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回家（1 / 1）
我的脑袋被重重撞在了玻璃窗上，耳边隆隆的声音使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还身在列车上，窗外，房屋、树木、田野正快速地后退着，远处，已隐隐出现山峦的影子。
我坐正了身体，一滴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一张雪白的纸巾递到了我面前。
“小姐，做恶梦了吧？”一个亲切、友好又略带磁性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循着那个声音，我发现了它的主人，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微微带卷，淡咖啡色的眼镜后面，有一对眸子炯炯有神，正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接过纸巾，脸不由地红了红，尴尬地道了声谢谢，心里想着他一定挺佩服自己的，能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入睡，还做了……白日梦！
“是学生吗？”他看了看我身旁大号的背包，看我点了点头，他又笑着问：“是Z大的吗？几年级了？”
“我是F大的，两年级了。”我对他笑了笑。
“噢……”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是放暑假回家吧？”他又把我重新打量了一番，“可是以你进F大的分数，可以进Z大不错的院系了，Z市的女孩都喜欢在自己家门口上大学，况且我也自认为Z大是个不错的学校！”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对他的疑问做出解释，因为他的问题已触到了我心灵深处的某个痛处，我们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仿佛也感觉到了某些异样，并没有继续话题，我舔了舔干燥的唇，有点无所适从起来，列车隆隆的声音使我耳膜发胀，终于，广播里女播音员柔和的声音使我重新振作起精神：“前方到站Z市站，现在时间是上午9：50分，室外气温……”
我看向窗外，Z市的群山跃入了我的眼帘，层峦叠起，翠绿翠绿的，带着十分的亲切、十分的熟悉和十分的回忆。
林荫道旁那些参天的梧桐树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我可爱的Z市哟，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让自然与文明更加和谐地结合在了一起。Z市是一个繁华的都市，但也有着秀丽的湖泊、雄伟的青山，曾经我是多么的喜欢这里，为出生在这里而感到庆幸，我又想起车上那个年轻男子的话:“Z市的女孩都喜欢在自己家门口上大学。”是呀，我还曾经幻想过，能在Z大这座以景致与学术闻名的高校里“晨闻鸟语起，暮听蛙声眠”，这是多少惬意的一件事情哪，可是……我甩了甩头，拼命不再去想，因为，心底的那抹伤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提了提精神，我背着包大步往前走着，八年，我已经有八年没回过家了，若不是这次姨婆和姨公去参加夕阳游，说什么也不让我一个人呆在F市，我也不会回来的，在这个城市中，我好像是一件被遗弃的东西，可怜又渺小。
经过一个水果摊时，我被红艳艳的苹果吸引了，摊主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婶，她笑盈盈地招呼着我：“丫头，要苹果吗？今天卖得好，就只剩这三个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三个娇艳欲滴的苹果，脑海里浮现出了妈妈替我种下的那颗苹果树，到了秋天，它也会结出这么诱人的果子，然后妈妈会让齐叔拿来小梯子，我们一起动手采摘，我和妈妈边摘边往地上扔，齐叔在树下手忙脚乱地拣，那时的妈妈会大声地笑，很年轻，很漂亮。
一阵摩托车轰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只带着摩托手套的手快速伸过来抓了那三个苹果递给摊主：“这些我要了！”
大婶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快动作，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我的回音。
不知怎的，有一股不甘心的气体从我心头油然而生，我回过头，愤愤地朝着身后的人低喝：“先生，这是我先要的！”
摩托车手好像怔了一下，很快，他拿起一个苹果朝空中低抛了一下，又稳稳地抓在手里。
“那么，你已经付好钱了？”他问。
“没，还没有。”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懵了一下。
“那么……”他又抛了一下手中的苹果，“从法律意义上来讲，这些苹果的所有权还不属于你，所以我有买它的权力！”他的声音隔着头盔，有点闷闷的，却满是玩世不恭的味道。
“是吗？”我的坏脾气被他的语气挑了起来，“那么，这位先生，你好像也没付过钱，所以这些苹果的所有权也不属于你，依据先来后到的原则，或是我们这个上下五千年泱泱大国的光荣传统，你是否应该女士优先呢？”
这回轮到他懵了，他掀开头盔上的防风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骤然间，我感到了头盔内两道寒冷的目光，狠狠地在我脸上逗留了两遍，带着一种熟悉的仇恨与不羁，然后，他丢下手中的苹果，转身骑上了车，一阵刺耳的轰鸣声过后，只留下一长串乌黑的废气和水果摊前莫名其妙的我。
我父亲是做茶叶买卖起家的，虽然现在的生意已经遍及房产、饭店、旅游业，但对茶叶的那份热爱却一直维持不变，就像不管家产如何殷实，我们的住所始终还是那座在青山绿茶之间特别养眼的白色建筑。我抬起头，向前望去，在漆黑的大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激动万分。
“齐叔！”我奔了过去，看着他的神情由诧异转向惊喜。
“聆聆，你回来了！”他不信任地抓着我的肩膀，又宠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到火车站来接你！”
“你也知道，我喜欢步行的嘛！”我撒娇地挽起齐叔的胳膊，任由他替我拿过那只沉甸甸的背包和那三个苹果。
齐叔是我爷爷收养的孩子，和我父亲一起开始创业，从采茶工到炒茶工再到做营销，与父亲天南地北地跑，慢慢在当地茶叶市场小有名气，后来父亲不断转向别的投资项目，而齐叔却一直留在了茶厂，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十年，也没成过家。有时，我觉得齐叔和父亲的角色有点倒置，在我童年时代陪伴我最多的，是齐叔；母亲病重去世后，不断抚慰我的，是齐叔，从初中起，我就到F市上学，每年来看望我的，还是齐叔……齐叔就像是我的第二个父亲，也只有在他的身上，我才感受到了一丝家庭的气息，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女儿的幸福。
听到我们的声音，胖婶、小琴、老刘都跑了出来。
“啊哟我的好小姐，你终于回来啦，都长成大姑娘了！”胖婶满脸堆满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今天中饭我得多准备几个拿手菜！”
“胖婶，那你多做几样聆聆喜欢的小菜！”齐叔不停地吩咐着，“小琴，你把小姐房间去整理一下，老刘，你打个电话给老爷，说小姐回来了。”
我看着齐叔忙碌的身影，心头涌上一股暧暧的气息。
胖婶果真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而且都是我小时候喜欢的，又让我暗自激动了好一会儿，齐叔不停地给我夹菜，碟子里的菜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你爸在厂子里还回不来，他说晚上回来和你一起吃晚饭。你琳姨……”齐叔说到了我的后母，顿了一下，“你琳姨这阵子身体不好，今天没起过床，等她醒了，我再告诉她你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默默地吃着菜，一下子觉得口中如同嚼蜡，父亲还是那个样子，事业永远比他女儿重要，至于那个女人，我可不认为她知道我回家后会开心到哪里去。
齐叔好像查觉到了我的不快，他想转移话题，却还是换了个令我讨厌的话题：“列芸今天去一家幼稚园面试了，她想当一名幼稚园老师，我想她的脾气也满适合做这个的。列风大四毕业了，今天和他们学校的一个什么团商量要来我们这里搞个什么户外活动，现在的大学生真看不懂，放着好好的地方不去，非要去走什么荒山野岭……”
“我哥呢？”我打断了他的话，“他现在在哪儿上班？”
齐叔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就被一个年轻又略带调侃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们家的小公主知道回家啦？”陶槐闻绕到我对面的餐桌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上去，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是我亲爱的小鸽子在外面飞得累了，想回来歇歇脚？”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陶槐闻是我的亲哥哥，却占尽了遗传基因的便宜，他有着一双如雾如水般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白皙的皮肤更显得他有一种阴柔的美，小时候我就想过，如果他的这些人体零件安装在我的身上，那我肯定就是“沉鱼落雁”之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二等遗传基因的混合品。
“你在爸哪家公司工作了？他给你安排什么职务了？”我冷冷地问他，真想把他嘴角的那抹吊儿郎当掴掉。
“我知道你又想说我没骨气，可是，我亲爱的妹妹，你有没有想过……”他整个身体都俯上桌面，把脸凑到我的眼前，低声而阴冷地说，“总有一个人要呆在陶家看住属于陶家的东西，可千万别让姓列的拿了去！”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飘过一阵怪怪的感觉，也不知是否该认同他的说法，我们就这样不认输地互相对视着，直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轰鸣声，才使我的注意力移往大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一个年轻的摩托车手走了进来，我看着那个身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我脑海回荡着，他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青春而帅气的脸，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正微微发着亮光。
“列风，这么早回来了？吃过饭了吗？”齐叔问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地提醒着，“对了，今天聆聆回家来了。”
他冷冷地扫过我的脸庞，没有一丝惊讶，一丝表情，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桌面的三个苹果上。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列风，竟然是上午那个和我争苹果的人！怪不得最后他的目光是那么冰冷和尖锐，那时，他一定已经认出我来了！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发觉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脚底，慢慢升上了一阵恐惧的寒气。
“我吃过了！”我听到列风冷冷的答话，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音。
“聆聆！”我又听到陶槐闻幸灾乐祸的话语，“你们是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晚餐是几年来难得一次的团圆饭，不仅父亲从厂里回来了，连据说久病在床的琳姨也坐到了餐桌前，我刚见到她时着实吓了一跳，她比几年前更瘦、更弱，仿佛一根枯枝般，风一吹就能倒地，看来，再婚的生活并没给她带来更多的滋润。想到这里，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报复的快感，虽隐隐感到具有这种心态的罪恶感，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暗暗欣喜。
“今天的餐桌终于坐满了！”齐叔满怀喜悦，对着主人座上的父亲笑语。
“嗯！”父亲低和了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的琳姨，“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下来了，聆聆不会怪你的。”
琳姨微微欠了欠身，勉强露了个笑容，却遮不住满脸的倦意。我不禁撇了撇嘴角，也不知是生父亲的气，还是看不惯那个女人的矫揉造作。
“你这次又准备呆几天就走啊？”父亲拿起碗筷，往嘴里划了口饭，看了我一眼。
“等姨婆和姨公回家了，我就走。”我淡淡地说。
“这个家就这么让你呆不下去？”父亲一下子加重了声调，使全桌的人都顿了一下。
我没有做声，使得整个晚餐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静得连碗筷的碰撞声都没了。
“聆聆，这次就过完暑假再走吧！”齐叔出来打圆场，“再过两天，列芸就要二十岁生日了，你爸爸现在也新潮了，想在家里办个什么自助舞会，请些朋友一块儿聚聚，你们年轻人也一起热闹热闹！”
我怔了怔，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列芸，她已经从一个只会躲在大人背后的小女孩变身为一个娉娉婷婷的窈窕淑女，曾经的两条麻花小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精心护理的乌黑长发，那件面料上好的蕾丝衬衫穿在她身上，更显出她的优雅与宁静。我想，八年的时间使她的容颜发生了改变，良好的物质条件使她的装扮华贵而脱俗，但她那种怯弱又无主见的脾性应该是改变不了的。
“培远，我看不要铺张了。”我听到琳姨弱弱的声音，“自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我们家的孩子过二十岁生日哪能这么随随便便的！”父亲低喝着，还带着股霸气。
我们家的孩子？我冷哼了一声，愤怒的火苗开始渐渐点燃，姓列的终于成了我们陶家人了。我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列芸，直到发现另外有两道更加冰冷的目光直射向我，我迎了上去，那是列风的，他仿佛已看出了我那堆快要点燃的火焰。他就这样冷酷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中满含着警告的味道，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头皮微微发麻，但还是勇敢地对视着他，他以为我要干什么？伤害他亲爱的妹妹吗？忽然，有一丝灵光在我脑中闪现，我微微一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会呆到暑假结束的，而且我会陪着列芸度过一个终生难忘的二十岁生日！”
父亲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眼中飘过了一丝难以查觉的喜悦：“恩，聆聆，再过几个月，你也到二十了，你要喜欢这样的生日形式，爸爸也替你办一个更隆重的！”
听了他的话，我呆了呆，那堆快点燃的怒火就这样一下子被扑灭殆尽了，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酸酸的幸福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