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1 / 1)
那一夜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
醒来的时候,看到那少年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蜷曲着缩在墙角。我正要去看他怎么了,他却惊醒了,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道:“谷主。”
看起来他这一夜也不见得睡得比我好。原本柔软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脸倒是不红了,莹白如玉,却更衬出眼下那一抹青印。
伴书侍琴端了水进来服侍我洗漱,他一直就低眉顺眼在站在旁边。
我昨夜哭过,又没睡好,眼睛都是红的。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不由笑出来。
这算什么生日?这算什么礼物?
结果就是他变熊猫我变兔子。
他们三个显然都不知我在笑什么,一时都怔在那里。
我向那少年招了招手:“小狗,过来帮我梳头。”
他应了一声,走到我身后来,拿了梳子,轻轻的梳理我的头发,动作温柔,神情专注,就好像这一刻,他手中的青丝已是他整个的世界。他修长的手指偶尔拂过我的皮肤,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似乎仍然带着花香。
快梳好的时候,罗思存来看我,行过礼,就笑盈盈地在旁边坐了,一边看他帮我梳头,一边道:“这礼物谷主可还满意。”
怎么可能满意啊?我心里这么叫着,说出口的却是“多谢师姐费心了。”
罗思存笑道:“谷主喜欢就好。我还怕谷主不能尽兴,特意让他吃了些好东西呢。”
好东西?我扭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他只垂着眼,顺着我扭头的动作向旁边移了一步,将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插在我发间。然后退了一步,垂手站在那里,脸上似乎微微又泛了些红意。我一下子明白所谓的“好东西”是什么,刷的就红了脸。
那种东西,我自己虽然从没用过,但之前在小蓬莱的时候,却见得不少。
原来,他昨天晚上是吃了*么?
罗思存又笑起来,轻轻掩了嘴,很暧昧的样子。
我轻轻咳了声,“师姐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轻轻的笑,“没什么,就是来看看谷主你喜欢不喜欢我们的礼物。若喜欢,就好给他安排房间。”
我扫了他一眼,试探的问:“若不喜欢呢?”
“那就打发他去园子里做粗活。”
还好只是做工,我还以为会像以前看过的小说里那样把人丢去做花肥,不由松了口气。我一口气还没呼完,罗思存已补充道:“再换一个来服侍就好。”
我怔了一下,问:“谷里像这样的……这样的人很多吗?”
罗思存道:“谷里每三年会去外面买一批孤儿回来。*之后,分到各处做杂务。其中若有资质不错的孩子,就会留下来。”
“他们在哪?”我问,“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但是——”罗思存瞟向我身旁的少年,“这个谷主要怎么处置?”
我也看过去,那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眼望向我,满满全是恳求。我静了半晌,道:“让他留下吧。”
罗思存应了声,吩咐人领他下去。
那少年向我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等一下。”我叫了声,“以后不要再穿白色的衣服。”
他楞了一下,点头应声,“是。”
明知不是他了,明知那人不可能会这样卑躬屈膝,但他一身白衣的样子,还是让我想到温浪漫。
他说过要来看我,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却一点音讯也无?
*** *** *** ***
练过剑后,罗思存带我去谷内专门训练人的地方。
那里叫兰桂院,左边是墨兰院,是女孩子们住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她们正在习字,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女孩子,清一色全是美人胚子。她们在这里读书认字,学女红,学规矩。然后送到花迟谷各处去,以后的造化,就看各人自己了。
简直就好像皇宫里选秀一样嘛。罗思存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由这样想。她自己却好像很有感触一般倚在门框上,出了好一会神,才轻轻笑道:“抱歉,我每次到这里,心情都有些复杂,请谷主见谅。”
我想起那天我说羡慕她花平告诉我的那些来,也没多说什么,只轻轻笑了笑。
男孩子们都在右边的金桂院,待遇显然相差很多,打骂声连院外都能听到。
他们要学的东西比女孩子更多,而且,其实学得再好,也一样没有出头之日。
男人在这里,不是苦力,就是玩具。
金桂院里目前只有六七个男孩子,最大的大概十七八岁,最小的看来才七八岁。
很难形容他们知道我是谷主之后,脸上的那种表情。敬畏、恐惧、希冀、渴望……就如同狂热的信徒突然见到了他们的救世主。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冲到我脚边来,叫道:“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会做了。我很听话。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吓了一跳,那孩子当时就被拖下去了。
我不知他后来受了什么处罚,我自己却是一直到回了房间尚心有余悸。
坐了一会,让伴书把小狗叫了过来。
他果然不敢再穿白衣,穿了件天青色的长衫,头发亦梳好了用根同色的缎带束起来。看来已没有昨天那种妩媚,却多了几分英气。
我靠在短榻上看着他,淡淡道:“我刚刚去了金桂院。”
他的身体很明显的颤了一下,脱口问:“谷主看中别人了?”
我皱了一下眉,“你比较在意这个吗?”
他垂下眼道:“不,谷主高兴就好。”
我笑了笑,抬手指指放在窗前桌上的茶壶,他连忙去倒过一杯来给我。我抿了口茶才道:“你很怕我不要你?”
他静了一下,然后点头。“是。”
“为什么?去茶园做事是那么难忍受的事情吗?”我问,心里其实有些鄙夷。为什么宁愿做人的玩具,却不肯出卖自己的劳力?
他很久没回话,我又问:“还是说,不止是做苦力那么简单?”
他突然跪下来,道:“谷主开恩。”
我反而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你起来。我并不是在试探你或者别有用意。我只是不知道。我没有了出走前的记忆,回来这么久,又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他站起来,垂着眼,却自长睫毛下面悄悄瞟向我,半晌才道:“其实也就是一个人的玩具和所有人的玩具的区别。”
我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你多大了?”
他道:“十八。”
原来他竟比看起来还要小,跟我差不多大。我看着他,又问:“你来花迟谷多久了?”
他道:“五年。”
“一直在金桂院?”
“是。”
“挨过打吗?”
他顿一下才道:“挨过。”
“几次?”
“记不清了。”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我不记得他身上有什么伤疤。他轻轻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要留着侍候谷主的,打过之后,自然还会医好。”
我问:“你乐意吗?”
他道:“是。能侍奉谷主,是我的荣幸。”
我不由失笑,摆摆手,“我要听真心话。”
他只抿着唇不开口。
我又说:“既然不想,为什么不走?”
他依然不开口。
我又笑,轻轻道:“不是说做什么都愿意吗?我不过问你几句话,你都不肯回答。”
他又跪下来,“谷主恕罪。”
这次我没让他起来,又问:“那金桂院里,有没有人试过逃跑?”
他吸了口气,道:“有。”
“成功了吗?”
“没有。有人逃过五次,都没能走出去。”
“哦?”我坐直了身子,挑起眉来问,“他是谁?”
小狗静了一会,低低道:“正跪在谷主面前。”
我怔住。
他用更低的声音道:“在金桂院里,即使是块钢,他们也有法子令它软得抽出丝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膝盖,琥珀色的瞳仁像是蒙了一层雾。
但我却在那个瞬间,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就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陷在自己无法抗争的命运里,看不到任何的未来。
其实我现在也一样。
虽然到这边之后,好像是没再受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我从小蓬莱到体贴山庄再到花迟谷,温浪漫、花平、罗思存……所见到的人一个个都高深得令我看不明白,我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也不知他们要我做什么。就在这迷茫之中,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一天一天走下去。
所以,听到他那样说,突然觉得,这人才是我来这里之后,离我最近的人。
这样的感觉令我在他面前不自觉的放松下来。我换了个姿势,靠在短榻上。他像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仍跪在地上,移过来,轻轻为我捶腿。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只余他轻轻捶打的声音。但我却没有像昨天晚上那么排斥。只觉得这安静太过于暧昧了,于是轻轻道:“小狗,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他静了一下,然后就轻轻的开始唱。
“思归引,
归河阳。
假余翼,
鸿鹤高飞翔。
经芒阜,
济河梁,
望我旧馆心悦康。
清渠激,
鱼彷徨,
鴈惊泝波羣相将,
终日周览乐无方。
登云阁,
列姬姜,
拊丝竹,
叩宫商,
宴华池,
酌玉觞。
……”
我昨天晚上一直没睡好,而这时的一切,风,花香,鸟鸣,他的手指,他的声音……都令人很舒服,所以,我就靠在短榻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