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章(1 / 1)
董放
他瘦了,苍白皮肤下埋着的青色血管如此明显,他飞薄的唇曾经亲吻过我的嘴唇,现在吐出绝情的话。
带着悲愤他转身离开,走的毅然,没有回头。
这样很好,我吃着光了玻璃杯里的奶昔,舔干净唇角上残留的甜蜜奶油,离开时我又买只蛋筒拿在手里吃。
菲菲看见我,抢过我手上的冷饮,扔了。
“你不要命了,还吃这个?”
她把寝室里所有的被单和薄毯子全裹在我身上,还倒了杯热开水给我喝。
“快,发发汗。”
喝了口热开水,我只觉浑身冰冷,都凉到了肠子,牙齿在哆嗦,捧着杯子的手都在发抖。菲菲抱住我双手不停的揉搓我的身体,让我暖和。
“你说你吧,逞什么能,这么要强迟到要了你的小命。”她伸出手摸了摸我额头说:“糟了,你发低热啊。”
是吗,难怪我觉得困。我的眼皮重的很,搭拉了下来,菲菲拼命抽打我的脸,我感觉她很急,她问我,有没有事,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也是有知觉的,就是非常困。
“不要紧,我睡一觉就好了。”我拉住菲菲的手,紧紧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我不去兽医站!”
“你,太危险了,会死的!”
“我不去!”
“你会没命的!”
“答应我!”
“.......”
“你发誓,快说!”
“我.....”
“听着菲菲,我没事,我保证。答应我,好不好?”
“好吧,”菲菲做出妥协,她看了看寝室墙上的挂钟说:“如果一小时内你反复发烧退烧,我一定会送你去,我是说真的。”
“好的。”我说,“我一定会好的。”
“但愿吧。”
闭上眼睛,嘴里被血腥味盘踞,久久散不去,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我们在寝室里看书,聊天,谈论八卦消息,不知是谁挑头说起流行服饰,很自然的我们从这个话题延伸至各人身材问题。她们说我胖,说我肥,我自己也说自己肥,衣服都穿不下。
晚上,熄灯,寝室里只有三个人,除了我和菲菲,娇娇睡熟了,袁丽琪在外同居是不回来的。
我和菲菲轻手轻脚翻出女寝,钻校墙墙根底下的小洞,拦了辆车回家。
星光惨淡的夜晚,我回到家,没有开灯,走到楼上父母的卧室,从床底下的妆木箱里捧出一袋玻璃弹珠。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菲菲站在我身后,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我,她一路上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
“对。”我回答的干脆利落,不留后路。
“好的,”菲菲胆子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的,开始吧。”
我们走到楼梯口,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房子里安静的可怕,好像随时会有一只看不见的鬼蹦出来。
我们都在害怕,是的,我们都在害怕,都在犯罪。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菲菲揪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后拖,因为用力过猛我们一屁股摔坐到地上。
她这么做,我也没防备,吓都吓死了,我口气不好打了她一下,“你怎么搞的,前面都说好了。”
“哎呀,我真的忘了,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给我五分钟,我再检查一下。”
不等她自己把话说完,她就冲到楼下,检查检查楼梯台阶下面铺着的垫子,跑到厨房检查热水烧了没,跑到客厅检查门窗,最后检查窗帘是否全部拉好。
一切完毕,菲菲跑上来,对我说,好了,开始吧。
我们心里默数一二三,一起走到楼梯口,我刚跨出一步,菲菲又把我拉了回去。
“又怎么了?”我问。
“董放,这样不安全。”
“那又怎么样?”我尽量克制住我自己,压低了声音,“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只能这么做。”
“你会死的!”
其实,我也害怕,我并不想死,我想活,我要活。死,很容易,可我妈妈怎么办?我死了,拉去尸检,做DNA,还是会被知道。
“不要紧的,没事的。” 我在骗菲菲,其实我也不确定。
“我再给你加床被子。”菲菲跑去我床里翻箱倒柜拖出一条厚实的棉花毯,羽绒被,枕头。
她跑到楼下布置好后又上来,我们站在一起,她拉着我的手,我们手心里潮湿的汗水粘在一起,我紧张的拖动僵如石膏的大腿,心里默念一二三,走上前。
“不,我不能!”菲菲尖叫起来,她哭了。
我没理她,我从口袋里拿出那袋玻璃弹珠,散在地板上,玻璃珠子四处滚落,不一会功夫,楼道上布满了玻璃珠子的身影,偶尔有几颗调皮的珠子延着楼梯滚到一楼。
“来吧。”我转过来看看菲菲,口气平静的宣布游戏开始。
她拼命摇着头,泣不成声,求我住手。
“过来。”我伸出手。
“如果你现在就中止,我不会嘲笑你,我保证!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不可能,快过来。”
“我做不到!”
“菲菲,没时间了。”
我也不想这样,真的,我也不好受,菲菲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无言的控诉者,控诉我是怎样一个冷酷的刽子手。
“对不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脚踩在玻璃珠子上,一脚滑下了楼梯。
从楼梯上滚下来时,我仿佛看见一道光,而我的眼睛里始终都被这道光照着,这个楼梯,从我身上,翻江倒海,犹如一部搅肉机。
不同时空,同一地点,我和妈妈共同经历人生中最痛苦最残忍的决择。
翻落而下时,我真心希望就此死掉,闭上眼睛,长眠不醒,减轻心中的内疚负罪感。身体像飞上了天后又被重重抛落,当我一头扎进一楼台阶口的被子里时,我才清楚的知道,一切理由皆是借口,都不足以遮盖人类自私的本性。
是的,我是自私的。
我自己做了凶手还拉菲菲下水,我要她在我背后推我一把。还好,她没这么做,一个生命亲手被我扼杀,还来不及一声啼哭。
我想到了妈妈,还有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取代了那个孩子,他一定讨厌我,一定。我应该活的很好,至少不像现在,活成这样不如把生命让给那个孩子,他一定比我出色。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我控制不住了,停止不了,我从地上爬起拉着扶手慢慢走到二楼,实施第二次犯罪。
事后,菲菲抱住我,她在哭,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用力呼吸,用力感受这份超负荷的痛楚。
“菲菲。”
“什么?”菲菲抱着我的头问。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妈妈也是从这里摔下来的?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我家有鬼,我经常听到家里有类似弹珠的声音,我还摸到过那只鬼冰冷的脚踝。那是我的妈妈,这是她的玻璃珠子,现在也是我的。菲菲,菲菲,不要像我这样!不要。”
“不会的,你不要说话,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菲菲抱紧我,喃喃低语,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
这就是玻璃珠子的秘密,妈妈一直守护着的秘密。
睡醒后,菲菲正坐在床边,她松了一口气,摸摸我的额头,又拿了药片给我吃。
“退烧了,我都被你吓死了。”
我喝完水,又休息了会,菲菲看看我,问:“不知道消炎药有没有用,你最好去看看,万一弄不干净留在身体里还是要开刀的,拖的时间越长越有病变的可能。”
“病变?什么病变?”菲菲的话听的我心里冷嗖嗖的。
“还能什么,癌变呗。”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公子逸认识的人多,听我的,你一定要去医院,别怕,我陪你一起去。”
“好。”
周末,我没有回家,我打电给妈妈,编了个不去看她的理由。妈妈没有怀疑,到是外婆,在电话里发了很长时间的牢骚,我耐心的听。我觉得把妈妈放在外婆家也不是很好的办法,她心情不好,外婆外公年纪大了,思想陈旧,虽不知道我爸和柳依依私奔了,但也看出些山水。
给妈妈打电话时我和菲菲正坐在公子逸的私车里,德国制的小轿车宽畅舒适还有液晶电视。
菲菲为了照顾我,和我一起坐在后排,公子逸熟门熟路的把车开到一家民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保安措施严密的医院,大门口站着两个高大威武身着制服的检查人员。他们见着公子逸点头哈腰,像是迎接重要宾客。进了明亮富丽的大厅,一排粉红色护士服的天使们站的笔直,站在最中央的是个穿着大白袍子的医生,二个护士推着轮椅到我面前,推着我奔波于各科室之间。
拍了彩照后,我躺在病床上问医生怎么样了,医生说了些软话,走出门去和公子逸说了些什么,然后菲菲推门而入,看看我,笑着说:“没事,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能劳累。”
“真的吗?”
“对啊,你好好休息,输完液我们就走。”
我点点头,完全相信了这番说词,没想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病房里只有菲菲一个人陪着我。
“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脑子浑浑噩噩的,我急着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你别激动。”菲菲把我按回病床,“刚动完手术,不能下来,”
“什么手术?”
“.........”菲菲把头别开,不敢看我,“那个孩子,没有死。手术前,一直活着。”
“.........”
我坐在床上,掰断了一根指甲,鲜血溅在雪白的被单上落成一朵花。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江错的短信,他说他要走了,如果我去他就留下,不用回复。
不知看了多久才回过神,点燃一支烟,袅袅上升的烟雾变幻莫测成他的脸,我一支又一支借着精神鸦片遗忘过去时光。
都说死过一次的人脑子会变得特别灵,我觉得这话很对。我开始变的规矩,不再逃课,认真上进,不打架,不骂人,讲文明,懂礼貌,遵守七不规范,只是偶尔蹲在马桶间一个人抽烟。
这样的我期末考居然名列前茅,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件悬案成为当年本校七大不可思议事件之一。
考试过后,夏天的校园里充满了淡淡离别的愁绪,高年级的同学要毕业了。
龙在天找到我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发呆,他抽走我手中的□□思想,坐在我身边。
“同学,教室内禁止吸烟。”
我马上准备按掉烟,这才发现,手里哪来的烟,转过头一看,龙在天笑脸盈盈的望着我。
我看着来气,就说:“同志,教室内禁止开玩笑。”
“对不起,敬个礼。”龙在天怪模怪样的朝我敬少先队员礼,不过怎么看怎么像二战时期德国人行的元首礼。
我一想到元首礼就想到希特勒,一想到希特勒就想到德国,一想到德国就想到柏林,一想到柏林就想起江错。
“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别人对你说话时就算要发呆也请你不要望着对方的眼睛。”
我说:“对不起。”
他叹口气,扳过我的脸,“你这样叫我如何走的放心?”
“你要走?去哪里?”
“美国,学校都申请好了。”他看着我眼睛,“我申请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知道。”
我看看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愣了半天,他以为我是在酝酿情绪,殊不知我憋了半天才想到一句:“有空常联系。”把他气到半死。
龙在天捏我下巴的手加重力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姓董。”我打哈哈道。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伤到他,他双手抱紧我,落下唇覆在我紧闭的双唇上。我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懊恼的停止。
“你说,要我留下,我为你留下,不走。”
龙在天对我说的话让我想起手机里保存着的一条短消息,那条消息我至今没有删除。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负眼前发生的情况,我的智商成了负数,也许更低,我四处张望希望找到菲菲,问问她如何解决。
还好手机响了,我高兴的从袋里掏出手机在龙在天面前晃了晃,“不好意思啊,我接个电话。”
看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就接了,喂了老半天对方也不说一句话。
我飘了旁边的龙在天一眼,他耐着性子等我结束电话后再继续刚才的学术研讨,我想,这么救命的电话怎么能随便说挂就挂,怎么着也得打他个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
“喂?”
“..........”
“喂?”
“是我。”
当那个已经跟我分手的人突然打电话来用平常的口气轻轻问一句,你好吗?我满不在乎的回答,我很好,而事实上却相反,我一点也不好。
“你好吗?”他问。
我回答的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自以为是的俏皮,“一切都好,只欠烦恼。”
他在电话里轻笑,笑声也是那样熟悉,就仿佛他从没离开过。
这样一个灵魂曾出现在我生活中,即使是痛苦的也是美的。
我们才说了几句话便都默不做声,彼此感受对方的呼吸声,依稀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瞬间即永恒,时间好像停止在这一刻,我拿着手机不说话也没挂断,就这样维持了几分钟。
“抱歉,我午休时间到了,我该去吃饭了,下次再聊吧。88。”我挂断电话,冲出教室,却发现把书包拉在里面了。
“你的包。”龙在天走过来把书包还给我,他的脸色很不好,我们没有说话静静各走各的路。
我想到了妈妈和那两个孩子,心里很不好受。
我冲进女厕所洗脸,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苍老的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我怎么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脸洗了一遍又一遍,水滴落下,我照着镜子,看看牙齿,笑了笑。
“还好牙齿没有老。”
千寻的牙齿没有老,我的牙齿也没有老。
前方是绝望,希望在转角,当我还在孩提时我认为做大人很好,等我长大时才发觉还是做孩子好。但是现实中永远没有一部穿越时光的机器,我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发生过的事也不能用块橡皮擦擦干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不能再这样了,我还活着,就算是坐牢也能再这样了。我得好好的,为了我的妈妈,好好的活着,像个人一样。
自此之后,我像个大人一样拼命努力,联系爸爸,让他回来解决离婚的事情。
身披疮疤的战衣勇敢面对,再战依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