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魂去关山阻，谁怜小儿女（1 / 1）
苏亚然神色一凛，抢步冲进去抱住柳烟絮，将她从绳扣上摘下来，轻轻放在地上，扭头冲呆若木鸡的侍女吼到：“还愣着！快去请先生来！”小艺这才惊魂未定地踉跄着跑出去找郎中。
苏亚然望着床上苍白的人儿，心揪痛了，握紧她冰冷的小手，深深自责。是他忽略了她！那天夜里，他就该发现她的不对劲，但是他只是烦躁地面对那团混乱，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沉默无疑伤害到了她。他没想到，她会如此脆弱。一想到如果他来迟一时半刻她就会死去，他就感到害怕。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切。让他感到锥心刺骨的痛。“你不能死！听到了吗？”他喃喃低语，强硬的语气中带着细微的颤抖——多少年了，他终于找回了害怕失去的心痛，虽然这感觉很痛苦，但是他也甘之若饴。
郎中为柳烟絮把着脉。为不干挠他，苏亚然让人都等在外室。小艺捧来一块方正的绣布给他，上面还有一封信。苏亚然首先拿过信展开来，只见上面是一行行绢秀的小楷，所书的是：苏夫人亲鉴自入苏门一月有余，承蒙夫人疼爱有加，烟絮感恩之心无以回报。日前之事实属烟絮之过，烟絮诚惶愧，只觉无颜再见夫人。烟絮实为风尘一粟。家遭不幸，女命单薄，本为娼妓之身。所幸夫人救奴于水火，又百般呵护、无微不至，才使烟絮浮萍有根，孤舟有系。虽百叩也万难回报。只怪烟絮命浅福薄，无缘侍奉老爷，陪伴夫人。然絮既已入苏门，谨古训不事二夫，老爷不意于奴，絮唯有一死明志。虽死而无憾，只有耄耋父母，年幼弟妹流于他乡，万难割舍。还有夫人一片苦心愧对，烟絮回报无他，奉上合欢图一幅，望夫人夫妻合欢，父慈母贤子孝，和协一生。盼夫人保重贵体，早日康复，为老爷之福、小姐之福、苏家之福。烟絮虽眷眷，无以为计，只有在九泉之下为夫人祈福。烟絮绝笔
苏亚然折好信笺，半晌无语。他似乎想从信上找出一言半句不同的话语而不可得，字字句句是对何茹丝的感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他再接过绣布，慢慢打开。所有人眼前为之一亮。好美的一幅绣图！柔亮的丝缎衬着流泻的彩光，荷花的娇艳、荷叶的碧绿、露珠的清澈突出了那一对安祥的鸳鸯，浓浓的深情从它们七彩的羽毛间流淌，从它们亮晶晶的眼神中涌现。它们灵气活现地几乎会随时被不知趣的人惊飞。所以每个人都屏住了气，怕惊挠了这对恩爱的鸳鸯。
苏亚然双眼浮出惊艳的光芒。这十几年来，能让他感到惊奇的女子并不多。除了娇艳泼辣、风情万种的范雁雪，就是云霞山庄的安大大。范雁雪是因为有着与她性格截然不同的诗情才韵让他感到她与众不同，而安大大则是冷静精明犹胜男人的刚性美让他折服。其他的，在他看来都是庸脂俗粉。所谓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柔柔弱弱、扭扭捏捏，再者就是哭哭泣泣、病病歪歪。而那些世人所乐于称道的贞操妇德更让他退避三舍。
虽然从第一眼就看得出柳烟絮是他不屑一顾的那种女子，但他仍能发现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就象现在，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完全不谙情事的黄毛丫头竟会绣出如此情深意切的鸳鸯图。蓦然间，他记起她信中所言，眼中的神彩立即褪去，换上平日的冷漠，草草折起绣图，对侍女道：“给夫人送过去。”侍女领命而去。
郎中从里面走出来，道：“夫人已经没事了。所幸发现得及时，不然再迟一时半刻神仙也难救了！只是夫人体质太弱，可能是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与饮食，再加上近日劳累过度，情形不太可观。老朽先开几剂安神理气的药，稍加调理之后，再给她进补。最初几日切记不可感染风寒，不可过于操劳。”苏亚然点头示意下人带郎中出去，一并将药抓回来，再遣散奴仆，才进了内房。
床上之人情形有所好转，气息虽弱但均匀。苏亚然执起她的素手，看着上面斑斑点点的针眼，不由揪起眉毛。她惦念着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不多想想自己，身上单薄的棉衣怎么护得住她娇嫩的身子。苏亚然悔恨不已，她是如此急需呵护，而他却总是刻意忽略她。他是不敢面对她。只要一见到她，他就有一份难以抑制的渴求。他要忍住那份欲望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他只有选择不见她。
被救过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柳烟絮斜靠在床上，拥紧被子，呆呆出神。房里生了暖炉，感觉已不象前几日那样冷了，再加上出了那事，郎中又叮嘱要她好生将养，她到现在连下床都不行了。而下人们怕又出意外，对她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
柳烟絮并不觉得自己很娇贵，虽然前一阵子忧郁失意，不眠不休令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但睡了两天，精神、气力都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现在还能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只是一时还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摆脱了被人买卖的命运。她这以死明志是否让苏亚然改变主意，留下她呢？她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可就是没有答案。别人看到她，总觉得过于安静，似乎她还沉浸在死亡的阴影中。
正当柳烟絮神游体外的时候，何茹丝突然出现在她房中。柳烟絮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接着忙不迭地要起身下床。“躺着别动！”何茹丝忙拦住她，由妩尘搀着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夫人，您怎么来了？您的身子……”柳烟絮担忧地看着她。“看了你给我的信和绣图，我就想过来，只是这身子拖不动。他们又说你没事了，我才拖了两天。”何茹丝和声道：“傻孩子，你怎么做出这种傻事！你爹娘把你养育成人，还盼着与你团聚，要是你就这么死了，他们会多么难过，你想过吗？”
责备的语气中却溢满疼惜。“夫人！”柳烟絮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何曾想死，可是比起被卖出去面对无知的前途，她宁可选择死。“我知道是皓儿搬弄事非。”何茹丝万般无奈地道：“不是你的错，回头我去骂她！”“别，夫人！”柳烟絮忙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苏皓儿会这么做也是因为她。“那孩子太不知轻重。怪只怪我连年卧病在床，老爷又忙于公务，我们都没有好好管教她，才让她如此刁蛮任性能，不懂规矩，你不要怪她。”“我没有怪小姐！小姐如此做一定是烟絮有做得不当之处，夫人您别骂小姐。”“哎！”何茹丝叹道：“烟絮，你只会为别人着想，从不在乎自己受委屈，你这个孩子真不该受这么多磨难，是上天太不公！”
苏皓儿自知闯下了大祸，一直忐忑不安地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自以为只要不见娘就不会挨骂——因为爹一直忙于公务，不会为这种事特地找她。可是大出所料的是，最先骂她的居然是爹，而且是派管家专程跑来找她。想起爹那张脸，她就后怕不止。从前爹虽然不对她稍露温和，但至少刻板的脸让人看了不至于昏倒。多少年来，她习惯了爹对她视而不见，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平常只要爹看她一眼，她就心满意足了。要是爹再对她说上一言半句，她做梦都会笑醒。可是这一次她宁可爹不要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其实爹即没骂她，也没打她，只是足足瞪了她了半个时辰，令她都快要缩成一团了，才冷冷抛给她两个字“胡闹”。虽然没有别的话，可她在这两个字里听出了更多的意思：有责斥、有鄙视、有痛恨、有不耐……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爹是如此憎恨自己，不为别的，只为她是他的女儿！
她心里立即充满了愤愤不平。爹将过错推到娘身上，推到她身上，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受苦。可他却不知道，娘所受的苦何偿少，而最无辜的是她。当年之事，她无力参与，却也受到了殊连。她一腔委曲向谁去诉？她本想反驳，想抗争，但一抬头看到爹凌厉的目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皓儿觉得自己如一只丧家之犬，凄惶惶地从书房逃出来，一时间心灰意冷。在爹心中，她究竟有没有位置？公务在他心中永远都是第一，也成了他躲避家人的借口。太多人的生计他都挂在心上，唯有她跟娘，只被挤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介乎想与忘之间。连刚进门的柳烟絮境遇也比她好，寻一回死就让爹对她关怀倍致。
“不公平！不公平！”苏皓儿发狂地叫喊，握紧拳头向着天空反复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让我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为什么？……”苍天无语。苏皓儿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倔强地不让泪水流出来。但老天似乎还不想放过她，又有丫环来告知：“夫人有请。”
苏皓儿站在床前，看着微闭着眼小憩的娘，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娘是在养精蓄锐，准备狠狠骂自己。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期待还是害怕。当然她更期待娘张开眼，温婉地对她说一句：“哎！你怎么总喜欢给娘惹麻烦呢？那时，她一定会扑到娘怀里，痛哭一场，忏悔自己的无心之过。
在苏皓儿的注视下，何茹丝慢慢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床前的女儿，她刻薄目光不再尖锐，而是用一种乞怜的眼神在看着她，她隐约的无措才真正显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犯下错后的惶恐。何茹丝叹了口气，对这个女儿，她欠了太多。从她出生，自己就多病，未能尽母亲之职。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享受过父慈母爱，也难怪她会如此愤世嫉俗。她是很想好好待她，教她如何待人处事，只是力不从心。就象现在，她想好好跟她谈谈，但由内而发的疲惫却由不得她慢慢来。于是她有气无力地道：“皓儿，娘不给你说别的。这件事确实是你错了。自打烟絮进门来，你就对她百般挑剔。你一再挑衅，她何曾对你有过半句怨言？这一次，你居然想出栽赃嫁祸的主意来，险些害死了两条人命，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出如此歹毒的主意来？你让娘寒心啊！”
这一番用心良苦的话听到一心要寻求安慰的苏皓儿耳中，却不啻于声色俱厉的责骂。从小没受过爹娘疼爱的她，都不知道怎样向他们撒娇乞怜。虽然她一直想象别的孩子那样任性地、肆无忌惮地撒一回野，可是她撒给谁看呢？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当她痛苦孤独时，没有人来安慰她；而当她做错事时，又有那么多人来骂她。没有人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
曾经她努力过，做娘要求的好孩子。可她做了，很辛苦地做，却换不来娘一句夸赞的话，倒不如做坏事招来的关注多。于是她再也不肯努力了，反而一味做着别人痛恨的事。她是以她的方式在对亲人的漠视进行反抗。但没有人理解她，他们只会认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她愤闷得心都快要炸了！可她面对憔悴如斯的娘，她要如何发泻？娘已经很凄惨了，她怎忍心再加上一刀。可是心已经涨得再也承受不了了，她扭头冲了出去。离开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忘掉过去一切，忘掉她是苏皓儿，让一切从头再来。
苏皓儿一路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知道离开苏家，越远越好，否则，她再也无法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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