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慕空(1)(1 / 1)
江南的风也是潮湿的。
绵绵细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断断续续地,纷纷扬扬地从那灰暗的天空中落下来,一缕一缕的,却怎么也连接在一起,密密地织着,好像天地间张开了一张大网,让人倍感压抑。
临安城的万竹巷今日也不甚热闹,茶楼、酒肆、店铺的伙计们都忍不住打起哈气,偶尔瞥一眼匆匆而过的行人,以冀望可以寻到个有钱的主救济一下店里已经冷了好几天的生意。
“卖鱼,鲜香的鱼啊!”一个女子的吆喝声在这个烟雨蒙蒙的小巷显得特别突兀,在万竹巷的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她艰难地撑着纸伞,守着一篓鲜鱼吆喝着。
晓凝头顶上的纸伞已经很旧了,雨珠从纸伞中央的伞骨渗下,滴在她那把盘成螺髻的乌黑秀发上,那枝代替发簪的桃花枝已经枯萎,花瓣被雨滴打落,空留一枝光秃秃的花枝。她伸手轻轻将可怜的花枝拔下,黑发散落在她的两颊边。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枝,微微的可惜感从她的心口传出,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心里苦笑:“真是的,这可是阿齐送给我的礼物,就这样谢了。”
她抬了头望着还没有一点停的意思的天空和自己身前还剩半篓的鱼,眉头微皱。“这可怎么好呢,如果不卖了那鱼,用什么去换下月自己一家子的粮食呢?”
可是天偏是不作美,看着天更黑了些,晓凝无可奈何地将剩下的鱼背在了身上。回去吧——总是会有法子的,实在不行自己就少吃些,绝不能饿着弟妹们的。
她刚刚站起来,就看到远处有一顶华丽的轿子晃晃悠悠而来,前面走着的两个丫鬟穿着粉色綾纱的衣裳,各撑着一把绘着芙蓉花纹的锦伞,缓缓前行,轿子华丽而张扬,顿时晓凝觉得自己如见了蝴蝶的蝼蚁,分外卑微。
这样华丽的轿子,临安以前是不常见,可是自从江山残破,朝廷南渡之后,那些王公贵族们纷纷涌入江南,顿时“四方之民,云集二浙,百倍常时。”奢华的风气在临安慢慢散开了。
那些达官贵人虽然屈居临安,只能保个“临时安稳”,可奢靡的风气却绝对不愿意少了些,不但大兴土木,穿作打扮也极尽奢华。风气当头,临安经营布匹衣衫的薛家和号称“天下第一饰”的沈家更是极得了朝廷的宠,每年让让他们贡献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进入南宋新宫。
一时间本来地位卑微的商贾忽然与一些王孙贵族平起平坐起来。
晓凝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唯一的一件已经洗得有些退色的浇花布衣,悲从中来:她们只是丫鬟,却是比我穿的好了好几倍呢,那主子却是如何的奢华呢?
晓凝苦笑,同人不同命啊。她摇摇头,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低着头,从他们的右面过去。
她的眼睛偶尔会忍不住瞟一眼那漂亮的轿子,毕竟这种生活真的很吸引人。
忽然,晓凝听见一声叮咚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很清脆。微微转身,晓凝看到湿漉漉的雨地上有一处发着金色的光,应该是什么东西掉在雨水里了。轿子里的人显然没有发现,还在晃晃悠悠地前进。晓凝小心地走过去,一瞬间她惊呆了!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好美!”
那是一支纯金玉步摇,上面以一对相互缠绕得双鸟绕以翡翠为花胜,下垂着晶莹剔透五彩玉,美轮美奂,极尽奢华富丽,令人炫目,在雨水中散发着美丽的金光。
晓凝轻颤颤地伸手,想抓住这奢华的它,却闻到自己手上的一股鱼腥味,怯生生地缩了回来,这样华丽不可方物的首饰,怎是她这样的人可以亵渎的呢。
眼睛不舍得从那支玉步摇离开,晓凝叹了口气,对着已经理她有些距离的轿子大喊:“贵人,您丢了东西!”
晓凝吆喝卖鱼的声音顿时传到他们那里。轿子停在漫漫的江南的细雨里。华丽的帐子前面的锦布被掀开,左边的那个丫鬟扶着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出来。
晓凝抬头,果然是极尽奢华阿,紫色的丝绸长裳,腰间挂着一串琉璃装饰。那女人并没有国色天香,平凡的模样却因为一生华丽的衣着首饰添了许多的贵气,让晓凝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妇人左手轻轻地搭放在走边的丫鬟身上,摇曳着身姿而来,右面的丫鬟急忙将自己头上的锦伞替她遮了细雨。妇人缓缓向晓凝走来,然后看到晓凝面前的那支玉步摇,微笑着说:“真是谢了,姑娘。这支玉步摇是我相公送我的,是‘天下第一饰’沈家的精品呢,很珍贵。”
晓凝点点头,然后把手用力地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将那支玉步摇捡起来,送到妇人左边的丫鬟手里。
妇人微笑,然后对着右面的丫鬟说:“水儿,给姑娘一些碎银子吧,真要好好谢谢她呢!”右面的丫鬟点点头,然后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些银子给晓凝。虽然妇人说只是些碎银子,但是晓凝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这些银子几乎是她一家子三个月的所有花费阿。晓凝哈着腰连忙点头称谢。
丫鬟拿出一块白色的锦布小心地擦拭着那只玉步摇,然后小心地插在妇人头上的发髻上,妇人与晓凝道了别,轻轻地向轿子走去,真不愧是步摇,它如美丽的彩蝶停在了她的秀发上,她每走一步,美丽的五彩玉随着她摇曳生姿,宛如正要翩翩起舞的彩蝶。
望着远去的轿子慢慢消失在万竹巷的尽头,晓凝觉得自己心被绞了般难受。
夜色很浓,黑沉沉的压下来。海上的风浪特别大,还有一些余风刮到海边的渔村,月很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晓凝正在做着一个梦,隔着重重烟雾,她看见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穿着华丽的丝绸,全身带着昂贵的首饰,缓缓从轿子上下来,一旁的丫鬟小心地叫她——夫人!对是夫人,不是凝丫头,也不是晓凝!乌黑的秀发上金色的玉步摇随着她的身子摇曳,晓凝的嘴角弯起,甜甜地笑着。
“呼……呼……”屋顶漏得厉害,夜风从屋顶漏进来,吹得晓凝从梦里被活生生地冻醒。晓凝郁闷地捶打着自己身上单薄而陈旧的杯子,难受得叫唤。啊齐说有空帮她家修修,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好呢?晓凝苦笑,怎么修也是这样吧,毕竟只是一间破草房,还期望它能变成如何的深宅大院?
晓凝望着远方躲在海风里的月色,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是爱啊齐的,从小青梅竹马在这个小渔村长大,她从来未曾想过嫁给阿奇意外的男子,曾想下个月满了十六岁,就答应啊齐的求婚,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嫁了,然后生几个宝宝。以后的生活就如所有渔村里的人一样,啊齐去打鱼,她在家里照顾孩子,每天亲自做了一小桌菜,不会顿顿有肉,但是却应该也不会饿着,阿齐的打鱼技术在村里是很突出的,许多姑娘都羡慕晓凝有这么样的丈夫。每一日,她在夕阳下等着阿齐回来,微笑着和他一起吃饭。有时候可能还会帮啊齐卖点鱼,补贴生计,如是重复。
可是,今天她忽然不甘心了,她的眼前一直浮现那支无比美丽玉步摇和那个相貌平凡的妇人,还有那个关于“夫人”的梦,忽然很多想法一瞬间改变了。
晓凝望着远处出神,忽然传来阿齐爽朗的笑声:“凝,看这是什么?”阿齐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瘦的身体好像充满了生机,一身如所有渔家人一样的黝黑皮肤,很多村里的小姑娘见了阿齐都会低下头,红了脸。今天之前,晓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是……
晓凝看着阿齐手里拿着的一支新鲜的桃花枝,感觉自己心里如被火焰燃烧了一样。
“又是桃花枝,你不知道它会马上谢掉的吗!”晓凝气冲冲地夺过那枝桃花,摔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用脚踩碎。那只桃花可怜地在晓凝的脚下变得支离破碎。“阿齐,你就只会送我这些吗?”每天送自己一枝廉价的桃花枝,就以为自己对我多么好了吗?
阿齐委曲地低下头,如一个被责骂的孩子低喃着:“对不起……”
晓凝无奈地闭上眼睛,看这眼前这个被自己当作未来全部的男子,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地可悲,眼前仿佛只剩下一片黑暗。她知道自己在对阿奇无理取闹,阿齐家也不富裕,虽然阿齐捕的鱼是全村最多的,但是他家还有三个弟弟要养,哪里会有闲钱买首饰这种奢侈品给她呢,可是真的很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海风吹散,毫无价值。
“凝丫头,来看啊,紫丫头回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晓凝愣愣地走出去,不远处的渔村口抬进来一蹲轿子,虽然是灰色的,虽然是简陋的,却已经足够在这个渔村里引起一片惊羡的声音。
轿子里走下来的阿紫已经变样得晓凝都认不出了。本来如她一样黝黑的皮肤现在白皙许多,綾纱制的衣裳被海风轻轻扬起,带着飘逸的美感。
而她头上居然也带着一支步摇,虽然不是金制,手工也未必精细,可它随着阿紫的身姿摇曳的美丽却已经在一瞬间吸引了晓凝的目光。
“晓凝……”啊紫小跑过来,牵着晓凝的手咯咯地笑,“好久没见了呢。”
记忆中这个女子是晓凝最好的朋友,一起摸鱼捞蚌,一起吆喝买鱼,曾经那么亲近。可是现在晓凝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紫联系,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晓凝忽然觉得自己低了她一等般,竟觉得不敢抬头和她说话。
“阿紫,现在你是大户人家的人了,虽然是妾,也不能失了身份。”晓凝艰难地吐出这些话,窒息般难受。
周围传来了低低的讨论声,“紫伯母你真幸运,养了这样一个好女儿,都嫁到有钱人家去了呢。”“我可是从小看啊紫长大的,我就说阿紫这姑娘,漂亮又长得一脸福气像。”“我可是对阿紫好得没话说,阿紫应该不会忘了我的好处吧?”“他们有钱的人家,随便打赏点银子都不得了了!”
晓凝听着这些话,忽然觉得世界正在昏天暗地地转着,什么和什么。他们全都是势力的小人,阿紫未出嫁前有多少人偷偷在嘲笑阿紫“矮子”,除去她的亲人也到底有多少人对过阿紫好,现在她嫁给了个有钱的主,就这样巴结着。
晓凝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对阿紫说:“别理会他们了!”阿紫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齐轻笑:“你们俩口子什么时候结婚啊?一定要请我呢。”
晓凝看着阿齐向他投来的殷勤目光,忽然觉得很厌烦,“谁知道,太穷了,那里有你们大户人家那样不用为生活愁苦,生活甜美!”
阿紫摇摇头,看着晓凝说:“大户人家的生活却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甜美……”
晓凝气愤地推开阿紫:“你别乱说!”是阿,你现在得了便宜居然还不感激涕零,在这里卖乖。你现在得生活不甜美,那像自己一样迎着海风捕鱼,淋着雨水吆喝,只能用桃花枝当发簪就是甜美了?
晓凝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疯狂地往海边跑去。背后传来阿齐阿紫的呼叫她的声音,晓凝却无法停止自己奔跑的脚步。
海风将海浪卷起,一阵一阵地打击这海岸的岩石,散发出一阵自然的腥味和一阵阵重重的击打声,月光被海上乌黑的云遮得很朦胧。海边的夜很冷,晓凝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环住自己。远处是一片未知的黑暗,没有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晓凝遇见了一个人或者可以说是邂逅了一个梦。她遇见了一个完美的男人,他甚至完美到让人觉得他应该只存在于梦里。他从海风的黑暗里向他走来,微微地笑。银发在海风里飞扬,雪般晶莹剔透的皮肤,一袭雪色的锦衣都如此虚幻。可是最醉人的还是他的眼睛,那双藏蓝色的眼睛如大海般深邃,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
他的身边烟雾缭绕,如此的不真实。
晓凝擦了擦眼睛,他却没有就此消失,还是站在那里对着晓凝轻笑:“你希望实现那个梦吗?”声音不知道从那个角度传来,魅惑而缥缈。
梦?晓凝艰难地让自己把眼神从这个魅惑的男子的眼睛里移开。
梦!
对,那个关于“夫人”的梦,摇曳的玉步摇发着金色的华丽的光,自己从华丽的轿子上挪着小步子下来的美梦。
“我要实现那个梦,帮我……”晓凝着急地对着那个男子呼唤。
那么美丽的梦,如罂粟花吸引着她的灵魂。
“我答应你……但是我必须拿走一点代价!”声音很好像是从晓凝的耳朵边发出的,而那个绝色的男子却是站在离晓凝不远的黑暗里。“我会夺取你流泪的权利!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晓凝回答很快,深怕男子后悔般。没有眼泪有什么关系呢,那么魅人的梦,得到它,什么代价都值得的!
“好……”风中隐隐传来男子的笑声,像春天的风,轻而温柔。乌云将月亮遮得更严实了,苍穹下一片黑暗,那个缭绕着白色烟雾的男子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梦里。晓凝望着远方,愣愣地发着呆。
“凝儿……”远处传来了阿齐的声音,焦急地呼喊。晓凝转头看着男子消失的地方,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变得模糊了。“阿齐,如果我说我不会嫁给你……你会恨我吗?”
阿齐楞了一下,然后将晓凝抱住:“如果你不想嫁给我,这只能说明我不好!”晓凝呜呜地啜泣着:“你很好,你很好……”可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自己这个平时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人,却在这一刻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晓凝隔着阿齐的背,看到远处的天空似乎更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