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道人情薄，恩怨从头说（1 / 1）
苏府这下可有得忙了。苏夫人病未转好，又来了两个病人。好一痛手忙脚乱之后，一切才算安排妥当。柳烟絮病情最轻，睡了一夜，再加上两服汤药，人已经好多了。苏亚然让人给她加制了防寒的棉衣送过来，小艺正帮她试衣，一面羡慕地道：“二夫人，你好福气呀！我来苏家好几年了，还没见过老爷对人这么好过。你这次病好得快，也多亏了老爷的关心。”
柳烟絮摸着光滑的绸缎，满心喜悦，口中却羞怯地轻斥：“你胡说什么呀！”“哎，我可没胡说。”小艺不平地反驳：“就说上次吧，老爷听说二夫人关在房里，二话不说，丢下一大群总管就跑过来。当天晚上，老爷他还一直守在这里呢！这一次，苏家上下都看见老爷亲自抱二夫人回来的。二夫人和小姐一样是都是冻昏过去了，可是老爷只是随手将小姐交给了下人，却细心地替二夫人脱掉湿棉衣，用自己的衣服裹住二夫人，一路抱回这里。二夫人你能好这么快，能不说是老爷的关心吗？”
柳烟絮原本神采奕奕的脸渐渐黯淡下来，她不明白：小姐是老爷的亲生女儿，老爷为何要如此对待她呢？反倒是她这个外人，得到他的关爱。也难怪苏皓儿会视她如眼中钉了。
“小姐怎样了？”柳烟絮问。“听说她的病比较重，到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小艺答。“走，我们去看看。”柳烟絮站起身就往外走。“二夫人！”小艺忙拦住她道：“你身子还未好，小心再受了风寒。”“我都好了，没事了。”“可是先生说过要你安心静养，而且老爷也吩咐过，不要再让夫人出意外。”“你呀！比我娘还罗嗦。”柳烟絮点着她的额头，道：“我不过是去看看小姐，又不是出去闯什么祸，你罗里罗嗦个没完。你要是不去也行，我自己去。”
小艺有些看呆了，精神焕发的柳烟絮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近来的她有了很大的变化，眼里有光彩了，脸颊也红润了，笑容也多了。原本以为她是那种忧郁温婉、多愁善感的女子，但接近她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平易近人又开朗活泼的。有了这份灵气，令她更美了。
刚进晓竹院，就听见苏皓儿的谩骂声：“给我滚！统统滚出去！笨手笨脚一副死样……干什么拉那么长一张脸？见我醒了不高兴吗？……贱蹄子！翻什么白眼，不服气么？不服气下辈子你投胎做主子，我服侍你……噢！我的头痛死了！那该死的郎中开的什么药？为什么我的头还这么疼！……”
小艺拉拉柳烟絮，示意她不要进去碰那个麻烦精。柳烟絮冲她笑笑，仍往房门走去。几个丫环一脸委屈地从里面走出来，瞟了她一眼，径自离去。“你们等等！”小艺愤愤不平地要叫住他们。“别多事了。”柳烟絮忙拦住她，进了房。
苏皓儿双手抱住头，坐在床上，听到人进来，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会进来找骂？她猛地抬起头，不料却是一阵头昏目眩。“小姐，你还好吧？”柳烟絮看着她拧紧了双眉，关切地问。是她！苏皓儿好不容易忍住那阵眩昏，睁开眼，气势汹汹地看看柳絮，狠狠地问：“你来做什么？要示威吗？来向我证明我爹确实关心你比关心我多吗？”
“小姐，你为什么总是要误会我呢？”柳烟絮很无奈：“一直以来，都是小姐视烟絮如眼中钉，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歹念。”“哼！你当然不会有。”苏皓儿冷笑：“因为你知道我爹和我娘一直不和睦，我娘对你根本勾不成威胁。而我在我爹心中更是没有任何地位，他只会对我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即使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也懒得去问一下，甚至还会拍手称快。所以我对你更是不足为惧。你只要一心迷住我爹，那么苏家的一切就会是你的了，根本不必费心来对付我和我娘了。”柳烟絮听了她的话，并没有象从前那样诚惶诚恐，只是淡淡地道：“你为什么总是把人想得太坏呢？难道我坏一点，你就满意了吗？”
她异常的语气让苏皓儿分外吃惊，为什么她突然转了性了，不在意自己的恶意中伤了呢？一直以来，她都是在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的，一旦别人不再受她的伤害，而她自己就倍觉痛苦。就象现在，柳烟絮的冷静让她觉得自己象个蠢笨的小丑，倔强的泪水一下溢满她的双眼。她嘶吼：“我不满意！我不满意！这么多年，娘卧病不起，从来都没管过我；爹一天到晚见不到他几次，他也不关心我的死活。但至少这也是个家，我的家！有爹、有娘。可是你来了，你一来娘就疼你胜过我这个女儿；爹甚至撇下公务去看你。我离家，娘不问、爹不管。他还把我丢给下人，自己却抱着你。我是他的女儿吗？我连个下人都不如！将来娘死了，爹变心了，我会在哪儿？在哪儿？你告诉我——”
泪水在她脸上肆意地流着，没有了刻薄外衣，她的脆弱表露无遗。连小艺也看呆了，这是那个娇纵任性、蛮不讲理的小姐吗？她的话锋利、泪尖锐，声声滴滴都落在别人心口上。柳烟絮轻轻走过去。搂住她的肩，道：“你是苏家的大小姐，永远都是！”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让苏皓儿砰然心动，她非常渴望那只手上的温暖，但是她拒绝自己心软，狠下心甩开她的手，道：“滚开！我不要见你。我讨厌你！我限你！！”柳烟絮知道她的心结太重，不是轻易就能解开的，至少她知道她的心，她的痛了。她轻声道：“你的病还没好，多休息休息。不要多想了。所有事等养好的身子再说。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说完，她带着小艺离开。不知为什么，苏皓儿居然有一股想要留下她的冲动，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柳烟絮暗想，一定有事发生，而且不是小事，不然苏家不会是现在这样子。那么关键所在还是苏亚然。可是她却不能去问他。而仅凭她得知的一星半点根本没法理出头绪。正当她埋头苦思时，一个人挡在她面前。她抬头时才发现是失踪了好几天的苏筱节。他一双漆黑炯然的目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开门见山地问：“想知道当年的事吗？跟我来。”柳烟絮因他的话而雀跃，支开小艺，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去。
“你来苏家也有一段日子了，大概对苏家的状况有所了解吧。”苏筱节也不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柳烟絮点点头，道：“其实小姐她一点也不坏，只是心里有太多的苦。她太需要别人的关心。”苏筱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踱到窗前，看着窗台上那盆翠绿的五针松，幽幽地开了口，那语气好象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在这个家中，最无辜是皓儿，最凄惨的是大嫂，但是最痛苦的却是大哥。”
柳烟絮慢慢走到他身畔，仰头看他英俊的侧面，见到平日那张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的脸，如今是一片凝重。她不开口，等着他往下说。
苏筱节停顿了许久，象在回味着什么，才又缓缓地道：“这件事要从头说起，就得从大哥出生开始。大哥出生时难产，整整三天三夜，全家人急得团团转。后来好不容易出世了，可大娘却因难产去世。大哥还未满月，祖母又得急症去世。祖父也大病不起。有相士说大哥属金命，生克活人，死克神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大哥寄养到远亲家里，至少要满八岁才可归家。祖父深信不疑，不顾众人反对硬将刚满月的大哥送给一家远亲寄养。我不知道，大哥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大娘死后，爹又过了三年才娶了娘。我出生时，大可已经回家了。但我至少可以看得出在苏家大哥并不快乐。他是到了十一岁，才被接回来的。许多东西都要等他去学。因为他是长孙，苏家的一切都要由他来继承，而爹对他一向严多于慈。”
“大哥十五岁那年，被爹硬逼着娶了比他大三岁的大嫂。这也许不是大哥不愿意的原因。但是大哥成亲那天，死活也不肯拜堂。爹是用绑才把他推进新房。大嫂温婉贤淑，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可想而知，大哥即使被关在里面，也不会去碰她一下。所以爹事先对大嫂交待过，一定要想办法让大哥和她成夫妻之事，不然于苏家、于何家都是一件丑事。我实在难以想象大嫂是要如何劝服大哥。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哥就跑到书房去睡了。爹知道后，连打带骂地押他回了房。从此，每天晚上把大哥和大嫂锁在房里，就是爹必须做的事。原本爹跟大哥之间就已经很疏远冷淡了，这样一来，更是针锋相对。大哥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深夜才回来。我想那段日子，大哥一定是倍爱煎熬。因为我发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个多月后，大嫂被诊出怀有身孕，爹才不再逼大哥。而大哥从那以后就再没同大嫂同过房。有时我真佩服大嫂的忍辱负重，成亲到现在十几年，我都没听到她有任何抱怨大哥的话。她依旧伺奉公婆，照顾女儿，打点家务。她这一身的病，也许就是她隐忍多年的委曲所致吧。爹因大嫂生了皓儿，又强迫大哥回房。大哥不同意，两人在书房对吼了之后，大哥一下子消失无踪。这么多年，我是唯一一次见到大哥发那么大脾气。大哥走后，爹就一病不起。”
“爹的病时好时坏，一拖就是三年，最终不治而亡。那几年，娘和大嫂既要照顾爹，又要照看皓儿，还要为铺子里的事抛头露面。终于先后病倒。三年间，苏家的气势一衰再衰，最后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才派人把大哥找回来。当我再见到大哥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三年来，他实在变得太多了。他成一块冰，没有喜怒哀乐，只是一脸冷漠。他看皓儿时，也只是随便瞟了一眼，眼神空洞得没有含义，但至少他把苏家从灭亡边缘拉了回来。”
“皓儿一懂事就是在奶娘的怀里长大的。大嫂自顾尚且不暇，也没多大的精力教导皓儿，所以皓儿自小就没有母爱。而大哥自从将苏家的内外事务挑在肩上后，就不曾让自己放松过。他是在借助疲惫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我常想，在他心中最不愿见的只怕就是苏家人了。因为他都是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也只是偶尔才去看看大嫂。皓儿见得多了，他也就当做视而不见。所以皓儿从小到大就象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没人疼、没人爱。她并不是个坏孩子，她只是在发泄她的不满，表达她生在苏家的悲哀。”苏筱节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窗外，久久无语。
柳烟絮揪住衣襟，无言以对。她无法表达她听完这些之后的感觉。生在这种家庭，谁又会不痛苦？老一辈将痛苦传给下一辈，下一辈又将痛苦带给身边的人。每个人都有痛苦，却又都在为别人制造痛苦。悲哀呀！这就是苏家人的悲哀！可是她自己又好得了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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