脸,“是你不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曾经‘山盟海誓’又算什么?”

“啊?”那头“咕咚”,“你害我敲到头了。”

“恭喜开了第二窍。”

梁宛雪翻白眼:“你的幽默很叫人心酸,大姐,我听不下去了。”

“那就以后再听吧。”京阑轻道,“我很累,拜拜!”

“拜!”

电话一挂上,她的眼睛也闭上,往床上一投身,整个人埋在散乱的被子里。

天已经很黑了,小台灯照不透阴暗的角落,就像再怎么温暖的东西都进驻不了心的隐秘处。那种缺失的填补,需要时间。

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不会是一生?

窗帘的一角被风吹起,掀开一条窄窄的缝。外头路灯的光从空气里过滤进来,昏昏黄黄的,给人许多梦想幻觉。

“爸。”

她低喊,酸涩的眼贴在柔软的枕头上、

轻轻悄悄地进驻,轻轻悄悄地抚触,那样温暖温柔的气味徘徊在她的身旁。

她移动着抓住发上那只手:“妈。”回过头来。

沈贞望见她红肿的眼与枕上湿透的泪痕。

“妈。”她投身像溺水的人般抱住母亲。

失亲与惟美梦想破灭的双重打击,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无动于衷。

沈贞也流下了眼泪:“见了你爸爸最后一面,还不肯原谅他吗?”

“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她沉默半晌,“见了我也只是会哭,哭得谁都不能安心。”不是不原谅,只是无法面对,特别在历历往事越发鲜明之时。

“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安心。”

“爸他后悔吗?”

“这样的错事,有几个到这种境地是不后悔的?”

她无言,她新闻报纸什么都没看,不想再破坏残存的一点父亲威严与形象,她懂,这只是逃避,逃避疗伤,她要的还是只有时间。

一段清净空间里的时间,让她想通、让她明白。

失去,不过是得到的最终。

“妈。两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没开始工作?”

“我白天都在上班,只是外出的时间减少,留在家里比较能安心。”

“因为我的缘故?”她极敏感的。

沈贞望着,明白自己长年在外,女儿与她的感情并不像与丈夫的那般亲:“因为妈妈也累了、老了,想休息一段日子。”她的感情也已经像一座多年闲置的老房子,蛛网遍布,壁漆斑驳,需要有人来共同经营翻修。

“你回去工作吧,我这么大了,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她知道母亲喜欢的是户外蓝天自云的工作,突然转变生活重心不是什么好事。

“再说吧。”沈贞却无意改变目前状况。

京阑低下了头、

“今天下午,学校打过电话来,说你逃课了,老师们很担心。”

“嗯。”

沈贞问:“出了什么事情?同学说了不好的话?”

“有一点,不理就没关系。”

“别瞒妈妈。”沈贞抱着女儿的肩轻拍,

“他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我觉得周围很闷,喘不过气来。”她抬头,“妈,如果我想转学到普通高中,你怎么想?”

沈贞一怔:“转学?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闷,心里不舒服。”

“这不是理由,为什么会不舒服?”沈贞担心地问,“因为你爸爸的事??

“有一点吧。”她坦承,“我有点想到没那么熟悉的环境中去,最好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有时觉得老师们太关心,寄托的希望太大,很累人,也很烦人——我有点不想再当顶着光圈的京阑,我想自由一点。”

“阑阑,你已经是高二,再一年就要高考,万一拖掉了成绩,错过是一辈子。你要仔细想想。”

“我想过,成绩的事我心里有把握,”

“但是,‘光宇’升学率这么高的学校——”

“妈,升学率也是学生考出来的,不是学校生的,关键在自己,你要相信你女儿,重点高中与普通高中对我而言没有差别。”

“我还是有点不赞成。”沈贞皱着眉,“明天我跟你班主任谈谈再下决定,好吗?”

“我已经决定好了,我真的不想再在‘光宇’读下去。”

沈贞望着她固执的眼眸,黑黑的幽深里仿佛星火在闪闪灭灭,微弱的光线交汇于灵魂深处。

十七岁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决定不是冲动,她开始只固执地要朝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头破血流,也要自己承担。从京文洲的事中,她更懂了什么是自主、什么是自主的责任。

任由父母安排的孩子,是顺从,也是懦弱,不敢担当起错误的责任与后果;自己决定前途的孩子,在心态的某一部分上,已经不是孩子。孩子的成长,父母只是参与,而不是主宰,她要飞,做母亲的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你——真的都想好了?”

“我想好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那你想转到哪所学校?”想着转校又要面临的打关系,拉人情,沈贞再一次皱起了眉。

“你同意了,蚂?”

沈贞点头:“但找还是要跟你的班主任再谈谈,”

“转学的事,我可以自己来办。”她其实心中早已有底,“不用麻烦其他人,我可以进大舅舅教书的中学,他已经帮我说好了。”

沈贞呆住了:“你说的是‘市十一中’?你跟你舅舅什么时候说好的?”

她淡淡地笑,有几分早熟冷艳的味道:“很早。”

早在京文洲刚刚事发的时候。

——※——

在“光宇”办转学手续,校长与几名老师极为不舍,再三挽留,但京阑去意已决。

班主任杜老师感叹:“你就算要转学,何必进‘十一中’这样的……唉……”

“十一中”是什么样的学校?

沈贞其实不是很清楚,向熟人打听——包括沈杰。

甲一脸惊讶:“‘十一中’,你说‘十一中’?上次学生勒索学生,学生绑架学生,还上过报纸头条,喏,报纸还在,你自己瞧瞧。”

乙一脸不屑:“市里这几所中学,我看风气最差的就是‘十一中’,地方也选得好,刚刚在医院妇产科旁,方便女生鬼混堕胎。”

丙一脸羞愧:“唉,儿子不争气,中考太差,买个学校也读不好,干脆让他去念‘十一中’了,钱还是留着以后买大学给他读吧。”

沈杰笑笑,却有点莫测高深:“我教了那么多年的学校,真有那么乱,我哪会让阑阑进来?”

沈贞几乎要晕头转向。

等她在原地回过神来,京阑已经一声“拜拜”——超级烂中学来也!

光环天使堕落成黑翼撤旦,当妈妈的欲哭无泪。

第三章

听觉上很热闹,视觉上很花哨,就连嗅觉上也很——特别。

京阑想。

不是花香,不是草清,而是人工的香精香水气味——在开了大扇窗的教室里,风都掩盖不过七七八八不同的香气,像是春天里的百花争艳,清雅的、浓烈的、幽然的、蛊惑的、纯情的、风情的……

太恐怖了,像过云山庄大楼的第七层。

“哈啾!”她打了个小喷嚏。

“京阑同学,你坐这里好了。”热心的老师趁课间领着她到了二班教室,并替她找了个空位。

她才要放上书包,一条穿着水晶袜的萝卜腿翘到了上面,她顺着腿看去,坐一旁的主人笑嘻嘻地看着老师。

“毛老师,这是我的位子。”还好她身上的香水气味很清淡。

“邵令昙,你既然有两个位子,新生来没处坐,你就让一个,毛老师谢谢你了。”年轻的老师一脸无奈。

“行啊,我是想让,助人为乐嘛。不过我让,她敢坐吗?”女孩明媚的跟瞟去。

京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桌脚上缠了一条手腕粗的蛇,似乎还在动。

“哪,是她自己不坐这里的,叫地自己到别班搬套桌椅来不就行了?”

毛老师不吭声。

京阑仔细看着那蛇好半会儿,突然伸手——

“喂,你千吗、干吗?”邵令昙尖叫。

“假的。”京阑静静地说,把逼真的玩具蛇拎了上来,顺便扫开了萝卜腿,不客气地坐下。

“谁准你动我东西,准准你坐这里的?!”邵令昙发火了。

“毛老师说这桌子给我用,你刚刚同意过。既然桌子是我的,你的东西放到我这边,我就该还你。”京阑无辜地扬起脸,“毛老师,我做错了吗?”

“没错!”年轻的老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既然你们能够好好相处,那我下节隔壁班有课,先走了,有事到办公室找我。”先前还担心京阑这个新学生第一次就会被弄哭出来,没想到这么沉着“应战”,不错不错,是二班女霸的新一代代表。

京阑整着书包里的课本,一掀课桌,看见里面都是一些女性杂志、八卦文刊,桌面的内板上还贴了张俊男美女拥抱接吻的煽情海报。她把里面的书都翻出来放在同桌桌上,指着海报:“你还要吗?”

邵令昙瞪着她:

“不说话我就当你不要了。”

“嘶”的一声,俊男古铜色的肌肉宽背裂成一条一条,进了京阑自备的垃圾袋——教室里的纸篓老早上天堂了。她以高质量、高效率整好自己的东西,开始等待上课,一回头,才发现同桌仍在瞪她,她瞪回去。

“神经病!”邵令昙咒了一声,终于把眼光收回去,不承认自己在气势上有些落于人后,“放学后有你好看的!”

她不理,只专注于自己的课。

一上课,班主任在任课老师前进来,简单介绍了下新同学,全班的掌声稀稀落落,女生占了大多数,投来的,都是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的同桌不时会“不小心”碰掉她的东西,然后在她低身去捡的时候把东西又踢开。被人玩第一次可以说是没经验,被人玩第二次是没防备,被人玩第三次是不小心,但是事不过三,京阑狠狠地朝那只水晶脚踩下下去!

“啊!”尖叫吸引了无数注意力,任课老师摆摆头,当成没看见似的继续上课。

“你什么意思?”邵令昙揉着自己的脚。

“不好意思,”京阑拿起笔扬了扬,发现笔头上的钢珠已经掉了。她扔开笔,有点漫不经心地往后靠去,没注意到邵令昙向后桌女生使了个眼色。

后桌以极快的速度拖开了课桌,京阑靠空,重心不稳地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

全班吃吃窃笑。

幼椎!都高中生了还玩这种把戏!

“怎么了?”任课老师担心地走过来,“这位同学,没摔到吧?”

告状啊,告状啊!邵令昙以眼神挑战着,摆明了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老师,我没事,自己不小心。”她拍拍灰尘,坐回到位子上。

早在进“十一中”前,大舅舅沈杰便已经给她打过了预防针,“十一中”的学生刁钻难惹,新生进来肯定是要被欺负的,她心里也早有了准备,只是没想到,是这么无聊的方法,不同与‘光宇’书卷气重的环境,倒让她第一天来上课就打足精神、充满戒备。

见她若尤其事,不哭不闹,全班发出低低的嘘声,仿佛是失望。

“京阑,不错嘛。”她那个同桌恶意地笑,“听说你在‘光宇一中’很有名气?”

她淡淡瞥去一眼。

“怎么,混不下去了再转过来的?”

她不说话。

“你哑巴啊你?!”同桌邵令昙恼了,周围瞧好戏的眼光都注意着她的独角戏,令她觉得没面子。

京阑干脆连头部转到看不到她的角度。

老实说,眼帘里有邵令昙那张脸不是享受。不是她小姐长得太丑,事实上她皮肤雪白,五官也相当出色,是那种比较流于灵气精致的美丽,她的薄妆虽然更好勾勒加深了线条,但是却也掩盖了原有的娇嫩自然,再加上她的表情、她跋扈的气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MM巧克力糖,鲜艳腻死人。

“好,你厉害。”邵令昙笑得甜甜,开始放弃了让她开口。

但她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果然,一放学,京阑才慢了一步,便被一群女生兜在了室内走廊转角,留心数了数,觅有近二十个女生,大多是二班的。邵令昙像女皇似的经过开道,穿过人群,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们不会想围殴吧?京阑突然觉得自己想笑。

好好的“光宇一中”不呆,转到这样的中学来找罪受,真是脑筋短路,但奇怪,她却没有后悔的感觉。

“我这人向来很不宽大的,谁让我不顺眼,谁就别想在‘十一中’混张文凭。”邵令昙的模样颇有些太妹味道,但给人的感觉是在装,“今天我看你就很不顾眼。”

好像念台词。她看自己不顺眼,难道自己看她就顺眼?!

京阑的脸上竟不觉有丝讥嘲的笑意,她低头看看邵令昙脚上那双近十公分的松糕鞋,又看看她与自己仍近半个头的身高差距,开口:“矮子。”

邵令昙张大了眼,周围的女生都怀疑自己耳朵出错。

“你说什么?”

京阑眯了眯眼:“我说‘矮子’。”

邵令昙的脸一下子涨红,她身高只有一米五二,在越来越趋向高挑的现代社会是梢嫌不足,但还不至于到“矮子”的境界,而且她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提她的身高!“上课时踩了找一脚,现在又骂我,你说找怎么回报你?”她吊儿郎当地走上前,突然间屈膝狠狠往京阑的肚子撞去!

“好啊——”周围女生齐齐的喝彩截在半途。

京阑来不及反应地捂住疼痛的部位,手上装着满满书本的背包朝袭击者甩了过去!

邵令昙脸上重重一击,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你还敢打我?”她不待边上女生将她扶好,愤怒地上前要再打。

京阑半辈子没见过这种阵仗,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假的,她咬住了唇,书包胡乱挥过去,没等边上女生反应过来便挤出人群。中途有人拦,有人打,有人绊,但她的书包太硬,砸得人生疼,又加上她像个火车头似的横冲直撞,自保的人推揉一阵便被挤开。

“把她逼到那头去!”邵令昙下令,大群人在走廊楼梯上大玩“描捉老鼠”。

京阑想笑,觉得事情荒谬得让人能够从三楼掉到底楼。但她脚下不敢停,本能地朝大舅舅沈杰的办公室跑主。她也不想这么没出息地搬救兵的,因为救兵也只能偶尔救命,搞不好更会引起众怒,但她实在不想在上学第一天就被揍个鼻青脸肿,今天能获救就算是今天的运气,明天上学——明天再说!

感谢众美女穿着摇曳生姿的高跟鞋,感谢“光宇一中”狠抓体育达标质量的”魔鬼训练”!回头看渐渐被拉远的邵令昙她们,她忽然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成就感在心里涌动,是连以前在“光宇”红榜上第一的名次都无法比过的满足。

“你以为你跑掉了?哈!”邵令昙突然停住了脚步在原地急喘。

她还没察觉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就听到了一声雷般的炸响?

“就是她吗?”男生的声音。

她傻傻地转过脸去,一颗高速飞行的篮球很不客气地吻上了她的脸!

“噗!”弹开!

“命中率,百分之百!”男生起哄的声音。

她跌坐在地上,脸上是火辣辣的疼痛,眼前发黑。手捂上,摸到湿湿的一片,但她麻痛的鼻子根本感觉不到流血,也嗅不出血的腥气?

“哈哈,好多血呢!”邵令昙得意地过来,朝着远远一个男生比道,“迟沃川,你的投篮技术,没话说!下午跟‘五中’有比赛?”

一群女生也围了过来,有几个刚刚被京阑的书包打到的,趁机踢了她几脚?

她咬着唇一声也不吭,等着昏眩过去,撑着起身,胸腔里流溢的都是惊怒,冷道:“邵令昙,你跟我一对一,被你撞我没话说,但你找男生,又算什么东西?”

邵令昙咯咯笑得清脆:“认输了吧?有本事,你也去找男生帮忙啊!”

她反手擦拭血迹,终于闻到了浓烈的腥气,抬头对上邵令昙小鸟依人股偎着的男生。

迟、沃、川!

那家伙吹了声口哨,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个见面礼,很有纪念价值吧?包你一辈子回味不平凡的高中生涯。”

她咬牙切齿,真是冤家路窄,原来这个小王八蛋也在“十一中”。

“要不要再来一记?我看她表情很不爽。”有人提议。

“同样的事来第二次就没意思了。”邵令昙还是笑,“她就在我们二班嘛,想玩什么,随时都可以找。”

“你跟她有什么仇?”迟沃川问邵令昙。

“不顺眼,我看她不顺眼,她也看我不顺眼。”

“那以后互相别看就好了?让她流了那么多鼻血,你也该消气了。”

邵令昙鼓起嘴:“你说过要帮我的?”

“我已经帮过了。”迟沃川拍拍回到手中的球,冷不防碰到一抹血,眼中闪了闪,把球抛绐了另外一个男生,“看我的份上,算了。”

“喂,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帮她还是帮找?”邵令昙不满,仔细回头看着京阑的桃花脸,突然生起本能的危机感,“我不管,你答应我了就要帮到底。”

“无聊!”迟沃川推开死粘上来的她,转头招呼同伴入球场。

邵令昙留不住人,气得直跺脚,对着要走开的京阑嚷道:“有胆子你明天别跑!”

京阑回头,答:“有胆子你明天别找男生,矮子!”

她不想那么刻薄的,但这个地方仿佛有个磁场,把她体内的戾气与不驯一点一点尽数吸出来。她才知道,这样的京阑,也是她自己。

来“十一中”的第一天便过得这么精彩,往后的日子,可能比她所料的还要丰富。

——※——

丰富精彩的第二天很快随着太阳升起到来。

已经敲过了铃,教室里早读的人稀稀落落,还不见邵令昙踪影。

京阑一旁的窗半开着,清冷的空气流进,吹醒春困的神志。小片淡淡的光晕游移在窗棂上,玻璃反射出跳跃的金芒。

她翻了翻昨晚整理的笔记,埋头默写公式。

忽然有人敲着窗玻璃:

她蹙着眉抬头,见迟沃川弯身趴在窗台上,头半探进。

“嗨!”他笑着打招呼。

鼻梁上似乎隐隐作痛,她淡淡撇开,试图把注意力放回到公式上。但是被人注视着的那种感觉太强烈,纸上的符号根本印不进她的脑袋。她装着旁若无人,只等迟沃川自己没趣走开。

“背数学公式?”他的头更探进,几乎挨到了她的肩膀,“这里又不是‘光宇一中’,考试不是冲锋陷阵,这么认真干吗?”

关他什么事?她稍稍挪开,察觉周围已有目光投来。

“早饭吃了?”他锲而不舍。

他到底想千吗?

忽然发现地鼻梁仁的淤青,他指着,笑得得意的样子,投有一点愧疚:“鼻子上这么一块,再肿一点你就像个小丑了!”

有病!她暗骂。

“喂,不会这么小气吧,才撞你一次就记恨了?”

一个人自唱自弹也能弄出那么多话题来,京阑被烦得要死,将笔记翻得哗啦作响。

“做人要大度大量一些,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该送上右脸去给他打。”

自以为幽默,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酝酿的怒气催促着她拿书本往他的左脸打去,然后等着他自动送上右脸。

拾起笔记,课本转移座位的动作抑制住了她的暴力狂想。

“喂——”他的叫声因背后的唏嘘而卡在一半。

“沃川,踢到铁板了?”死党之一林萻跨上,伸长臂勾着他的脖子。

他反手肘一推,顺利逃生,却让死党之一,姓殷名其雷的家伙霸占了开窗的绝佳位子:“不错,就是好像冷了一点,沃川,这种女生不好追,追到手了包准比你家的管门狗还死忠。”

毒!林萻奸险地挑眉,“那还不如追不上,女朋友真变成了只狗,每天在你脚边打转,你受得了?”

段其雷嗤了一声:“在脚边打转是受不了,在床上打滚就没问题了,是吧,沃川?”

“去你的!”迟沃川踹了他一脚。

殷其雷不防备,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嚷嚷:“干吗,还装处男啊?”他压低了声音,“‘十一中’半数美女被你打尽,晚上又在吧里混得那么迟,身边美眉来来去去,桃花运好得让人眼红,你敢说你一个也没碰过?”

“谁像你那么下流!”又一腿踢来!

殷其雷跳开:“纯情啊你!见到京阑就把邵令昙甩了?”

“不过京阑是比邵令昙漂亮,沃川变心也无可厚非。”林萻评论,“男女朋友嘛,聚在一起玩玩,有情则合,没情就分,这是大势所趋,什么甩不甩?”

“邵令昙什么时候变成我女朋友了?”迟沃川靠在墙上,手纳入裤兜,浓眉低压了下来。

殷其雷嘿嘿了两声:“无条件帮你打饭买菜洗衣,有球赛不远千里来捧你场,你当人家安的什么心?”

“沃川是善于利用资源啊,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干活,他乐得轻松?”

迟沃川笑了,却没有否认的意思:“喂,林萻,给点面子,别把我说得那么没节操好吗?”

“节操?”林萻怪叫,惹来教室里的侧目,“我还发给你贞洁牌坊呢!”

“该领贞洁牌坊的是里面那个。”殷其雷指指京阑,“沃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看她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搞不好老早有男朋友了。”

“那就抢喽。”迟沃川淡道:

“你真的假的?”林萻还以为他说要追是开开玩笑。

“你看我做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臂往后一撑,离开了墙,拇指一比,“我现在进去追给你看。”

“好,有志气!”殷其雷笑得东倒西歪,对着他的背影狂吼一句,“迟沃川,加油,人力后备,情书炸弹,恶势力协助……只要开口,你的死党无条件支持你泡京阑!”

哈,泡不到你死定了!

那么大声的一句,炸得教室里骚乱中更乱,直到迟沃川若无其事地进来,恬不知耻地占走京阑前座男生的鸠巢,所有的声响都消失。

京阑感到背后有几道杀人的目光朝她射来,迟沃川伏在她的桌上,从下往上凝视她低垂的脸,火辣辣的目光毫不避讳。

纸上的字母再度变成一只只蚂蚁,缓缓爬过她的心头,胸腔里不争气地跳动,她怀疑如雷鸣的声音周围人都听得到。

追过她的人不少,死缠烂打的也有,却没有一个有他这样的放肆。若不是脸皮厚得不怕丢脸,就是他的自信心太强了——强得让人反感。

“喜欢看球赛吗?”他问,“星期六体育馆有一场篮球赛,来看看?”

她不作声,合上本子,打开课本,越忙碌的样子却越显得伪装。

“来不来?”他追问,明白却没拆穿她的把戏,“找你男朋友一块来?”

他以为每个人都像他这么无聊想玩爱情游戏?错,这种人懂什么爱情,充其量只懂游戏。

“喂,说句话啊。”他微微显得挫败,浪费了半天口水却没听到一句回应。惟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话八成以上都被她听进去了,她对他的有意套近并非如外显示的那样无动于衷。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吹起口哨;

清亮的哨音悠扬在生间里,轻缓如流水淌过、

熟悉的旋律,是猫王ElvisPresley的情歌。虽然没有歌词,京阑却听得毛骨悚然,第一次觉得这首歌肉麻得令人恶心。

“迟沃川,你脸皮真够厚的。”鸡皮疙瘩爬满了身,再听下去,她要吐出来了。

他笑,两人的眼神较劲似的在空中相接,几乎听得到火花爆出的声音。

迟沃川长得很碍眼,真的,很碍眼。皮肤太黑,脸太棱角,眼睛太细,眉毛太浓,鼻子不够挺,嘴唇不够薄……绝对称不上好看,但是这样的脸盯得久了,京阑却发现其中流动着某样与众不同的东西,细长的眼眸里两泓深水清澈泛波,自信神采随无垢的金芒荡漾开束,让整张脸平添阳光魅惑。

不好看,却耐看;不是定义上的英俊,却是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没什么优点的五官挑不出真正碍跟的缺点来。

对着他的眼神一久,京阑开始觉得不自在,周围的人也因他们“忘情的交流”而窃窃私语起来。

移开眼仿佛是种示弱,可是不栘开,脸上的躁热已经大幅度地扩散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尴尬。因为脸的酡红,深黑的眼眸光华有着矛盾的狂野与羞闭。

迟沃川笑了声,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别开了脸,但眸光却未移分毫!

“怎样?看不看球赛,带不带男朋友?——不会这么老了都没有BF吧?”

似嘲笑的意味蕴涵其中,京阑止不住耳朵的赤红与内心的羞怒,“啪”的关上书,一把抱起再次离开座位。明白气怒回嘴的回应方式永远没有缄默忽视来得有效。

迟沃川在那一刻怔了一下,随即跟着她起身,又坐到了她新找的位子旁边。

“你还在记恨?”他趴在叠于桌面的双臂上偏头看她,“撞都已经撞了,我也没办法啊。道歉行不行?”

她支肘捂住耳朵,也挡去了他直视的目光。

“喂,一句话也不说,你也太打击我了吧?”他眼光黯淡下来,“来不来总有一句回答。”

她理也不理。

“给个面子。”他说。

她毫无反应。

他呆怔,仿佛真被打击到了,一时间难以下台?

半天才在心里暗骂了句,有点咬牙切齿:“够高傲,京阑,好,以后别后悔。”倏地起身离开。

京阑舒了口气,感觉周身的空气都缓了下来。管他以后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没风度的男生。一下遂意便开骂威胁,她理了才会后悔!

跨出教室门,便见林萻和殷其雷坐在栏杆上吹风看戏。

“看来这是条漏网之鱼哦!”殷其雷嘲笑,“沃川,你的情网还不够密。”

骂了一句三字经,迟沃川甩开过长的刘海,灰头土脸的挫败一下子抖掉,挺拔的背笔直:“追不到她我不姓迟!”

“这么有决心?”林萻微笑,“敢不敢打赌?”

“睹什么?”殷其雷来了兴趣。

“暑假反正要去北京的,干脆再去内蒙古。旅行费用由输了的人包。”

“好!”三人达成协议。

殷其雷说:“沃川,追也该有个期限,到暑假还有三个多月,三个月追不到,你就算输了,怎么样?”

迟沃川笑得狂妄:“也许还用不着三个月——总之三个月我搞定,OK?”

林萻捶他一记:“别放空炮!”

他只笑不语,看向窗内人,胸有成竹的模样。

“走了,早读过了,回教室去。”

——※——

早自习下课的铃声才响,邵令昙背着包晃进来,脸色很难看,身后还跟着几个女生,同样一副横眉竖眼的样子,仿佛京阑欠了她们的债。

预感果然得到应验,邵令昙开始不停找茬,冷言冷语弄得京阑一节课没办法上。

昨日的态度只是不顺眼和玩弄,今天的神情却打明隐含了嫉恨。

第一节下课铃一响,京阑把书本塞进课桌,防备地上锁才敢离座。

女生厕所在大楼一头,通过走廊时要经过迟沃川所在的四班,因为忌惮着清晨事件,她绕了个圈从楼下过。

洗好手一抬腕,离上课只剩下两分钟,厕所里空荡荡,只有水淅沥哗啦的声音。她拉着把手,才惊诧地发现厕所门竟然被反锁上下。

“喂,外面有没有人?”她重重地捶了下。

唧唧咕咕的笑声由外传来,没有人回答。

门反锁不是意外,根本是有人在捣鬼。主谋者为谁,窃笑者为谁,答案早就水落石出!

太过分了!

“邵令昙,找到底哪里让你值得这么对付了?”地怒问。

“你说呢?”

她要真明白,就不会问了。

门外一声冷笑:“才来我们学校,勾引别人男朋友的本事倒是很行啊!”

她呆了呆,马上反应:“迟沃川?”

“你还敢说?”

“我有什么不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勾引过他,是他自己不要脸缠上来的。”

门被踢得好大一声响,邵令昙骂了一句:“看你一副骚样,嘴巴上装圣女,底下不知干过什么龌龊事?看到男生就勾引,你性饥渴啊?!”

怒火越盛,京阑表象却越镇定:“迟沃川真是你男朋友?”

邵令昙像是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当然是!”

“就算是你男朋友,又不足你丈夫,我勾引他你管得着?!”况且现在结婚了也还可以离。不承认显得示弱,本来没有这回事,邵令昙一激,京阑倒不愿意否认。

“骚货,你承认了?”

“我不承认跟承认有什么不一样?”迟沃川是邵令昙的男朋友,再做出怎么过分的事,邵令昙感情天平一定会倾斜向他。他胡搅蛮缠别的女生,绝对不是他的屈尊纡贵,而是别的女生犯贱不要脸!“管不住自己男朋友,那是你无能,有本事,你拿铁链锁狗一样锁着他!”

京阑口不择言,气话听在邵令昙耳里却成了真,她冷笑:“好啊,你当真以为我怕你枪?我是怕你还没枪过就被人揍死、被人骂死。昨天的教训你觉得还不够是吧?有种你别逃跑,我们做个小试验,看看你今后在‘十一中’还有没有好日子过,缺胳膊断腿破相了可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

“原来还有黑势力啊!”京阑讪笑。

“骚货!”门又一阵轰响,“我们走!”

门外的人全部离开,空气冷彻。

京阑知道,她和邵令昙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导火线正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迟沃川。

到“十一中”为一个男生跟女生头头争风吃醋,而她连喜欢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入裁了”勾引”的罪名,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盯着厕所的天花板,鼻端充满了让人不舒服的气味,她怕真要闷死在厕所里了。

上课铃声在此刻催命似的响起,她猛力拉把手、踢门,门脆弱地震动,那“坚强度”让她有骂三字经的冲动。

难道真要等到下课有人来她才能出去?

目光从门游移开,掠过墙,落在洗手台的上方。

在距台上一米多处,有一扇开启的气窗,目测之下约七八公分高,十五公分长,有点技巧的话想爬出去是绝对可以的事。

她站上洗手台,透过气窗完全可以看到外面。双手扶着窗棂,脚踩上细细的水管,没有费什么劲便爬了上去。膝盖抵在窄窄的窗台上,大半边的肩膀已经挂出了窗。缩一缩手脚挪出去不难,但是当地看到窗外往下两米多的地面时,挪出去的后续动作便完蛋了。

实际上并不怎么恐怖的高度,在她看来犹如在云端望地,头的昏眩叫心脏都收缩成了一团,冷汗在微微发麻的身体沁出。

地这才发现,原来她有一点晕高症。

进退维谷中,心里开始发急,尤其是挂得久了,她的手劲勇气都在流失当中。

大不了摔死!

咬了咬牙,闭上眼,紧抓着窗架,腿先跨出。外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个着力点,踩着的脚一滑,她整个人便挂在了那边,全靠两手负荷重量,冷汗大出!

忍不住回转头,看到离脚不过半米的地,顿觉这样的战战兢兢有些啼笑皆非。鼓了鼓勇气,放开手,她便跳了下来。着陆是成功了,脚筋猛然受的冲击与精神紧崩后的松懈,竟让她腿软得一屁股坐到了墙角,呼吸急促得如同刚刚跑完千米长跑,直到半天后才缓和过来。

虽然显得没用,但至少是出来了,不知道邵令昙见到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她起身,拍拍灰尘,膝盖与手肘有擦伤的疼痛。

鼻子上的还没好,现在又添了新伤了。

经过四班,她无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黑鸦鸦的人头里,神游的占了大半,有几人转脸来看,正巧有心不在焉的迟沃川。

他对她笑了笑。

她一震,漠然掠过,近似于恨意的东西在胸口膨胀。对邵令昙只是气,蔑视与可笑的成分比敌意更多,而所有债的原主,她心里认定是迟沃川,对他的不满也因此排山倒海而来。

拿球撞她鼻子出血的人,是他;早自习跑来纠缠让她不胜其烦的,是他;弄得她与邵令昙势如水火的人,是他;让她以后在“十一中”更难过的人,也是他。

更甚者,京文洲经济案的幕后手,绝对有一只是他老爹迟广生的?

总之一句话,她和迟沃川的关系,已构成了仇,

——※——

中午的食堂烟火弥漫,油腻的空气让人在推挤无序的人群中顿生一种躁闷不耐,吐子“咕咕”的叫声却止住了退离的脚步。

京阑好不容易买到了饭菜,却差点挤不出人群。使力之下,菜碗一个摇晃,眼看要翻时,一双手及时扶了过来,稳住了她的托盘。

“谢——”见到人,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不用谢。”因为身处人群,一推挤,迟沃川整个人都挨了上来。

京阑赶紧用托盘顶住他,瞪着。

他笑着站直,往旁让开一道让她出去。

她也不客气地奋力而出,端着托盘上了二偻。沈杰在靠窗一个双人位子上向她招手。

“舅舅。”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还可以吧?”沈杰分了双筷子和一个调羹给她。

“指什么?”

沈杰微笑:“有没有想哭鼻子?”

她划着饭,口齿模糊:”有一点吧,肚子特别容易饿倒是真的。”想过‘十一中’不太平的盛况,却没有想到学生会跋扈到连老师都礼让三分。一分的胜利要付出十分的努力,一切都现于眼前,争斗是公开的,学习的好坏在这里倒是其次的东西,这对从暗流环境里出来的她而言是种新奇。若不是迟沃川太碍眼,她与邵令昙的游戏倒有些意思。

“不一样环境里磨练一下也是好的。好学校有好学校的教育方式,坏学校也有坏学校的。”沈杰说,“平心而论,才两天你变了好多。我老觉得你以前太压抑了些,学生嘛,放任一点,性格才能自由发展,规矩太多,好学生都铸成了一个模子,”这也是他始终不去名校任教的原因,他喜欢看”坏”学生。

“那就让我‘每天变坏一点点’吧。”京阑套用了德国作冢乌特·艾尔哈特的一本书名。

“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过,高三一年,该注意的自己也要注意,不然,你妈揪着你耳朵也要把你揪回去了。”

“嗯。”

沈杰吃着菜:“有几个学生闹得特别凶,在这里可算是名人了,学校领导也压不住。”

京阑停住了筷子:“在二班?”

“每班都有几个这样的活宝。”沈杰似玩笑,“要是真被欺负得不行了,找舅舅这个救兵可保一时平安。”

她现在已经在被欺负了,而且她还肯定,嚣张的邵令昙是活宝之一,大多是家里在学校有什么助学资金,领导看在财神份上,不得不卖几分面子。

“迟广生的儿子在四班。”本来没想到要说的,等发觉时话已这么落在空气中了,她从沈杰眼瞳里看到自己僵硬的脸。

沈杰的动作有一瞬停顿:“有麻烦了?不会吧,他应该还好,要疯也多足在校外疯,在校内太出格的事还没做过,比起同一班有名的混世魔王殷其雷,校方为他死的脑细胞可少多了。”轻松的言辞抹去沉重感,京文洲一案的影响在京阑心中如雾,浓浓未退。

“是有点麻烦,不过还好,我自己解决得了。”舅舅也不是护身符,这种小事,老师介入反而更麻烦。“坏”学生总是有点逆反心理的,入乡随俗是她起码的“道德”。

沈杰看她,目光突然定住:“阑阑,你鼻子上怎么了?”

“跟人家打架打的,舅舅你信吗?”

“才进来两天就到这个地步了?”沈杰狐疑,随即又笑,“会打架也不错,还能当多了一门技巧呢!到‘十一中’来过过当独行侠的瘾。”

有自己独到的解释想法,不迂腐,不大惊小怪,在适当的时候安慰人却绝不会让人觉得是同情,温和而影响力持久。如果说小舅舅是烈酒。大舅舅无疑就是杯好茶了。

京阑一笑,埋头吃菜,目光随意扫去,突然在楼梯口停驻,笑意也微凝固。

迟沃川托着个盘,身后还跟着小媳妇似的邵令昙,边走边说着什么,两个人似乎笑得很开心。

她心里一窒,不知道莫名生起不舒服感觉是什么。很快收回目光,将自己的情绪包装得滴水不漏。

只是一点虚荣心受伤罢了:她想,邵令昙与迟沃川是什么关系她早该知道,迟沃川的情歌吹得再肉麻,纠缠得再不要面子,都是他一时兴起的游戏或挑战,她没有必要当认真的麻烦,不理会是最好的办法——

很快地,这小小插曲被她抛到脑后,烟消云散。

只是从这次之后,她竟在吃中饭时会下意识搜索两人的踪影。奇怪的是,迟沃川常常见到,邵令昙出现频率也不低,她却再也没有看到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张饭桌上过。

食堂里,迟沃川过他的独木桥。

邵令昙走她的阳关道。

第四章

“十一中”的大扫除是什么样,京阑终于在来学校的一月后见识到。

班主任才宣布完额外的包干区,教室里的人已经跑掉了大半,而且是嚣张地当着老师的面从前门大摇大摆出去的。

老师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已是司空见惯,淡淡说了句:“开始吧。”自己也转身走掉,留下笑得很难看的生活委员指挥大局。

真正愿意服从指挥的人没有几个,两个拿了拖把的男生居然在走廊上打闹起来,垃圾桶、水桶、扫帚……一路翻倒,风来时,纸屑漫天飞舞。

京阑在他们身后收拾东西,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要拖地就拖,不拖就走开一点,不做事也别在这里帮倒忙?”

男生之一回过头来:“关你什么事?我就是要帮倒忙怎样?要看不下,你也收拾包袱回家好了,装什么积极?”

朝他们走近两步,另一个男生突然怪叫,把拖把扔了过来,京阑及时避开才没被打到。但拖把是全湿的,甩出的脏水溅了她一身。

她忍着气捡起拖把,生活委员董佳走了过来。

“京阑,你来拖地真是暴殄天物啊。”一块抹布和一简卷纸被塞了过来,“北边的窗户太高了,这里只有你够得到。”

“不是还有男生?”

董佳耸耸肩:“他们老早跑光差不多了。”她双手合十,“卫生检查后我可不想全校点名。拜托拜托,就擦一下窗户嘛,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擦好后你就没事。可以回家了。”

“好吧。”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下的事情,京阑接过擦窗工具。

“记得,两面都要擦哦。“董佳在后头又嘱咐了一句。

京阑爬上窗台,果然踮起脚便够到了最上面。在学校擦窗擦出经验来的都知道,擦窗得先用湿抹市把污垢抹开,然后再用干纸把那些毛毛渣渣的痕迹擦掉。看起来是件挺轻松的活,一动起来,就得酸胳膊;再运气不妙点,窗架上堆积的灰尘会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而最惨的是——

擦完里面这边,积在外窗上的灰尘仍旧忠实地召告着玻璃的本来面目。

她探头一看窗外,三分米的窗台落脚点,其下只有半米左右宽类似于屋糖的突出,三楼的高度,与地面构成令人昏眩的距离。

抓着窗棂,一只脚先迈出去,然后背转身,再沿着窗台挪移。一手牢攀着,双眼没看到恐怖的高度,在心理上的压迫也就没那么大。

“哇,京阑,你小心点。”窗内有人朝外望了眼,吓了一跳,“我去洗拖把了。”

京阑没说话,专注于擦玻璃上,见够不到另一头,手移到窗沿的铁架上,不知不觉又朝外挪出好几分。

擦着擦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擦好回神来看自己的处境,竟也吓了一跳。两米的窗台,她已经从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再禁不住往后一看,一楼的地变得虚虚实实不清。

她的脚步开始摇晃起来,心里有点怕,好不容易挪回到出来的窗口处,惊雷从头顶直贯到脚底!

那扇玻璃窗已被人合上,而且从里面卡上,她试了几次都根本无法打开。

“喂,谁来开开窗啊?”她拍着玻璃,吓得两脚发软,冷汗直流。

教室里面却是空荡荡,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抹布和剩余的卷纸从手里滑落,坠到了一楼地上。抓着窗棂铁架的那只手因为握久而生痛发麻,手汗使得抓紧的动作越发困难。

“有没有人在?帮忙开开窗啊!”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几乎是来自生死间的压力下,崩得她的神经好像一条过度拉伸的弦,混乱的音符四处乱蹦,敲在脑袋里,与指尖上的触感有相同的冰冷。除了这险境,她根本其他什么都没办法去想。

“京、阑?”就在这时,楼下熟悉的声音穿过恐惧的迷障而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她微微转头,眼发黑、头昏眩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站不住,身体力气消失,不听使唤,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服。

迟沃川举高了手上的包,笑着朝她喊道:“你是不是要跳下来?那就跳吧,我在下面给你接着,接不住就当垫底的。”

她张了张嘴,却怕得失了音,像个呼吸困难的缺氧者,口中只有短促的气流冲出。

迟沃川的动作定格在那里,突然发现事情不是他以为的一个玩笑:“京阑,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脸色由疑惑转为凝重,直到见到闭合的玻璃窗,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气,“你站稳了,在那里别动!”边大叫着边甩掉手上的包,三步并成一步往教学楼冲!

四折的楼梯仿佛爬了一世纪之久,旋风似的卷到二班教室门口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邵令昙,殷其雷,还有几个学生倚在走廊上聊天,殷大公子的脸居然还对着窗户的方向微笑,见到他竟闲闲地摇了摇手:“嗨……”

他无暇说什么,将邵令昙的唤声也扔到了身后。

窗玻璃外那张无血色的脸和幽黑的瞳子,有着掩在深处隐秘的期待与求助;她的发在风里凌乱,他奔过靠近时,眸光的交织间,有一种时空挪移、前世魂魄与今生为人重叠的错觉。

窗“吱”的被打开,她却已经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松开手、移动脚。

他不发一言,伸长手直接揽住她的腰,把她从窗台外拉了进来。

双脚终于切实踏到了地,她却半天没从紧张中回神,紧紧揪着他的外衣,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完成这个动作,恐惧在一瞬间断裂成两截,一截是震惊,另—截是脆弱。她眨了眨眼,竟然眼眶湿润。

“没想到你也是老鼠胆啊。”他心定下后开始调侃,低过脸看她,“不会吧,脱离险境了还要哭?京阑,赶快想想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是。”

一句嘲笑让她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汹涌之势仿佛是压抑已久的郁闷恐惧,连同京文洲一案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一起决堤。

当人的心墙打开一个缺口,所有积累的情感都会挣出理智的控制?越久不宜泄的,越如脱缰野马,而看似坚强的人,往往有着人类中最脆弱的灵魂。

“喂?”他吓了一跳,因她的靠近而心脏狂跳起来,呆怔了会儿,圈在腰上的手挪至她的肩膀,轻轻收紧,“没事了,没事了……”

奇怪的情况,但却令他欣喜莫名,一月来死皮赖脸地出没纠缠,没有得到任何成效。京阑依旧是冷着个脸,甚至到了见他转身就走的境界,而现在的一点惊吓,却让她主动“投怀送抱”,重挫过的信心仿佛得到了修复补偿、那种从未淡过的感情也因她显露于外的依赖,如迎风般张扬了起来。

“呵呵,迟沃川、京阑两大巨星联袂出演‘三楼擦窗惊情记’,绝妙搭配,绝佳剧本,险中真情,引人共鸣,将引导本世纪爱情新狂潮。第一天公演,不论雅座、普座,全场票价一律两折!”

迟沃川回头冷眼扫去。

殷其雷众星拱月般地坐在讲台上,一脚踩着黑板,一副看好戏的欠扁样:“十块十块,邵令昙,快收钱啊!”

邵令昙却只是呆站着,死瞪着窗边搂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色发青。

“邵令昙?”大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魂兮归来——”

“别挡着找,走开!”

手重重地被打开,殷其雷自讨了个没趣,只好学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杀人似的视线穿越过迟沃川的肩膀,几乎将埋着头的京阑干刀万剐。当自情绪发泄中微缓过时,眼里的水雾立即被冰刃穿破,迷蒙冻结消失,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事——她正主动抱着迟沃川!

她触电似的弹开,瞥到迟沃川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

“对不起。”地镇定下来,低头擦去泪痕。

“你该说谢谢。”他一本正经地指出错误。

她抬头,面色在瞬间沉了下来,“麻烦你让开一下。”

他不爽地抬杠:“利用完了就要我滚了?你也太现实了点吧?”

“那谢谢、Thankyouverymuch,Dank、どぅ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ぃました……”不愧是演讲拿第一的,中文、英语、德语、日语—连串出来一点都不含糊。

迟沃川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开,干笑:“很好笑……”

她直接走了过去,邵令昙仰面相迎。

“刚刚那窗户是你锁的?”

邵令昙眼皮翻了翻,语气阴沉沉的:“是又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只是脚踏平地的正常人无法体验到惧高者耶种悬空的震撼与绝望。平日里小小的恶作剧倒也算了,这回却几乎是拿人的命在玩!

京阑一巴掌挥了过去!

“啊!”周围的人。包括迟沃川和殷其雷都吓了一跳。

邵令昙站立不稳地倒向了一旁,脸上迅速红肿,嘴角甚至还有细微的血丝,惊愕:“你打我?”

“是又怎么样?”冷冷的原话回敬。

依邵令昙的性格,被打了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当下人未站稳便反击了回去。京阑下意识地举手挡去,结果闪躲变成了还击。

这么左来一掌,右踢一脚,身体贴靠,四肢纠缠,两大美女像泼妇一样当着一群人的面扭打了起来!

而现场竟无一人劝阻。

“天!”迟沃川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他今天才知道京阑打架也挺在行。

“你们在干什么?”暴雷似的声音炸开,除了正在上演武侠剧的两位女主角,所有的人都回头望去。

新上任的政教主任脸色铁青地站在教室门口。

完了!

“其雷。”迟沃川一个箭步踏过,捞住京阑的臂胳和腰往后拖,同时殷其雷极有默契地阻止住了邵令昙。

“干什么?”

“放开!”

两位女主角不知大祸临头,犹自挣扎蠢动。

“你们哪个班的,啊?大扫除在这里打架,是不是高中生?一点基本素质部没有!”

殷其雷笑道:“老师,她们哪是在打架?她们在切磋武功啊。”

见到这种油腔滑调的学生,新官上马三把火的政教主任怒火上浇了一盆油:“打架切磋?通告批评,马上到政教处来,每人给我写一份检讨书!”

强硬不容更改的命令一下,两大女主角只好乖乖地执行。

等京阑与邵令昙黑着脸、头发衣服微凌乱地从政教处出来,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

从小到大只有拿表扬的分,这次却离谱到因打架被通告批评,就好像纯白的纸上突然滴了一点墨,说京阑心里毫不介意是假的。

她闷闷地转出走廊。

“京阑!”

她转过头。

“今天的事虽然就这样了,我挨你一巴掌不会白挨的,以后咱们走着看。”邵令昙擦过她身边,冷笑,“要想好过些,离迟沃川远一点!”

京阑的闷气转成愠怒:“同学,迟沃川是你家所有物吗?想谈情说爱也要两厢情愿吧?要我离他远一点,万一他自己靠过来怎么办?你要锁着他还砍断他腿?而且我离不离他远些,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绐我作决定。”

邵令昙死瞪着她,眼睛里几乎有把火烧起来,奇怪的是,那火的形态却是流质,浸亮了修长的眼睫。“你厉害!”甩头走掉,背影仿佛都写着“情敌”两个字。

走到楼梯口,便看迟沃川和殷其雷上下阶站着靠在墙上。

她视若无睹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迟沃川注视着她毫不迟疑的脚步,一格、两格、三格、四格……转角……

“京阑?”他突然喊。

她站定,抬头送去一瞥,交错的眸光里有着两人都难以解读的汛息,

她低头,脚下再向前迈出。

相连的讯息瞬间断裂。

迟沃川目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心底也空荡开来。

“回魂了!”

“干吗?”他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殷其雷眨眼:“哎,别跟我说你不是为了打赌,是玩真的了?”

“那又怎么样?”打赌归打赌,他从一开始就只说了追,没说玩。

“不会吧?”研究着他凝重的脸色,殷其雷不可恩议,“你发‘骚’了你?打赌把自己也赔了就太惨了!还跑来等,人家根本不稀罕啊。”

“无聊的人才玩!”他忽然想到什么,眉眼压了下来,“说到这个——其雷,邵令昙脑细胞好像还没修炼到这种程度,锁窗是你想的馊主意吧?”

“知我者惟川也。”殷其雷笑得猖枉,“美女再怎么美还是凡人,嘿嘿,打起架来还不是抓脸踢肚子地陷入疯狂境界?真是什么伟大形象都毁了!”

迟沃川瞪他半晌,恨恨道:“你有病。”

“我哪有病了?让大家了解到美女打架的奥秘所在,还给你制造了多么奇妙的机会?我看她以后跟你还可以夫唱妇随了。”

迟沃川没好气地转过了脸去。

“事实上呢,京阑那一副践样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了。昨天早上纪检队不让她进校门,她居然连人带车地撞进来。”殷其雷一只手臂搭过去,小气十足地指着破皮红肿处,“喏,这些都是拜她所赐,我殷其雷岂可被别人白讨便宜。”

迟沃川“啪”的一声拍下去,他顿时龇牙咧嘴!

“你也太过分了。看她吓成那个样子,再拖延一下可能就从三楼摔下去了,弄出人命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这英雄救美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怎么,依依不舍,忿忿不平,想替她报仇啊?”殷其雷挑衅。

“好提议。”迟沃川笑里藏刀地称赞,当下不客气地拍板决定,”连带你十次欠的一块儿清——老规则,夜自习时,操场,生死状,林萻当证人。”

殷其雷咋舌:“不会吧?你还来真的啊?”

“说了就是真的,谁跟你开玩笑。”不死不活的语气。

段其雷起了一身冷战:“王八蛋,没义气,重色轻友的——你不全是为了个女的要向兄弟一般的我出气吧?”

他有预感,某个太三八的人这回真要吃苦头了。

真是什么世道来着?他怎么算也是打破僵局的第一功臣啊。

——※——

高二一月一次的小测验,参加的人数总是一半都没有。

当负责老师不起劲地走进四班教室,发现零零落落的学生里竟有逃课成性的迟沃川、殷其雷及林萻时,她每分钟心脏鼓动次数顿时上升至120。

说话的声音被纸张翻动的声音盖过,一片出奇的安静。

太不寻常了!

空气里似乎嗅到了**的气息。

她不敢奢望世界大同,只盼望今晚不要有暴风雨。

“铃——”

试卷数好,分别递出,等她再转身看时,那三个魔头的座位已经空了,外套胡乱地甩在椅背上。绷了半天的脸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

“需不需要热身运动说OSU?”林萻挑着眉跳上看台,避免遭到战火波及!

操场边缘一排朦胧黄的灯,让人的眼睛恰恰只能看见对方的身影。风吹在宽阔天地里,呼啸声让不纯然的黑暗淬炼成了猛兽的大口。

黑暗是隐蔽伪装,光明是暴露明白,最危险的气氛,其实还是暧昧不明的混沌。

“挺有高手对决的风度的嘛。”殷其雷嘲笑着,“喂,大侠,咱们真要打?”

“怕了?”谁跟他说假?

“怕个头,顶多挨几拳,死不了人就行。”他好命苦啊,明知道是挨打还来讨,“挨拳头得让我明白为什么挨吧?”他摊摊手。

“为了让你报仇雪耻。”迟沃川摩拳擦掌准备痛宰某人。

“是你趁机泄忿吧?”这么无情对待,将往日情谊抛之脑后。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文明一点的解决方式?

“既然知道了那就乖乖过来让你老子我揍吧。”迟沃川笑得轻蔑。

“先当我老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你还得投胎再来。”耍弄嘴皮,殷其雷是不甘落于人后的。伸展手臂划了几下,颀长的身体顿时也充满了动态的力量,像暗藏的火焰,惊人而不灼人,“嘿,打就打,谁怕谁——”

话语未完,拳头已经以惊人的爆发力推了出去。

缺乏技巧、没有迂回,完全是野蛮的身体语言。

迟沃川的搁挡闪躲显得游刀有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宝宝,校园外打架是他的家常便饭,空手道已考到了黑带初段,单挑能挑倒他的,现在还没出现,殷其雷这几下,真还不够他看:“书生,你骨头多久没上油了?”

“没办法,我家没你家油水多——唔!”闷哼一声,肚子被让了三招后还击的迟沃川踢中,殷其雷不示弱地顺势以肘撞去。

迟沃川轻轻松松地托住一转,借着踢出的力道一抬,殷其雷便四脚朝天地摔了出去。

啪啪啪——

“好!”林萻捧场地鼓掌。

殷其雷斜着眼看他:“小人!”

“起来,躺在地上装死太窝囊了。”迟沃川踱过去,没什么同情心地踢了踢地上的“死人”。

“我被你摔得头痛、手痛、脚痛、全身都痛啊——”殷其雷呻吟了一声,微敛的眼从缝隙里瞄了下迟沃川,见他压着眉头的心事样,猛然间如蛟龙般翻身,一个旋踢绊去!

“喂,太卑鄙了吧?”林萻喊。

迟沃川冷不防被扫中,却随机应变得极快,手掌在地上一撑,失衡的身体稳定下,矫捷漂亮的一跃,将翻身的殷其雷踢了个狗吃屎,人也跳开了两米外:“呵呵,殷其雷,你这个大老奸,居然给我来这么一招!可惜啊——”他摇头,突然面色狰疗地冲过,拳头石头似的砸上。

殷其雷被打得哇哇乱叫。

“好玩是吧?要讨打让你讨个痛快!”看似很厉的拳风其实劲道已卸去大半,打在人身上不会有太大损害,只是被压得不能动弹的殷其雷,皮肉伤疼十几天是避免不了了。

“哇——你还打?还压着我打——压着我干吗——我又不是女人——哎坳——要比压你那个姓京名阑的美女去——”气都喘不过来了,大嘴巴还是很忙。

“我这是在给你做免费疏通按摩,让你的筋骨强健,肌肉结实,血液通畅,顺便锻炼你的意志力,使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以后报效国家打下良好基础。”又是一记狠狠的手刀。

“那前提是这家伙还没翘掉,才能从祖国的花朵蜕变成主人翁啊。”场面之血腥今林萻不忍睹,唉,兔死孤悲哉!

“被打过瘾了没有?”恶霸逼问。

受害的小白兔瑟缩道:“请问英雄能否住手了?拜您所赐,在下任督二脉均已通达,气流运行无阻,练成神功指日可待。”

“活宝!”迟沃川笑着一旁就地坐下,被小白兔的兔爪子狠狠还击了一下。

林萻跳下台来:“神功,你练葵花宝典了?”

殷其雷反唇相讥:“若你就是那杨莲亭,要我当东方不败也未尝不可呀!”

“那你要舍得杀你七个小妾才行,我可不要三角、多多角。”

“哈哈——”殷其雷不可一世,“我的小妾怎么可能只有区区七个?想想,坐下来舞文弄墨时,剥葡萄皮的一个,扇扇子的一个,捶脚的一个,敲背的一个,擦汗的一个,磨墨的一个,牵画卷的一个,当模特的一个,谈沦创作精髓的一个,还有一个绝色极品当然什么也不用做——我做她就行了。”

“去死吧你!你当你是皇帝有三宫六院?”迟沃川实在听不下去了,蹬了一脚,被他顺手一拨,两人撞成一团。

连着刚刚走到旁边的林萻也绊得翻在一块儿。

“决斗”成了滑稽的闹剧。

“太恶心了,书生,麻烦你做这种表情动作之前想想你已经几岁。”

殷其雷放松手,整个人成大字状躺在草坪上:“做人好无聊啊,特别是做长大的人,东不能做,西不能做,烦!”

“你还有什么没做的?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也老早做了!”林萻不怎么正经的,“女朋友交了一大堆,当心哪天死于‘爱的滋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多国鼎立一下,我怕怎么被天压死都不知道。唉,谈恋爱谈恋爱,现在每个人嘴巴上都挂着谈恋爱,恋爱到底是谈出来的,还是爱出来的?”

“又多愁善感起来了?”林萻问。

“我是愁川感阑啊!”殷其雷叹了口气,转头向一直没说话的迟沃川,“动了凡心,来真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还要我报告吗,情圣?”

“不敢不敢。嫌做简答题麻烦,那从选择题做好了。”林萻说。

“本人友情赞助提供答案选项。”殷其雷有默契地接口,“A电触雷击霹雳闪B晕头转向飘飘然C缠绵床榻相思病D糖水里泡甜蜜蜜——哪个比较符合现在的心境?”

“神经。想知道自己不会去体会?”迟沃川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仰首不搭理两个八婆男。

天空因为城市中的烟雾尘嚣而失去了原有的明朗,终年混沌,连零落的星光都难得几见。没有月,一大片无边的暗笼罩下来,看似远,又似近,模棱两可的距离仿佛是人间节奏的相应,有太多的魅惑与迷乱。

天色沉淀的浑浊在翻腾,人间的某些规则棱角也在被金钱磨平。

这是一个情商失衡、爱情沉睡的年代。

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感觉?

物理契合、化学变化、感染病菌、人体变异……或许都有一点吧。

有时候喜欢上某个人的理由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就像王菲的歌里唱的,爱上陌生人也可能只为了一道疤痕、一种体温。但是这样纯然的感动越来越少。人越成长,感情也越复杂,社会的压力迫使人将普遍化的价值观揉入生活,杂质增加,弄得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情商,哪个是智商。很多触动已无关情愫,就好像一种压抑、急待宣泄的躁闷困惑,寻求浮木,渴望摆脱却又不得不赖以呼吸、赖以生存。

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对京阑是怎么样的感觉,这份感觉又能持续多久。诗歌上都爱说天长地久,但人无法掌握自己未来环境,这一刻在这样的境地里他的爱情能说永远不变,但随着周围环境变换而不断调整的心态却不允许。只有死亡本身才是永远。

就像最初的被吸引,觉得新鲜,觉得喜欢,好奇心重的孩子忍不住要去拆解那份礼物,结果发现拆解了一个盒子,还有另外一个盒子……

拆解比礼物本身更为吸引人,这样的期待不是游戏,这样的心境也绝对不是随便就有的。

他是认真的,只是不知道这认真的期限有多长,或许就在追到京阑的那一刻——发现礼物并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种,不是他对爱情设想的那种感觉。一见钟情他相信?但他也信再见无情,初相识只是契机?交心才是契合。

人可以爱上另一个人的外表,但不能是为另一个人的外表而爱上他(她),失了精神的爱,不能称之为爱,而他和京阑只是相识,不是相知。

“如果追不到——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样?”林萻接下了话题。

“没有如果。”

“哈哈。”殷其雷奸笑着拍拍林萻,“人家是不成功,便成仁。追不到京阑他不姓迟。”

“我只是假设而已。”林萻抗争。

迟沃川半天没动:“会痛苦、会难过、会麻痹,然后会忘记。月下老人名下破产的企业单位多的是,不差找这一家——不过我不信会追不上。”

“好,拿得起,放得下,够潇洒决断才够男人。”殷其雷说,“而且够有信心,我如果是京阑肯定就选你当男朋友了!”

林萻打了他一拳:“三八,你又不是京阑。”

迟沃川笑着翻起身来:“不过是想谈个恋爱,怎么搞得像世纪末日一样!”

殷其雷一臂勒上了他的脖子,想把他拽下,结果又被打了一拳:“你不一样啊,你是我们这里的国宝级保护动物,为了避免稀有品种受损,我们要时刻密切注意着才行。”

“别物化我!”

林萻穷搅和:“哪里是物化,我们是担心你痴情要被痴情害啊。你有没有听过,爱情如泥淖,陷进去就出不来?”

“我倒是听过,爱情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现在想进去,等我进去领略一番了,搞不好我就会想出来。”

“嘿嘿,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啊,你想出来,冢里的美入还不愿意你出来呢。”殷其雷口上无德,“不幸遇上个泼妇型的?你的花花名字要满大街被张贴,全市几十万人口齐声鞭笞负心汉。再蛇蝎一点的,你小命就还给阎王爷了。”

“你故事看太多了吧?”迟沃川没好气地瞄他一眼,坐起身,“懒得跟你们两个在这里收垃圾,走了!”

“去哪里,”林萻问,“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做试卷啊!”他这辈子最恨之乎者也了,“道馆已经快一个月没去上了,再不去,我都要被除名了!”回脚踢了踢殷其雷这个懒鬼,“你也好去练练了,这么不经打,当心纵欲过度,未老先衰。”

“别把我说得那么没格啊。只不过是四肢没你发达,头脑没你简单而已嘛。”

林萻嘿嘿冷笑:“姓殷的,你损人还真不带脏字啊!”

迟沃川回头笑着倒走:“他口臭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学校的空气都因殷其雷的存在而充满异昧。

殷其雷赶上几步,突然站住,目光停滞。

林萻冷不防撞了上去:“喂,干吗?”

“你看是准啊?”肩膀朝前耸耸,嘴巴朝侧努努。

“什么?”林萻眯眼看了半天,“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这里不重要啦,重要的是这是天赐帅哥的大好良机。”殷其雷拍拍他的肩,“通常美女深夜独坐,都是因为心情郁闷,感情失落,她今天被通告过一回,正需要温暖双臂的关怀与保护。迟沃川,加油了,尽快表白,任意轻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淡淡的灯光从西边打来,光束里仿佛结织着网,困住的青色烟尘游走飘飞,缓缓降落在一排高低不一的双杠上,沉暗模糊的背景里,那抹白如夜华中绽放的茉莉,以孤寂轻灵的姿态幽幽吐香。

迟沃川的心狠狠起落了一下:“人家想她的心事,还是别去打搅好。”

“什么别去打搅,装什么?人家搞不好现在正需要你啊。”殷其雷推他,“拒绝一次就try第二次,反正你皮厚!没关系,去了!”

他手纳入兜中,默然凝望半晌。

“灯泡走了,别在这儿碍事。”林萻搭上殷其雷的肩膀,把他看得出神的那张蠢脸扳了回来,勒着往操场外拖。

“等等——等——”意犹未尽的殷其雷挣扎着,直被拖出跑道,拼尽全力回头,只见那原本呆立的人正迈开脚步,走人灯光,融进灯光。

越是期待在乎,人便越容易受伤。尽管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信的人,但感情这种事上,无回应带来的失落是在所难免。

以前林萻在吧里驻唱的时候,曾为一个号称才女的美眉做的词谱过曲,歌词里有几句看得他们暗地里笑个半死:

画意诗情走过一遍一遍,

心动感觉如同潘多拉的美艳,

全然遗忘瘟疫洪水天灾的危险,

只期待能点亮你的视线。

你望来,日光姿态降落眼前,

以为人间炫目光芒从此风靡暗夜;

你回身,霜冷与你背影相连,

踌躇能否舍弃尊严温暖漠然容颇。

当时是一点都无法体会那小女生“暗恋”林萻的矛盾心情,什么动心的危险、被注视到的窃喜、以及感情与自尊的抗衡等等,在他们看来是无病呻吟居多,可笑得要命。现在终于有些明白,感情就像那么一条无形的线,紧紧牵引着两方的情绪波动,一方操纵,一方等待;等待的,因为在乎太多,再豁达也免不去那种患得患失。

如果京阑在这一刻对他回头一笑,他会觉得夜空的黑色都会凋零——不是眼见,而是心见。

而京阑只是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迟沃川的注视。他走近,握着双杠轻轻一跃,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出声。

长久的静默。

她忽然若有所觉地转头,却看到一个森森鬼影,猛地抽了口气,差点从杠上摔下去!“你坐在这里干吗?”条件反射地埋怨。

他伸手想拉她一把,她却不领情。

“那是我想问的问题,被你捷口先问了。”

她没接话,稳住身子后便往地上跳去,仿佛怕与他待上一会儿就传染什么病似的,一个用力下,下小心将一叠纸从膝盖上扫落,她弯腰去捡。

他跟着跳下来,一把捞住她来不及收回的右臂。

她抬眸,漆黑的眼里有两簇冷冷的灯光,闪得他好一阵心悸。

“干吗?”

“你看到我就走,是真的讨厌,还是反射性动作?”他不答反问。

她的手挣动了一下。

他拿过她手里的纸张——不出所料,果然是试卷。“教室里坐不下去是因为邵令昙吧?是桌子散架了还是椅子分尸了?”

她抽回试卷,半大才逼出一句话:“关你什么事。”他倒是挺了解邵令昙的。下午才抛下的威胁一到晚上便开始生效了。

“算是多管闲事好了。”他说,“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

“我跟你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你防备心理真的很重,有必要让自己那么累吗?”他笑,松开手,“我看你进‘十一中’这么久了,似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事,身架放下一点点就好了。”

她呆怔了会儿,下意识反驳:“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高傲。”

“没有吗?”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别人跟你搭话你爱埋不理,还没听完动不动就走人;老是鼻子朝天,要不是我比你高上几寸,恐怕还要看你的鼻孔过日子……”

“乱讲!”她忍不住打断,“那是因为你自己太无聊,太过分了。”

“我哪里无聊过分了?”他居然也问得理直气壮。

“我现在的孤立处境,还不都是你跟邵令昙的缘故。”想说他一个月来缠人缠得讨厌,倒会显得自己在自作多情了。

“就算先前是过分了,你也没必要记恨这么久吧?道歉示好了那么多天,你半点反应都没有,我面子真的丢光光了!”自嘲的意味极重。

她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脸皮不是刀枪不入吗?”

”要不要拿刀来劈劈看?”他手臂一抬,支到了杠上,不动声色地将她困在其间,“拜托你讲话不要那么毒。”

她发现了,身子一躬,从杠下钻了出去:“我讲话本来就是这样,你不想听没入要你听;我也只拜托你不要再作怪了。”

“说清楚,什么叫不要作怪?”

他的逼近让她远远退开一步:“我的心愿其实不大,只想在‘十一中’安静读完高中,要不是缺课太多拿不到文凭,我根本不想再来上课——你跟邵令昙两个大麻烦,我都没有好感!”

“没好感就是讨厌了。”他不放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讨厌人也应该有个理由,理由告诉我。”

他浓眉压下来的样子真的有点恐怖,狭长的眼眸里似乎也有戾气一闪而逝:“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她说着,为这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氛围不安起来,突然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望着他定住的身形,她再退开几步,退开几步……然后转身便走。

“不可能没有理由的,我非要知道理由不可。”他嚷嚷着,也犟上了。

背后他的气息靠近,令她整个人都为着不知名的原因紧张起来,手臂被触到的感觉更是令她神经质地反弹:“走开!”

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没命似的往前跑。

他喊:“京阑!”

很夸张地,她跑得更快了,白色的薄风衣飘在夜色里,像朵浮云。

他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操场的橡胶跑道上练起短跑来。

距离很快拉近,迟沃川伸手拽住了京阑,急刹的冲力让两个人都乱了阵脚,一头栽倒。

好痛!京阑爬起身,一把推开了靠近来的迟沃川。挽起袖子一看,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

“你不跑不就没事了,”迟沃川心里是有点抱歉,但嘴上却不愿意说,“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京阑的肺都快要炸了,气还没缓过来:“那——你又追什么追——呼!”

一时语塞,两人大眼瞪小眼。

他终于忍俊不禁,笑声划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看不出你打架挺行,跑步也挺厉害的嘛。”

她心里沉重的压力和紧迫的张力也在同一瞬间解除。

“京阑、”

她回迎向他的目光。

“我不是作怪,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短短几句对他而言似乎很难启齿。

她屏着呼吸,心在胸口“怦怦”乱跳。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有这样异样的感觉,心里隐约却似乎是期待。

“自尊心其实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死顾着的话,可能到最后没了的比得到的还要多。像有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既然遇上了,我就不会放手,因为没试过,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道理很浅显,但是真正做到的却没几个——连她自己,都只是消极地辗着自己的辙迹,知道该做什么,却很少想要做什么。人生态度的对错很堆讲,但是无疑,迟沃川的那种让她着实震动了一回。

幽幽灯光里,似乎觉得,自己在看的,一直都只是个浮面。

第五章

没尝试过的事,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同样,没有去接近了解过的人,也不会知道他内心到底有什么东西。

她就是那个死守着心防的人,守得莫名其妙。因为当霍然领恬时,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保护的是什么东西。自尊凝结着,时间里积累久了,俨然与虚荣共生一体。

与迟沃川和平共处,甚至一路边说边走地并肩回教室去,是她在一天前都根本不可能想到的事,可她昨晚偏偏真的做了,还看到了当时邵令昙眼里的火焰。

有点——解恨。

张开眼睛。

星期天早晨的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一道来,在床上造成折断的效果。

仍有睡意的脑子里竟满是迟沃川的脸孔——笑得自得的,咬牙切齿的,认真紧张的……而昨夜的梦里,居然是窗边他们抱着的那一幕。

她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用力地踢开了被子。

闹钟上指着八点。

“阑阑,起来没有?”沈贞敲着房门,“你不是跟宛雪约好了出去?再不起来怕要来不及了。”

“妈,我知道了,起来了。”京阑应了一声。

“那我先把早饭端出来,你快点哦。”

她进浴室刷牙洗胎,洗脸台上的镜子里照出一张脸来。熟悉的五官,跟角眉梢透露的一点点神韵却是那么陌生,锁着通向不可知领域的解读密码——她呆怔了好半晌,镜子里又浮现出迟沃川那张可恶的脸。

“我真是有病了?”呻吟下声,将冷水泼亡脸,拒绝再去想——

——※——

八点半与梁宛雪约在光华小区公园门口。

一个多月没见,聒噪的梁宛雪一反常态地说不出大话来,半晌之后才道:“确定只是一个月吗?你好像变了好多哎。”

“哪里变了,还不是一样?”京阑意外地看了看自己。

“感觉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梁宛雪笑眯眯地走过挽住了她的手臂,“瘦了,是班主任虐待你,还是‘十一中’食堂的大妈不给你饭吃?一个月没见,真的怪想你的啊。”

“别肉麻了。”她笑斥道,“再说我就不去书城了,你一个人去。”

“然后让我在里面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后请保安叔叔送我列出口?”关于这点,梁宛雪相当有自知之明。以前就有人嘲笑过,如果遇上迷途歧路,最好请梁宛雪小姐来选——她没选中的那条肯定是对的。

“路痴。”京阑笑拽着她往公交车牌走,“走啦,陪你逛一圈,你今天一定要请客。”

到书城,梁宛雪便一头扎进漫画堆里,直到京阑挑了好几本辅导用书,她还沉迷在那里。两人经过几个小时的拉锯战,最后拖拖拉拉地付款出来,她手上还拎了一大袋。

“又在看这些玩意儿?”京阑斜眼看着那袋东西,“你到底还要不要考试的?”

梁宛雪誓死护卫宝贝:“拜托啊,平时老是教科书,看得我都头晕,难得休息日,消遣放松一下又没关系,适当的娱乐还可以促进学习效率。”

“我懒得再说。肚子饿了,到里面先吃点东西!”眼见旁边有家肯德基,京阑顺手指了指。

正是午饭营业高峰期,两人排了半天才买到。

梁宛雪边咬汉堡边抽出一本用功起来,全然不顾什么卫生修养问题。

京阑见她看得入迷,忍不住用手指顶了顶书去看封面:“有那么好看吗?”

“嗯。”梁宛雪压下书,挥苍蝇似的挥了两下。

京阑一把夺了过来:“借我看一下。”

“不要——还我——”梁宛雪跳了起来,“我刚刚看到经典处,祝福刚刚要向蓝洗空表明心迹了,两人悬宕多年的爱情终于可以云开见日!你让我看完嘛,我拿别的一本绐你。”

“我就要这本?”京阑半开玩笑地闪躲,不让她拿到。

“死京阑!”梁宛雪探身去抢,动作幅度一大,桌上开了盖的可乐倏地打翻,褐色的液体和着冰块倒了出来。

她惨叫一声,京阑连忙扔开收拾。

“对不起啊。”

梁宛雪瞧着所剩无几的饮料,翻了翻白眼:“没事啦。乱没形象的,幸亏你不是在相亲,不然今天只好打道回府了?”

“这个算什么没形象。”京阑笑,“更出格的事我也做了,说出来要吓死你。”

“啊?”

京阑把在“十一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特别是说到和邵令昙打架,梁宛雪拍案大笑,她自己也觉得好气又好笑。

“厉害。”梁宛雪的兴趣被勾起来了,“‘十一中’的学生难道本性为恶?你好像刚去跟他们没仇嘛,这个女生干吗老是针对你?”

“她以为我‘横刀夺爱’。”

梁宛雪眼睛一亮:“知道了,那男生就是帮你开窗,英雄救美的那位是吧?”

京阑一怔,不自然地低下头去喝饮料:“嗯。”

梁宛雪趴下来眼睛研究地半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惨了,我看你被整得一点也不冤枉。”

“你说什么呀?”京阑抬头。

“我说什么呀。”梁宛雪支着下巴,懒懒地重复,“不要被别人说中就恼羞成怒,有时这种事情需要一个局外人来帮你看清。我说什么你想想就该心里有数。说你到‘十一中’才一个月哩,怪不得变得那么奇怪。”

“我哪里变奇怪了?”京阑疑惑。

梁宛雪振振有辞:“还没有吗?你看你粉脸含春,眉间有情,双目本是静水两滩,现在却是惊斓动荡——哎呀,一池春水吹皱了。”

“胡说八道。”京阑随于把砸了过去,梁宛雪忙不迭地按住?

“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有感觉,再怎么对别人否认,也没办法骗自己。”梁宛雪说,“我只是很好奇啦,到底哪家‘衰哥’能入京阑‘霉女’高傲的眼,真是为全天下不衰不霉的人造福?”像她,从此少了个“霉女”成为潜在情敌,多好。

“我有感觉的又不是他,只是他的一些想法。”

“想法也是人的一部分,脱离了人还想个什么?!”亏地还学了那么多的唯物论,“而且就算是喜欢人也没有错,爱美之心人皆有,没人规定喜欢一定不能因为外表。这点我很现实的啦,找个丑男让我带出去丢人现眼,我宁愿不找男朋友——不必很帅,至少要五官端正,让本姑娘看得顺眼,而且身高不能少于根号三。”

京阑微微咋舌:“你还要限定这种标准?”她根本想都没想过。

“那是。你以为我很过分啊?”梁宛雪笑着说,“偷偷跟你说哦——我有个表姐,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却要求男方不是二婚、有钱有房有车子、脾气要好、外形要好……比起来,我算是不要求了,感情一定要摆在第一位,不然对方再怎么好的条件也没用。”

“那你表姐她现在呢,找到对象没有?”

“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我看是比较难了。如果是愿意自己靠自己就这样过了倒好,偏偏她还是很不甘心。”想想也是,再怎么要自由的人,也有倦怠需要归巢的时候,“不过也是她自己心太贪了嘛,不知道自己在挑人家斤两的时候,人家同样也在审评她的条件。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婚姻的真相,鬼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只要条件合适,经济没问题,猫猫狗狗也可以住在一起培养感情!”

”你太偏激了。”京阑注意到她越来越激动的口气,“生活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本来就有很多,经济是必须的,单单靠爱情又不能活。”

梁宛雪一下气馁了下来:“可能是吧,只是真的很少看到还有纯粹又长久的感情——恐怕在里才找得到。我也不是否认经济作用,只是不敢认同现代人太功利现实的价值观。”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以钱为先,真淡感情的人还是有的。”京阑安慰。

“那是还没被污染过的人。像校园的恋爱就是,最起码是因为压抑,寂寞走在一块的,比金钱作为诱因好多了,只是终有一天人还是会世故起来。说实话——京阑,我真的有点想在学校里谈一次恋爱,因为我不知道哪天我会不会在感情上强加一大堆条件,只是,唉……”梁宛雪老气横秋地叹气,“就像你说的,总不能为了谈恋爱去刻意找个人来谈,,难啊。”

“很难吗?”京阑眼中闪现笑意,“以前三天两头不是还听你说某某人有性格,某某人有才华,某某人是极品‘衰哥’?”

“你是在讽刺我花心?!”

“不敢不敢。”京阑开玩笑,“在夸你博爱。”

梁宛雪呵呵笑:“那是纯欣赏,本小姐越是说得出口恶心之辞的,越不可能是喜欢的人。宝典里说了:动心动弦,深浅自知;琴音不语,幽渺传意。”

“文绉绉的,不过意境有点——谁写的?”

“就是你刚刚抢的那本的作者,这是以前她一本讲琴为良媒的古代里的。”

京阑不经心地问:“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吗?”

“当然不是,是原创啦。人家的男主角才不会这么没良心——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到最后谁变心了,至少以前有一段真的感情也值得了。”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广告词啊?”京阑笑她。

“别小看这话,现在谈情它是必备。失恋不算什么,错过恋才是一生遗憾。”梁宛雪认真地说,“道理是陈词滥调了,但你不觉得越是说得滥的越难做到?”

京阑沉默下来。宛雪的话与迟沃川的居然有惊人的相似,那是她从没想过的爱情观、处世观。

“或许是吧。”也许最好的做人方式便是少顾虑,将想法与行动直接连在一起,这样容易快乐;虽然免不了有磕碰跌撞,但至少不会失去唾手可得的机会。

“我们好像说得越来越偏题了,哈哈!”梁宛雪拂拂头发,做了个鬼脸,“好深奥的课题啊。”她看了看手表:“中饭吃了两个小时,没位子的小弟弟小妹妹要瞪死我们了。”

京阑放开吸管:“吃完了,那我们走吧。你下午要回学校去了吗?”

梁宛雪点头,拎了拎一袋:“我还有这些东西,学校在禁呢,先寄放你那儿行吗?”

“好啊。”京阑接了过来。

两人推开门,从空凋略微湿闷的包围中走出。

车站只是一条街远,京阑等的35路公车很快到“宛雪,再见!”

人不多,当车门在她面前合上,她看到梁宛雪微笑的脸逐渐遮蔽,车子庞大、笨重的身躯像蜗牛般慢行开去。

她找到位子坐下,盯着窗外挥手的人影久久,直到她变淡消失在视野中。友情、爱情——关于情的定位在心中逐渐清晰起来,突然生出想看言情的冲动。

能够把握的不敢去把握,是壳里的一只蜗牛,不把壳打破,永远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翻到的那本里如是说。

很简单老套的一个故事,关于男女为爱情自尊平衡问题的挣扎.以及对于爱情机会的把握:男主角爱女主角时,女主角不爱他;当男主角不爱女主角时,女主角发觉自己爱他。

作者哲理的风格,优美的句子很能打动读者,看着总有心事被说尽的感觉?

沉积着灰尘的玻璃窗上照出她明丽的脸孔,她看着自己漆黑的眼发了一会儿呆,仿佛在深处又看到了迟沃川灯光下的那张脸。

像有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

——如果她错过,又会怎么样?

——只是一点遗憾而已吧。

——※——

“想这么被继续‘欺压’下去吗?”那晚回教室时,迟沃川在她背后问。

她止住脚步回头看:“你确定我是被她‘欺压’吗?”

他笑得灿烂。似乎是幸灾乐祸:“不是欺压,也是骚扰,总之没有太平日子过就是了。好像前面一个月里你都被那帮女生修理得挺狼狈——想不想报仇?”

想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心眼,但她还是问了:“怎么报?”

他低头,又抬头,凝视她的双眼濯亮得几乎让她怀疑能映出人心:“简单,找个好靠山?”

“靠山?”她先是没理解。

“是呀,靠山。”他顺口答,“首先要一心保护你的,再者要有威信的,还要很会打架的。”

她咬着嘴唇,有点忍不住:“你是不是在做自我推销?”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男生,但是厚得……也没那么讨厌了。

“我广告都打了一个月了,你不会现在才看出来吧?”他追问,“有没有推销成功?”

心跳得厉害,想说”没有”,不知怎么的,却有点说不出来。

“我不用找靠山,自己也能。”她不以为自己有伤到人的能力。

“不用这么快回复吧?这种不慎重的回复通常是没有效力的。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过了再回复。”

“不用——”她想说,话被截住。

“不考虑就答应,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但是会良心不安。现在你可能正处于情绪沸腾当中,容易作出冲动的决定。”他笑嘻嘻地扭曲她的话,“为了避免你今晚答应,明早后悔,我还是决定给你两天的保险期。星期一下午自修课,图书馆三楼学生阅览室——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来把事情说清楚,OK?”

她望着他真诚不带一点笑谑的眼睛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感情的事,她也一点都不喜欢拖泥带水。

——※——

天气预报上说星期一有雨,下午第二节的时候,原本的毛毛雨转成倾盆,在微温的风里是春末的迹象。

她站在教学楼大门口对着雨幕发呆,灰蒙蒙的一片建筑里,图书馆根本望不到。淋到那边肯定得变成一只落汤鸡,她犹豫着;可是答应了人家又不能不去。

想了想,她作下决定,将书本顶在头上,咬牙冲入雨中。

“京阑!”

隐约听到有人喊,地却不敢刹住车,只有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喂——”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半把伞挪到她的头上。

抬头一看,是迟沃川。

“搞什么?怎么好像老是你跑我追?”他开玩笑。

她擦去脸上的水,被淋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我没带伞。”

就这样跑进雨里,简直一个白痴!“没伞不会先借一把?”

“恐怕有回响上的难度,”她迂回着说。

“你没借过怎么知道人家不会借给你?”他没好气地斜看她,“就算真的借不到,你可以来找我,我的伞分你一半总没问题。”

去找他?分她一半伞?——她怔着说不出话来了。

一顶伞下能有多大的空间?迟沃川靠得好近,说话时的吐息都她都感觉得到,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块了。

她不安地开口:“迟沃川,下雨过去图书馆太麻烦了;既然在这里碰到,就在教学楼门口说清楚好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你说在那儿?”

她点头。

他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往前带:“别说笑话了,那是说话的地方吗?”

“你怎么这样?”她吓了一跳,想扳开他的手却徒劳无功。

“我一下午没在教室上课。”他说,目光定在她微愠的脸上,“看在我回来接你的分上,陪找到阅览室先把包拿回来总行吧?”

心头冷不防被麻了一下,有点欣喜又有点恼怒。其实决定已在心中作好,生怕他再说出那类话来动摇她,她索性沉默着,一路就这样跟他到了图书馆。

收好的伞被放进一楼大厅的伞架。

“迟沃川——”

“有什么话上去再说。”他打断,自顾自地一脚两阶踏上楼梯。

他不肯听,她只好也跟着上去。

“我没有带阅览证。”她停在门口。

他叹了口气:“同学,你怎么那么别扭的?”一边说着一边进去,不知跟管理人员说了什么之后,他又走出来。

“进去吧。”

迎面是一大片玻璃墙,使得整个空间里采光极好。延展式的设计让整片明净呈现最大限度的宽敞有序,柔和的黄暖化了清凉的蓝,定心的功效也被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前一年才建的新图书馆——就在迟沃川读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剪的彩。

京阑低头不说话,其实刚刚她就看到了:一楼大厅里竖着一块近人高的汉白玉石,上面俨然剡着大楼投资人的大名。

“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我拉你过来?”

她觉得自己很情绪化:“我不喜欢这里。”简直是讨厌这里。

见她的怪摸样,他迟疑了一下:“前面是养鱼池和人工湖,这边环境是学校最好的了,没理由不喜欢吧?”

“我不是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而是讨厌花钱建这幢图书馆的人。”

“你是说我家老头?”他听着竟然还笑出声来,“你又用不着去喜欢他,除非——”

她瞪着他的坏笑。

“除非你想嫁给他儿子,以后得叫他声公公。”

她的脸倏地沉了下来,甩头就走!

“京阑!”

她没回头,声音像被冰霜结住:“你道歉。”不然别想以后她理他。

他忙不迭追上去拉住她:“小气鬼,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你不要听我不说就是了,干吗大动肝火?!”

她推开他:“你以为我是为你那么一句话生气?”

“我以为你是。”他答,却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顿时呐不成言。

“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你爸跟我爸的关系?”胸中部结着的闷气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京文洲一案的阴云终于凝成玻璃窗外那场大雨。

“知道。”他望着她,”但是我从来不去管——也不能管。他们的事有他们自己的解决方式,就像犯了罪有法律的解决途径;那可能会影响到我一点,但我觉得没必要让他支配我。”

“那是因为现在身败名裂,家庭破碎的不是你爸!”

“就算是他,我也会这么想;而且他们归他们,我们是我们,为了上一辈的矛盾翻脸,根本没意思。”他说了重话。

“那是你的想法。”她偏过头,跟里匆匆来的水雾慢慢化为清明,“所以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上星期五晚上你要的答复,就是这个。”

“你什么意思?”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靠山’。”

“你无聊!”他的眉皱了起来,“如果是讨厌还有句话,就因为我家老头跟你家老头的案子有关,你就拿这个借口搪塞,我不服气!”

“这不是赌气,我是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两天才作决定的,抱歉。”

“这种时候你说抱歉刺激我啊?”他也真是心悬了两天,结果那块大石头还是砸了下来,“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理由呢?”

“我现在不想找‘靠山’。”这么一句掩盖去真正不安。女生,心口不一的动物。

他盯着她,像是研究动物,专注的眼光让她想遁形。

“只是这样?”他轻声似在自言自语,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害得她好一阵心惊肉跳,“每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会不会觉得很烦?”

她开始感到自己有限的智商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很烦吗?好像真有那么一点点。

“如果还在你的忍耐范围内,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陷阱开挖了。

她怀疑地看着他校黠的笑脸。

“别露出那么呆的表情,智商低也要懂得掩饰掩饰。”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有些不耐了。

“更正——你智商不低,至少成绩单和奖状证书上很漂亮。你最拿手的科目是不是英语而且还代表‘光宇’参加全国性英语作文大赛得过高中组一等奖?”

一连串砸出来的话语今她头昏眼花,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上面:“是又怎么样?”

“那就好了。”他吹了声口哨,笑着,“京阑同学,我期末成绩单上的英语绿灯要拜托你帮点忙了。”

“帮忙?”她顿了顿,惊讶里含了几分轻视之意,“你是说作弊?理科班的又不一定是在同个考场。”

他笑,并没介意:“在‘十一中’混毕业很简单,绿灯红灯不是指标,所以作弊是浪费人力物力;难的是真靠实力摘定自己最不行的那门课。你有什么诀窍就提点一下嘛,”

这回她听懂了——原来这家伙是要地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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