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1 / 1)
“快看,赫尔姆巴赫太太,有人来看你了。”
伊尔卡讨厌必须这样通报,她宁愿躲过门房和前台,自己悄悄地去见她的母亲,以女儿的身份,而不是探视者。
大门左边的牌子上写着“安妮•赫尔姆巴赫”。每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伊尔卡都会觉得心跳加速,恨不得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爬上公交车躲得越远越好。
母亲对着她微笑,却是那么模糊,完全没有焦点。她可以对任何人这样笑,但又无法确定,不知何时这笑容便会突然消失。从她的眼中找不到意识的痕迹,这是最让伊尔卡恐惧的时刻,她望着母亲的双眼,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空洞。
“来,”胡波施密特女士说,“我帮您把外套放好。”
她是个四十多岁的结实的女人,染成黑色的头发蓬松而杂乱,其中还夹杂着几缕霓虹绿色的发丝;脸上化了浓妆,嘴唇和指甲涂成银蓝色,总让人以为她冻坏了。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小礼服,外面套了一件猕猴TaoSe的毛衣,露出腹部这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腹部和**似乎是她全身脂肪最厚的地方。她的手上戴了好几枚银戒指,脖子上则环着一条厚重的银质项链。
她的嗓门很大,但声音中又略带些嘶哑。她身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被掩盖了的酸涩的香水味。起初伊尔卡有点害怕这个女人,但渐渐地,她已经越来越信任她了。胡波施密特女士几乎半生都在这里工作,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她每天和这里的工作人员一起从早忙到晚,只为了唤起病人们心中的一丝记忆,那已是他们对生活最细微的感应了。而即便只剩她一个人,胡波施密特女士也从不懈怠。
她尤其关心安妮•赫尔姆巴赫,虽然医生们已经对她不抱希望了,但她不管。她并不是医生,却有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她有自己的治疗方式。
“这件羊毛外套是新的,”她说,“您母亲今天是第一次穿,ting好看的吧?”她对伊尔卡笑笑便离开了房间,并不打算等她回答。
“嗨,妈妈。”伊尔卡坐到母亲对面。
安妮•赫尔姆巴赫一直笑着。她的手放在桌上,白皙、纤长,却纹丝不动,这双手早已失去了本该有的活力。指甲剪得很短,而以前,安妮•赫尔姆巴赫总爱把它们留得很长,精心地修剪、护理,还会涂上喜欢的颜色,它们曾是她的骄傲。
“你穿这件外套很好看。”伊尔卡说,并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情,却没有看到丝毫的波动。安妮•赫尔姆巴赫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了。她的皮肤已经有些皱缩,嘴唇上布满了裂痕,虽然她的chuang头柜上放了一支唇膏,但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用吧。
伊尔卡的食指温柔地抚过母亲的双手。安妮•赫尔姆巴赫将头略略偏向一边,而这已经是她的回应了她感觉到了,而且很享受这抚触。
“麦克搬出去和别人合租了,”伊尔卡向母亲讲述着她的生活,虽然医生无数次告诉她,母亲并不能理解她讲的内容,“他现在和两个女孩一起住着,她们都很好。一个叫梅勒,另一个叫洁蒂,她们还有两只猫,唐娜和朱尔逊。那是她们从实验室里救出来的,因为梅勒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你懂吗?”
安妮•赫尔姆巴赫的目光越过伊尔卡不知飘向了何方,她的笑容渐渐淡去,只剩下了些许模糊的影子。她是只听到了伊尔卡的声音吗?还是她确实在听着她讲的话?
“我很想带麦克一起来的,但现在好像太早了。也许过些日子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伊尔卡感到了喉中涌起的热潮,她哽咽了,“相信你会喜欢他的,他也一定会喜欢你。”
她将手放到母亲的臂上,温软的羊毛让她感到些许安慰。衣服下面骨骼分明,母亲消瘦了许多,虽然她并没有怎么活动,她的手腕已经细得像孩子的手腕,但双手依然美丽。母亲的手和卢本的很像,修长而纤细,而且手指很直。
安妮•赫尔姆巴赫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就像以前听音乐时的样子,就像是其中有什么东西触痛了她一般。
也许她现在就在听着音乐吧,在她的脑中。谁能猜到一个封闭的人脑中在想着些什么呢?是音乐、图片,还是一句话、一种感觉?是喜悦抑或恐惧?又或者是希望和思念?母亲还会有什么期待吗?
伊尔卡弯下腰将背包拿到xiong前,从中拿出一块巧克力来,是母亲最喜欢的黑巧克力。然后她又将背包放回桌下,拆开包装纸掰下一小块。安妮•赫尔姆巴赫似乎听到了声音,她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巧克力,又看一眼伊尔卡,然后将掰下的那一小块拿到手中咬了一口。
那时,事故发生后,她选择了逃避现实。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说过一个字。医生和心理学家一直在尽力帮她,不断地检查,不断地尝试新的疗法。但对此,安妮•赫尔姆巴赫从未有过任何反应。
不久之后她就被送到了这家疗养院,这儿有人照顾她,而且会继续尝试将她带回真实的生活。但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不真实的?难道就没有中间地带吗?母亲是否留在了那里?
“你就不想换一种口味吗?”伊尔卡问,“榛子的、杏仁的或者松露的?现在又有圣诞巧克力了呢,有肉桂和八角口味的。”
有些人会从这样的无知无觉中清醒过来,伊尔卡希望母亲终有一日也能醒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即便需要十年,她也不会放弃。她想她,想她的声音、她的微笑,还有她的温言抚慰。
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具躯壳,而躯壳下掩藏的又有谁能看透呢?有时伊尔卡会禁不住问自己,也许这具躯壳并不是空的呢?或许让母亲变成这样的那些东西早就已经消失殆尽了呢?
安妮•赫尔姆巴赫深思般慢慢咬着巧克力,然后将双手抱在xiong前望向窗外。她住在最底层,一眼望去便是一个小小的公园。春天那儿会有火红的杜鹃,之后便是一直盛放到冬天的玫瑰和大丽花;此外,公园里还有一片很大的睡莲池,里面则放养着成群的金鱼。
在一个这样的疗养院中,要辟出这么一块地方非常昂贵,是玛莱阿姨和克努特叔叔造了这个公园。伊尔卡的父母曾经非常有钱,父亲留下的钱完全可以把母亲照顾得很好。也许卢本也出了一部分吧。
大家从来不谈论他,甚至不会提及他的名字,这已经成了默认的约定。双胞胎似乎早已不记得他了,他终于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
卢本却依然存在,伊尔卡也依然无声地将他的名字放在心上,一直,夜间他便又会回到她的梦中。虽然她终于将他逐出了自己的生活,却永远无法消除关于他的一切。
她和母亲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安妮•赫尔姆巴赫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泽,显得苍白而空洞。伊尔卡竟记不起它们原本的样子了。
太可怕了,她本该能记住母亲眼睛的颜色啊!幸好她还没有忘记父亲的瞳色,那是很深的棕色,几乎接近于黑色,一如他的头发和胡子。
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其他的事情,例如母亲过去一直都是短发,现在则已经蓄成了及肩的长发。她将它们在脖颈处草草地束成马尾,暗淡、毫无光泽,就好似那光彩也已与生活中所有的欢乐一起流失殆尽了。
“玛莱阿姨、克努特叔叔和双胞胎让我向你问好,玛莱阿姨说她过几天会再来看你的。”
安妮•赫尔姆巴赫开始摩挲自己的脸颊,手背上也已经明显突起了青筋,这表示她累了,她现在很容易疲乏。伊尔卡本还想和她在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但母亲感冒才刚好,她不能太过劳累。
“那我们下次再去散步吧,好吗?也许那时雪花莲就已经长出来了呢。”
母亲还会想念父亲吗?她会像伊尔卡一样,一直幻想着那场事故只是个错误,而父亲还活生生地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吗?她会想卢本吗?那么多年他从没有来看过她。
伊尔卡穿上外套,围好围巾,这期间母亲一直看着她。然后,她又笑了。也许她是想用这微笑向她道别吧,谁知道呢?
“照顾好自己,妈妈。”
伊尔卡弯下身去拥住母亲,安妮•赫尔姆巴赫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伊尔卡环住的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布偶。
“我爱你。”她轻声说。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房间,又迅速走过前台和门房。这样很好,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