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身如风中絮,心似水中萍(1 / 1)
柳烟絮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整个牢房弥漫着一股夹杂着霉味与臭味的怪味,让人闻了都忍不住想呕吐。地上铺的是湿漉漉一捏可以滴出水来、用力搓就碎的禾草。比刺鼻的霉气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草间那些爬进爬出的小虫。她刚来这里时,又惊又怕,几乎昏过去。而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坐在潮湿的草上,将尖尖的下巴藏在交握的纤手里,微闭双眼,任臭气出入她的肺间,任小虫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和绝望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昨天,她见过爹娘了。他们被发配到边疆,能不能回来,已无人知道。全家唯独留下她,接受另一种命运的打击。走时,娘哭得肝肠寸断。她似乎明白又不太明白,毕竟不满十六岁的她还只是初解世事。但她知道她被留下来就只有两种命运——被卖身为奴,或是作官妓。两种命运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悲惨!
在这间牢房里,还有十几个同她命运相同的女子,每个人都面无人色地低声啜泣。柳烟絮没有哭,她的泪已在一夜间洒尽了。在告别爹娘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做官妓就不必说了,做奴婢可以有很多种,而她见过的最悲惨的莫过于旧时邻家的小麦。
爹原是位知名的乡坤,中举之后无心进仕,就闲斌在家中,靠祖传的十几亩薄地尚可饱食终日。与他们比邻而居的是侯家,有人在京中做官,所以家大业大,奴役成群。而小麦则是他们从乡下买来的使呼丫头,每天做牛马一样的活计,吃猪狗一般的饭菜,还要挨打受骂,时常满身伤痕。柳烟絮有时坐在假山石上的凉亭里就可以看见小麦被虐待的场面,深感同情,却常常无能为力。只是她想不到,有一天她也会落到小麦同样的下场。要怪就怪侯家仗势欺人,硬要以高价收买柳家后宅。爹不同意,他们就污告爹污蔑朝廷,意图不轨,将全家下在大牢。年老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被迫充军边关,而自己……
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经打破,柳烟絮才真正体会到世事炎凉,一下由混沌未明的少女变得成熟,也多一份不该有的忧郁与绝望。未知的未来对她一个心里已烙下死志的女子来说,恐惧已是淡薄模糊,已无法刺激她的感觉。
柳烟絮几天后被带上北去的马车,一路的颠簸摇晃,只能将她混沌的意识浅浅摇醒,视而不见地望着车窗外缓缓而过的光秃秃的树干。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有人向她道喜,说她好福气,不是被卖入妓院,也不是做奴才,而是被人买为妾,还有望做正室。而买主是苏老爷,一位北方的大财主。
嫁为人妇,这对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不是没想过,而且不只一次地想自己嫁了个有才有貌、有情有义的相公,两人恩爱到白头。可是她独独没想过,会做人的小妾,而且是在年未及笄又家破人散之际,还是嫁了个已娶妻生子的老男人。是老天弄人吗?
柳烟絮独自坐在空洞洞地房中,夜已过三更,仍不见有人来。她是小妾,当然不会有光鲜热闹的迎娶场面,只是由一顶轿子抬进苏家大院,请了几个媒证,匆匆拜过堂了事。而且连苏家大夫人都没露面,她曾偷偷瞟了那个和她成亲的人一眼。他已年过五旬,虽不见得多丑,但也没有半点英俊潇洒可言。虽然早就想过会如此,但她还是落下了一行清泪。
新婚之夜,没有喜娘,没有丫环,没有喜宴,连洞房也不见半点喜气,她只是比一般的丫环境遇略好些罢了。等到夜过四更,柳烟絮知道不会有人来了,才倦缩在床边,朦朦胧胧地睡去,又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天一亮,有丫环来叫醒她,说大夫人要见她。柳烟絮起来后却被房中的清寒刺得一颤。虽说穿了棉衣,但北方的冰寒对她这个江南山温水暖养出来的女儿来说,很难抵挡。
苏府大得吓人,虽然她一路都在努力记住所经过的地方,但仍弄得头晕脑涨。区别于江南园林的错落雅致、庭榭搭配,北方的庭院多以院落相隔,很少见池阁亭廊,多的是高墙深巷。而领路丫环又冷淡得可以,只顾在头里走,根本不顾及她是否跟得上。
最后,她们走进了一座名为“歇雨庭”的院落,院中花木扶苏,却仍显得冷冷清清。柳烟絮的心慢慢收紧,苏家大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不是又老又丑?是不是阴险恶毒?会不会因苏老爷娶妾而对自己怀恨在心、刻意刁难呢?柳烟絮想着,不由得绞紧了双手。
来到门前,丫环向里面回报:“大夫人,二夫人到了。”“让她进来!”里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似乎满怀不悦。柳烟絮立刻就感到背心发凉,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而丫环已挑开了棉门帘,用不耐烦的目光盯着她。柳烟絮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一进屋,一股热哄哄的热气迎面扑来,还夹着浓浓的药味。柳烟絮微垂着头,跟着丫环进了内室。房内的一切让她有股莫名的恐惧。陌生的感觉,就连她最渴望的这份温暖也被她早已冻僵的身体排斥。她一直不敢抬头,耳畔好象有一团蜂在嗡嗡乱飞。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就听一个尖苛的声音蓦地响起:“好大胆!见了夫人也不下跪!”柳烟絮全身一颤,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皓儿,不得无礼!”一个温和又不含底气的声音道:“别怕,抬起头来。”柳烟絮麻木的顺从指令,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半躺在暖床上,大概太久没晒太阳,脸色苍白几乎透明,憔悴的脸上一片愁病。但她并不老也不丑,显然是长年卧床使得她看起来太过娇弱,但至少风韵犹存,可想见年轻时必是位美人。
柳烟絮抬起头,何茹丝才惊诧地发现,她比她从丫环口中得知的还要美,还要小。她至多不超过十六岁,稚嫩的脸庞还没退去青涩,淡淡的细眉隐隐地皱着,一双水晶灵动的明眸上一片阴霾,闪烁着惊惧、迷茫,还有似有若无的绝望痛楚。她的双颊细腻却又缺少血色,小巧的双唇也附上一层涩白。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细长的双臂垂着,双肩垮下,显得无助。何茹丝的心不知被谁拧了一把,缓缓伸出手,道:“过来。”
柳烟絮望着她,能体会到她的宽慰体贴,象娘的慈爱,泪水一下盈满了她的双眼,令她的双眸看起来象浸在水中的紫葡萄。坐在床边,柳烟絮才真切地体会到温暖,心里的害怕无助才减少了许多。
何茹丝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冷,温声问:“烟絮,对吗?”柳烟絮点点头,低声道:“是,夫人。”“冷吗?”何茹丝握紧她凉凉的小手,问。两滴清泪终于滑出柳烟絮的眼眶,熨热了她冰冷的双颊。“冷得话,就叫下人多拿几件衣服来。”何茹丝细瘦的手抚上她的鬓丝,语气更加无力:“你们南方风温水暖,比不得北方人。”“谢谢夫人。”柳烟絮好不容易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何茹丝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震动起来,象一片瑟瑟秋风中的枯叶,已走到生命的尽头。苏皓儿忍不住道:“娘,您有病,还是多休息吧。”说着还不忘抛给柳烟絮一个白眼,怪她没眼色,不懂得进退。柳烟絮当然早就注意到一直站在床边,总拿不友善的目光瞪着自己的苏皓儿。她生得明眸皓齿,美貌传自于何茹丝,但那过于锋利的双眼,一脸的刻薄和相较于一般女子过于高颀的身材却是她母亲所没有的。可以想象,这些一定来自于她的父亲——苏老爷,更体会到她对自己的敌意。
柳烟絮看出何茹丝身有重病,正要起身告辞。何茹丝已经招手叫苏皓儿:“皓儿,快来见过二娘。”“二娘?”苏皓儿用眼角上下打量着柳烟絮,以她不及自己眉梢的身高,说不定还没有自己大呢。她走近柳烟絮,如愿以偿地发现自己终于给她造成威胁之后,才不失得意地道:“皓儿见过二夫人。皓儿差四个月就满十六了,二娘你呢?”
柳烟絮可以听出来,她以刻意尖锐的声音加重“二娘”两字的用意,而且其中的无礼相信有耳之人都可以听得出。顿时让她难以应付,呐呐地道:“我比小姐大两个月。”这原本是一句自惭形秽的话,可听到苏皓儿耳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好哇!就凭你只比我大两个月,就自以为是,要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苏皓儿可不是好惹的。
苏皓儿顾及娘在身边,不能发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只这一声就让柳烟絮感觉到她的怒气,犹不知自己哪里冒犯了她。
因为何茹丝要休息,柳烟絮就退了出来,跟在领路的丫环身后往潮汐院走去。只走到半路,就被苏皓儿赶上来。只见她双手叉腰,横在前面,挥退丫环,怒视着柳烟絮。柳烟絮感觉到她的霸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你听着!”苏皓儿气势汹汹地逼向柳烟絮,骇得她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别以为进了苏家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就可以做主子,就可以耀武扬威、指三喝四。你别忘了,你可是被我娘买回来。你只是比下人稍好一点罢了。最好记得你的身份,老老实实地做你该做的,别梦想着自己是苏府二夫人,更别妄想顶替我娘的位置做大主子。你不配!比我大两个月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想拿来这个来压我,我要受你的欺,我就不是苏皓儿!”
柳烟絮已被逼到墙角犹不知,她只是惊诧苏皓儿所讲的,从来她都不曾想争什么,要欺负谁。即使在过去,她也没有过这种念头。她觉得苏皓儿只是对她妄加罪名。她慌乱地摇头想否认,苏皓儿猛地伸手用力将她一推。“嘭”地一声,柳烟絮重重撞在墙上,撞痛了手臂,她闷哼一声,皱起双眉。
“你听好!”苏皓儿声音冷酷地道:“你要好好照看娘,倘若娘的病能好,我会向爹娘求情,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假使你心有所图,对我爹勾引色诱,对我娘阴奉阳违,看我怎么收拾我!”放下狠话,苏皓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柳烟絮抱着双臂,泪洒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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