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琴惑, 弦乱(1 / 1)
将息了十数日, 怀玉身子好了许多, 已可下床在院中天井里四下走走.
来往间也看熟了几张面孔, 记得几个名字.
怀玉知道往来诊治的老大夫姓王, 为人恭谦严谨, 做事小心周到, 只不知为何, 在萧剡面前应对总是唯唯诺诺; 而怀玉身边常伺候的几个侍女, 为首的是琴玲, 其次还有书意, 入画, 映莲, 端得都是好名字, 却不常言语, 垂头时比抬头时多, 一个个人都如同名字一般全似精美人偶, 日日做这一套编排好了的行程, 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更无法沟通交谈, 但招呼怀玉又都是极端尽心, 无可挑剔的.
怀玉恍恍然间, 也不欲求什么, 吃食无胃口, 行动无力气, 想事想不起, 做事也做不成, 只觉得心烦. 一次醒来, 没惊动众人, 试图自己穿衣, 数十分钟竟一点头绪也找不着, 越穿越乱, 折腾半天, 竟累倒在床上, 吓得一干侍女忙忙伺候, 慌慌请罪. 怀玉越觉气闷, 连衣服都不会穿, 怎么可以这样无用呢?
而旁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众侍女一天将她从头伺候到脚, 连茶杯饭碗都不叫她亲拿, 日出穿衣, 日落更衣, 洗漱装扮, 样样替她打点清楚.
怀玉只觉自己象尊无所适事, 只会吃香火的庙佛泥菩萨.
更忧更恼的是, 这身体看着精美, 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随便动个身子也喘上半天, 走路要人扶, 落座要人搀, 全不能任意自由行动,
局限得紧. 一时紧张, 自己不是真要这么躺在床上, 让人搀扶过一辈子吧?
幸得老大夫解释, 是重病兼修养失调, 屡遇事故, 心结过重之故, 宽心调养一阵子可见好转.
事故? 什么事故? 一问之下, 那老大夫已禁若寒蝉, 连连告罪, 只推搪是自己一时胡言, 看他那一头汗, 怀玉也不敢深究.
只觉这人实在懦弱古怪的紧. 尤其见他老大年纪, 在萧剡面前却比孙子还乖, 次次五体投地惶恐跪拜请安, 怀玉看在眼里着实替他难过. 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有一技之长, 能救人性命, 何需在人前如此卑微? 就算为王者若萧剡, 形貌威严, 富贵权重, 气势压人, 少言寡语, 性似沉冷, 捉摸不定, 他也不必如此啊.
想归想, 怀玉却不能明说明问. 因为她发现凡她发问时, 众人除萧剡外, 莫不惶惑惊恐, 有时甚至冷汗满额, 连连跪拜, 告饶不停, 直到她无奈闭嘴, 命其下去, 对方才如获大释一般恨不能立时逃得全无影踪.
怀玉实在不适应, 虽说不上度日如年, 但整日闷闷躺在床上, 动不能动, 说不能说, 问不能问, 却也颇觉煎熬.
好在萧剡不时来看她, 陪她, 说些个话, 让她颇觉安慰.
至此对萧剡更不疑有它, 日日只盼他来.
怀玉有时也拿这些问题问萧剡, 萧剡只淡淡答道: “我是王爷, 你是夫人, 他们只是恪收做下人的本分.” 他虽不是刻意, 可那与生俱来的权势贵气扑压而来, 连怀玉这样心怀疑惑, 也忍不住要在他面前折腰. 而这些怪事也仿佛是天生如此, 人人该懂, 不需要解释的, 怀玉也再问不下去. 无力地叹息, 身子软软靠倒在床头枕被上.
他看了, 索性伸手将她抱起, 放在膝上, 拿锦裘裹了她微冷的身子.
她有点羞,却不曾躲, 想起他们是夫妻, 便顺着他手臂力道, 被他揽入怀里. 怀玉微动动头, 看着窗外花开烂漫的天井, 忍不住, 又长长叹了口气, 闷闷窝在萧剡怀里.
他却细心, 已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她头上低柔地问, “怎么, 闷了? 我带你出去转转?” 她似乎从不拿王爷来称呼他, 以前是不肯, 不甘, 不屑, 更不愿; 现在似乎是忘了, 什么都忘了, 连一些常规礼数也忘了. 他索性不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不知是宠溺还是被她不可思议的柔顺冲昏了头.
她抬头, 大眼睛里带着惊喜渴望的神情, 让人拒绝不得的可爱可怜.
他也索性随了她的意, 毕竟以前处处讨她欢心她也不肯领情, 如今只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 已得她如此欢颜.
他一把抱起她,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 仿佛会化了空气飞去一般. 以前是金销玉碎的绝尘, 现在却是娇怜轻软的雏弱.
她不明白, 他也不去点破, 如果这只是一场戏, 她的演技无疑是他至今见过最好的, 她的心机, 也是他……
他的眸中阴沉一闪, 手势却越温柔呵护.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娇羞的笑颜, 不明白吗? 最好不明白.
萧剡抱着她, 竟一路走出了院落.
她暗暗抓着他的手臂, 又惊又喜地自他怀里探出头私下张望, 一路亭台楼阁, 山水园林, 她暗暗震惊, 这全不似家宅, 倒仿佛一个独立的王国.
他将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惊赏看在眼里, 心下也暗流涌动.
他只见过目下无尘, 将他赠的珠玉珍藏做粪土的方怀玉, 几曾想过会这么容易见到她今天这一面?
曾经她离他那么近, 即便占了她身子, 却始终是遥不可触的.
如今, 她仓惶无依, 全心信他, 日日盼他, 恨不能将一根绳把两人绑在一起, 这不正是他要的吗? 可隐隐心神不宁, 奇怪地觉得, 她, 明明看着是她, 却似早已不是她了……真如雾月镜花, 虚实无定.
难道真忘了? 忘得这么彻底? 他心念转动, 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路经过, 侍女仆佣俱惊愣两旁. 感受到她的心慌惊疑, 不知所措, 他微眯一眯眼, 众仆已立刻垂头弯腰, 不敢出声.
他抱着她走至一处园子, 其间格局平整, 意调温闲, 四处花繁似海, 取色却淡雅, 不觉花锦争闹, 反有温醇素雅之态. 中心一座亭子, 古雅清幽, 却能采日光, 温凉兼宜, 怀玉还未入其中, 已觉闲逸疏懒, 心下先喜了一半.
他依旧将她抱在膝上坐了, 他不说放手, 她也便不提. 他似不爱说话, 而她有点困, 心中又喜, 早没一丝七七八八的想法. 这才觉得自己在他怀里自然而放松,且安心, 忽动了念头, 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脸上顿时绽出娇憨的笑意, 看得他心里迷茫而微动. 他一时理不清思绪, 又提不起警戒, 索性埋头含住她香软的唇, 吞允品食, 直吻得她娇喘连连.
他松了唇, 她羞窘尴尬, 目光闪烁, 想躲他, 又不能动, 无处去.
就这样静静不出声, 又怕他做得更出格, 於是忙忙想了话问: “我平常都这样无所适事吗?”
他皱眉, 只觉得她最近说话问题都有些奇怪, 但一个鬼门关上拣了命回来又伤了脑子的人, 若言行一点都不反常才真奇怪吧?
所以也不以为意, 抓着她柔若无骨的手, 展平了在自己掌心比划玩弄.
她无奈地微屈了手指, 要脱离他手掌控制, 叫他手指微勾, 又勾了回来, 只那细软无力的手指划在他掌心上麻痒痒的, 引得他低沉含欲地一笑, 笑得她心惊胆战. 她连忙咳嗽, 试图打乱这种暧昧的气氛, 忙忙追问, “那…, 我平日都做些什么? 总有什么爱好, 或者事情要做吧?”
本想问他自己平日以何为生, 却不知怎么问, 只是心知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 不该问, 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奇怪, 为什么不该问. 只约略明白一般略具出身的女子都是不用正经做事养家糊口的.
他嗓音微哑, 低沉悦耳, 气息吐在她发丝上, 简直让她神思不属.
一面听他漫不经心地说, “平日? 弹琴吧? 你是京城才女, 琴棋书画样样精绝, 嗯, 尤以琴艺和舞技著称. 不过你身子孱弱, 不常行动, 似乎没人真见你舞过, 说你会跳舞, 也许只是传闻吧?”
他淡淡的只是猜测, 他哪知道她平日做什么? 她平平常常过日子的时候不是跟他在一起, 跟他在一起时, 时间全用来恨他, 抗拒他了, 倒不见她做过些别的什么, 而且居然差点被她逃过了! 想起这个, 他手一紧, 扣得她困在他掌心的手微痛, 以后是再不容她拒绝逃脱了.
她听了扑哧笑出声来! 直觉地拿来当笑话听了, “我哪儿会弹琴? 更不用说跳舞了. 你不是逗我吧?”
她叫他说得咋舌, 直觉里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多才多艺. 记忆里, 记忆里, 这些不实际的玩意儿都不是一般人有空有闲心玩的, 会一样已经不错了, 哪像他说的那样容易, 不但样样都沾, 还样样精通? 那记忆里, 她平常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想了半天, 想不起来, 好像是有事要做的, 做什么呢? 皱眉, 头微痛, 要再想却被他打断.
“要试试看么? 听人说有些人能忘了事情, 但学过的技艺是一向忘不了的.”
他脸上表情不定, 此刻突然怀疑起此玉非彼玉了, 可除非大罗金仙现世, 否则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 他不相信有人能在他青王面前耍得如此精妙, 让他也难辨真假.
怀玉却不知他这么多想法, 只是玩心重, 总觉得所见所触之事物人情都是以前没见过的, 便答应了.
只见他稍微拍掌, 亭下忽然走近一个仆役来, 仿佛候在园中有时了, 她先前竟全未察觉.
“去给夫人拿张琴来.”
她听他吩咐, 越发觉得他逗她, 一个爱琴的人怎会没有自己喜爱专用的琴? 他不说拿夫人的琴来, 却说拿张琴来. 她微抿嘴, 不知道他又闹她什么, 心里有点忐忑, 怕要出丑, 说出的话却又不好收回来. 只得临场思救解围, 阻住他道: “等一等, 烦你拿两张琴好么?”
这么客气的用语弄得侍从一呆, 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剡.
萧剡猜不透她的用意, 只得等怀玉自己解释, “拿两张琴来, 你陪我弹, 要我不会, 你教我好不好?”
说完真想拍自己脑门, 有点窘地拉着他, 柔柔问, “你会弹琴吧?”
他神情微闪, 不知在想什么, 隔一会儿, 才点点头, 道: “把本王书房里的筝一道带来吧.”
怀玉喃喃道: “原来你弹筝.”
又是好奇又是迷糊地问着全然的外行话, “筝和琴很像吗?”
萧剡看着她, 神情莫测, 微微抚弄着她细长的手指,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侍从去了很快就回来, 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侍从, 打头两人将布包的两个长长包裹放在亭中桌子上摆开, 其它几人整训有速地摆放了几碟糕点茶水.
待萧剡挥挥手, 便全部静静躬身退出亭外去, 亭基颇高, 不注意, 竟是完全不见其人影的.
怀玉略带惊奇地看着眼前两盏乐器, 看似相仿, 全都是精功雕琢的沉厚的木架镂栏, 长约数尺, 宽约数寸, 上镶几缕丝弦. 只是萧剡面前的琴比她的来得宽长, 木色也比她的沉得多. 漆若玄铁, 弦发乌芒, 透着森冷, 虽叫人不得不注目, 却又隐怕其中森严杀伐的不祥之色.
怀玉略收了收心神, 方有闲暇注意自己面前的琴, 此琴看来娇小许多, 不知是因木制色浅, 还是琴身细窄之故, 与萧剡面前的琴比较起来, 有飘零轻薄之态, 却也显得温驯, 亲和许多.
她是忍不住要看那乌玄琴的, 可却不知为何敬重中带了敬而远之之意, 完全无心主动去碰的. 而这薄琴, 怀玉说不上喜欢, 也说不上不喜欢, 也没有急切想弹的冲动.
耳边听得萧剡说: “试试.” 也不便多想, 伸手抚了上去.
略拨一下, 琴弦轻颤, 音色婉扬, 却全无音调, 心绪却无端端地掀起一丝烦乱.
怀玉泄气, 手指压定琴弦, 对萧剡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 “我不会, 要么就是忘了. 你教我.”
萧剡含笑的面容若有所思, 却不说什么, 苍劲的手指拨在乌玄琴上, “淙” 一声响, 声色较怀玉的琴也不知沉涩了几倍. 落在耳里, 心口, 嗡嗡做响, 一时震得怀玉乱了的心思转而又沉了, 不由地正襟危坐.
却听萧剡掩一弦拨之, 也不多做注解, 只道:“ 看我的手, 跟我弹.”
怀玉注意到抚琴的萧剡专著的神情, 棱角锐峭的侧面全不见调笑间的懒散魔魅, 威严之色让怀玉蓦然敛了心, 不敢玩笑对待.
可不看还好, 看了更不知头绪, 原来萧剡这琴之所以宽许多竟原来是比怀玉的琴多了许多弦.
萧剡一面弹, 速度虽慢, 调却稳涩, 虽然轻拨浅挑, 容易之极一般, 却不曾停下来看怀玉一眼, 而那眼, 映着乌亮的琴身, 也越发幽冷了. 怀玉心中紧张, 手眼并用, 琴弦拨动下去却全无法再跟上, 音不成调, 渐弱渐碎, 刹时只觉不但是琴, 便是心也已被乌玄琴音压弹下去.
仿佛忙忙荒野中游走, 只听见四面马嘶兽鸣人声呐喊, 眼前乌蒙, 却什么也看不见, 慌错惊忙, 无处躲避, 无可藏身, 在空地中头晕目眩地绝望地兜着圈子, 心想哪怕看见一丝人影也好. 哪知声音越响, 眼前越空蒙, 人却越觉挤逼, 仿佛四面空气压挤上来, 生生要将其挤碎拈爆.
怀玉额渗冷汗, 眼冒金星, 眼前一时是琴弦, 一时是灰茫茫一片荒原, 耳边仿佛千军交战, 万马嘶腾, 声渐急渐激, 杀伐之气涌涌扑来……
一闪神间又哪里来的丝毫声音!
怀玉心慌手颤, 不能自制地胡乱撩动琴弦, 早已听不真萧剡的琴声, 又如何跟随? 抬头仿佛看见侍从惊讶嘲笑的脸, 一时羞恼窘迫, 慌乱无从, 又不得止. 心弱不能承, 惊恐慌迷间, 思维尽死, 一时耳边嗡鸣, 已不能闻声辨音. 手指顿涩, 仿佛指下只是一块石头, 哪里还有琴弦可拨? 想叫萧剡停下, 无人应声, 而耳边明明鸣涩无声, 有何可停? 茫茫中一时慌觉,竟不知萧剡是何人, 又是真是幻? 一时无处着落, 心灰意冷, 本默默决定等死的, 却忽然而边 “噌淙” 挑响, 声若琴弦, 涩若沉铁, 迷迷茫茫间升起一丝希望, 却不多时已觉其反复音节不可忍受, 有如钢针, 自两耳穿击入脑.
怀玉痉挛地动一动手指, 仿佛中魔一般, 不能止歇地试图跟随其声, 自不能随, 只轻音欲死, 坠在弦起弦落间, 那如魔琴声却仿佛被敲击了麻筋的人, 忽一顿, 忽一抽. 只这瞬间, 怀玉已心口一松, 吸上一口气来. 可才一停, 那针锥蜂刺之感又扑涌而来, 几欲怀玉活活淹没. 怀玉连忙拨弦, 却不再追随本已难追的音曲,耳边依旧轰鸣, 压涌之意却轻了, 仿佛咆哮大海中忽寻着一叶孤舟立身. 茫茫间怀玉心中一动, 手指不停, 随性乱拨, 全无章法, 每次弦响, 那压逼痛楚慌藏之音果如所料微颤渐抖. 怀玉初寻得大难逃生的法门, 也不思索, 忙忙循法自救.
开始只是几个单涩脆弱欲裂的音符, 越拨越熟, 一股随意乐流自心底涌牵, 竟已隐隐别开洞天, 破了彼音之迷障, 欢娱自生. 怀玉只觉灵台渐明, 闭上眼, 弦随心动, 无拘无束, 自在安闲, 神随心转, 一时仿佛身处清凉海, 玉琼山, 虽是鸟静人孤, 倒也自得其乐, 竟连近日来熟悉的惶惑不安感也消弭了许多. 渐能听见自己的琴音, 忍不住嘴里轻轻随音哼起调子, 声乐悠扬清婉, 闲淡逸懒, 一时又整肃强劲, 颇有扬音碎金之势.
静静又能听见彼方琴音, 呜涩渐化沉稳, 似停似缓, 竟有搭配跟随品赏之意. 怀玉也不介意, 本性不喜露锋芒, 婉转祥和, 便随兴与其配合, 颇洒脱圆容随意. 两声相随, 倒也和谐, 只其中一丝阻涩, 隐隐不明来由, 蓦地对方琴音一顿, 弦吟涩闷, 怀玉知对方无意再续, 心中有些惆怅, 懒懒地, 手也停了.
这时听人在耳边呼唤: “怀玉.”
怀玉怔怔回神, 看见自己一双白得透明的手抚在琴弦上, 一时惊愣.
“怀玉.”
萧剡手托其面, 使怀玉转过面颊来.
怀玉一时迷茫, 神智渐醒, 看着对方一张熟悉英俊的面孔, 伸手再仔细看看自己莹白的指爪, 简直是意外之喜. 一时喜不自胜, 也没在意对方阴晴不定的面色, 只扑上去,搂住萧剡的脖子, 环在他肩头, 笑叫道: “我真的会弹琴? 我真的会弹琴嗳?!”
又一时怀疑, 抓住他的衣袖, 反复确定道: “我真的会弹琴, 是不是? 是不是? 你看见我刚才弹琴了, 对不对?”
萧剡眼神沉冷, 将怀玉揽在怀里, 抚弄着怀玉的发丝, 狭长的眉眼垂头间隐现一抹复杂, 邪诡, 算计的光.
嘴里却柔声哄孩子似哄着兴奋得有点脱力的怀玉, 轻轻道: “是的, 我看见了. 我告诉过你的, 你不但会弹, 而且弹得相当不错.”
怀玉听他赞美, 心里乐滋滋的, 只想再去碰一碰那琴, 看看自己还能弹些个什么曲子. 手指不安分地动动, 这才觉得指尖麻痛, 想来是日久不弹, 茧已去了, 皮肤变嫩, 刚才忽然弹得急了, 难免伤了指头.
怀玉自萧剡怀里半坐起来, 将指头伸在眼前, 雪白的指尖儿磨得透明, 微红的迹子明润润似淤血, 看得怀玉心痛, 也不知是真痛, 还是心疼这一双无瑕玉手.
怀玉叹一口气, 颇怜悯自己的把手指攥起来伸到面前, 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这时觉得萧剡将自己抱得也太紧了, 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总觉得太束缚, 呼吸不畅, 微微挣扎了两下. 而萧剡却似有些恍神, 全没注意到, 一双铁臂勒固得怀玉越发难受. 怀玉忍不住挣扎得越发狠了, 却像襁包里撒娇的婴儿一样, 别看窝里扑腾得凶, 却稳稳叫襁包裹住, 照样动不得分毫.
怀玉不甘心, 越恨起自己赢弱得让人嫌弃的身体, 挣扎几乎变成捶打.
头顶一暖, 却听萧剡覆在她头上, 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语意暧昧地低低说: “小东西, 乖一点, 别乱动. 你再这样撩拨本王, 本王可不确定会做出什么来.”
怀玉僵了手, 乖乖地停下来, 静静地小心地呆在他怀里, 羞窘难安, 却再不敢乱动.
听见头顶上传来萧剡沉沉的意尤未尽的笑声, 怀玉愈窘迫起来, 埋首在萧剡怀里, 大气也不敢出. 心里微颤, 一时怕他真做出什么, 一时又仿佛期待着些什么.
而萧剡下巴顶在怀玉头上, 阴郁的眼神直视着亭外, 却仿佛不见那一片的鸟语花香, 扫一眼面前的琴, 和阶下因气血烦乱, 略显不适的侍从们, 神色若有所思, 下巴在怀玉头上动了动, 抬眼, 淡淡透向青天去.
她会弹琴, 他不奇怪, 她弹得好, 他也不吃惊, 可她能弹出如此境地, 奇诡无定, 不能捉摸, 不能定度, 不但不能掌握, 更无法追寻, 这才实实让他不能心惊, 不能不思量.
脑海中竟全是怀玉刚才抚琴的曲调, 明明已在他面前慌乱散碎, 狼狈惨淡, 却执着苦撑, 竟能绝处缝生,不但自成格调, 还几乎撕裂他的布围. 虽然最后总是他导她静了琴音, 虽然她还是随他而定而行, 而止的, 他却又不由心生隐患. 仿佛那温柔顺从完全是出自本性中的友好, 全不是因无能对抗而生的懦弱. 而萧剡在她琴曲里, 完全捉摸不透她的心性, 本是处处虚实无定, 却惊人的坦诚无防. 一时着了他的道, 几尽周折竟不思反击, 还与他谐音, 天真软弱里又仿佛隐了什么跳脱潇洒无所谓的性情, 不是无争, 是根本不懂得争夺, 来由人, 去由人, 虽心有遗憾, 却不强求不挽留, 温和中见情寡, 淡漠中又透娇痴迷恋, 古怪充斥的性格融和在她琴品里, 却又无限合恰.
更让他惊悸的, 是那琴曲, 虽音色柔软却能不折不灭, 曲调清冽竟全是他从没听闻过的, 却偏偏如断章残曲拼凑在一起. 仿佛随性弹来, 又仿佛自记忆中弹取, 不似创曲, 倒似品评. 得来便弹, 难续便舍,有舍有得, 舍也不愤, 得而微喜. 屡屡接驳零落, 如破布连金, 可每入尽处, 却又总能神来一笔, 竟然层出不穷, 自愉自乐, 全无旁骛. 那格律更是完全不能理解不可思议, 左思右想, 竟想不出自己所闻所见, 所听所传中能有一人一曲与此有一丝共通之处.
自创曲子本不奇怪, 可罕见的是她随心的一曲自创, 虽如残碎片断拼接, 可章章皆足以传世. 而其中全无一点效仿之迹, 完全不依常规, 如云中漫步, 雨中钓龙, 总在不能中创奇途, 仿佛在曲界里劈开了另一片无人能及的蓬莱仙境.
萧剡哪里知道, 她刚才一曲乱弹, 凭的虽是多年的琴技, 脑子里记得的琴曲却完全混杂一团, 半调贝多芬的 “致爱丽丝”, 一节变调的巴赫的 “平均律”, 临来一笔莫扎特的 “魔笛”, 接连 “梁祝” 一弦悲音, 时有 “春江花月夜” 的闲雅, 还兼“阳关三叠” 的萧瑟, 又穿插不少流行歌曲, 熟悉音调, 古今中外名家兼有, 雅俗并容, 自然各个精妙高低不同, 又本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当然听不明心思.
说明了自然清明, 可不知道的, 当然觉得混慌不可思议.
他不问, 她不知他想什么. 可就算他问了, 她却是忘了的, 根本无从为他说明.
萧剡神色复杂地收眼看向怀里人, 手固得更紧, 看她微挣, 却不敢大动, 很快就平缓放松下来的身躯, 眼微眯……
而怀玉一面还沉浸在自己突得专长的喜悦中, 一面又困在一个英俊霸道邪魅的男子, 又是自己丈夫的怀里, 不禁心摇意动. 一场折腾下来也是又困又累了, 忍不住打个呵欠, 哪想得到对方心里复杂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