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时间之外(1 / 1)
第四章在时间之外
初次进入皇宫,兰尘跟兰萧都很“平静”。
前方的宫廷席筵尚未结束。他们便坐在沈盈川的寝殿里静静等着,桌上摆着沈珈命人准备的茶水和食物。偌大的屋子里,烛火闪烁,就只有他们两人。
拿起筷子,兰尘给兰萧夹了些他爱吃的菜,道。
“晚膳都没吃,有天大的事,也别饿着自己。”
说罢,便端起碗慢慢吃起来。
兰萧这时才转头看向兰尘,咬了咬唇,他问道。
“娘今日带我来这里,是因为她要认我吗?”
“对。”
“……如果,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而真的就只是个被丢弃的小孩,娘会把我捡回去吗?”
兰尘愣了愣,吞下口中的饭菜,看着兰萧。
脸上的易容面皮在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后,就给取下来了,露出一张漂亮的脸。以前每每看到,兰尘都会感叹这孩子的基因实在太好。即使今天脸色很难看,也还是一样漂亮。
这样的孩子。就算不是因为绿岫,也招人喜爱得很。
“这个问题,娘也不知道。”
兰萧的脸色却一暗,低着头不说话。兰尘放下碗筷,叹口气,又道。
“小萧,你知道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那么古道热肠,也没多少母性光辉可闪耀,生性凉薄,所以,我宁愿不结婚,不生子。你是偶然间来到我身边的,若没有你母亲这一层关系,若非公子坚持我来抚养,我应该会同情你,会带你走,却不一定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育。”
听到这里,兰萧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几乎流血。兰尘忙伸手去掰开他牙齿,又把筷子放到他手里,继续道。
“可是娘后来一直都很庆幸,你可以成为我的儿子。不是因为你母亲,也不是因为公子,单单纯纯就是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娘感谢上天让你成为我的儿子,不管你亲生父母为何人,娘都把你当作儿子。”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兰萧额头上,温暖得让兰萧差点掉泪。他有点后悔自己这么问。十年亲密相处,他如何不知道兰尘待人温和下的疏离?但只有对他,兰尘从不吝啬“爱”这个字。
一把抱住兰尘的脖子,兰萧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她紧紧抱着。
兰尘微笑地享受着兰萧少有的任性与这般亲昵,空空荡荡的心,这一刻满溢着温柔。在萧泽失踪后,她初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似乎不是她在安慰兰萧,却是兰萧在安慰着她。
抱着儿子,兰尘忍不住想,假如萧泽在的话,那么她应该能更好地安慰这孩子,能更自然一点地把兰萧还给绿岫吧。
……萧泽……
萧泽也许回来,但也许再不会回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天,由不得她不如此想。从今以后,她又将是一个人。这却是她自己的选择,今日结果,早在当初。
这应该叫做看开了,还是算自欺欺人?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但纠缠于这个又显得毫无意义。不管怎么哭喊,怎么心痛欲绝,萧泽也不会突然出现在身边,跟以前一样,飞扬着眉眼笑得恣肆。即使存一线希望于他某年某月某日可以回来,但至少在那之前,她的生活,却还得继续下去的。像从前一样,平平淡淡地看日落,看花开,看红尘的烟波无止无尽,看这没有了他在的世界是如何地平凡,如何地精彩……
这一顿饭终于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没有唤守在外间的宫人进来,母子两个就跟之前在京城那小院儿里住着时一样,自己把碗筷简单地收拾了下,叫人拿走了,然后坐在窗前,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空。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讲兰尘的从前,讲与萧泽定下的原本的打算,讲兰萧小时候,她这半路娘亲闹出的笑话。
等沈盈川回到寝殿的时候,兰尘已经靠在窗前的软榻上睡着了,而兰萧就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听到门开的声音,兰萧转过头去,一个明黄衣袍的人轻声走进来,倾国倾城的貌,威仪天下的气魄。他没见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沈盈川,一个兰尘偶尔会叫成绿岫的人。
好听的声音将他的名字唤了出来,仿佛已在心底叫过无数遍。
“小萧——”
看着喟叹地走近的皇帝,兰萧双手不觉又紧紧地扯着衣角,面上却是平静。他身边,兰尘睁开眼睛,眸子里一片清明。
撑着胳膊坐起来,兰尘对兰萧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对沈盈川。
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沈盈川大大方方地唤了兰尘一声——姐姐。兰尘没有站起来施礼,却笑说如今可不敢受了。
沈盈川摇头,坚持道。
“姐姐,朕早就说过的,什么都可以改变,惟独你永远是朕的姐姐这一点,绝不会变。没有你,便没有朕今日。”
兰尘笑着摇摇头,“圣上”叫着别扭,“绿岫”又不合适,她便省略了称呼。
“说得太大了,你有今日。靠的是你的能力和你的部属,与我没多大关系。况且既然已成为皇帝,弘光五年之前的事,不刻意隐瞒,但是也没必要张扬,天下只要知道皇帝的名讳为沈盈川就够了。”
“姐姐,高处不胜寒,朕知道,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朕就留你一人,也不行吗?你是个清醒的人。你可以的。”
沈盈川说得有点急切,兰尘沉默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姐姐,其实原本朕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因为萧泽说要带你出海去。可是现在萧泽……姐姐,假如一直找不到他,你要怎么办?总不能还在萧家等着呀。正好,朕知你一定也舍不得小萧,不若封姐姐为宫中女史,就在这里伴着朕和小萧,岂不也好?朕会给姐姐绝对的自由,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了姐姐清净的。”
兰尘的笑容淡没了下去,她温和地看着沈盈川。
“谢谢你!若是以前,我一定乐意之至,可是现在,即使公子真的不回来,我也打算要出海去。”
“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出海有多危险,没有萧泽,可能我连出海的人与船都组织不起来,可是没关系,他不回来,我就去那蓬莱岛上等着吧。他若还记得,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沈盈川一脸痛惜,她看着兰尘喃喃道。
“何苦?姐姐,你这是何苦?”
兰尘起身去斟了三杯茶,递给她们母子后,方才微笑着道。
“你非我,安知这于我而言是苦是乐?”
沈盈川哑然,半晌,她深深一叹。
“好吧,姐姐,朕不拦你,朕也拦不住你,不过你要记着,倘若有事,一定要告诉朕。不然。朕一辈子都会不得心安的。”
“嗯,我会的。谢谢你!”
不管以后沈盈川会成为什么样的君王,她这一刻的保证,还是让兰尘颇为感动。此事说完,她转向一直沉默的兰萧。
“小萧,来见过你母亲。”
三个人,三种表情。兰尘很平静,沈盈川很激动,而兰萧,他先是猛地抬头看向兰尘,然后咬着唇看向沈盈川,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偏过了头。
沈盈川很失望,强自露出的笑容里有着歉疚与希冀。兰尘走到兰萧面前,把他的头轻轻地抬起来。
“小萧,我告诉过你当年是怎么回事,没有谁是故意抛弃你的,而是倘若不这么做,你和你母亲,还有妹妹,都逃不过死劫!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两个女人争孩子的故事吗?放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母亲啊,因为她爱她的孩子,所以只要孩子能好好地活着,就算自己必须放弃,她也愿意。”
兰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点点头。
“娘,我知道。”
“知道就好,不用着急,慢慢来熟悉就好了,毕竟血溶于水。”
兰尘摸摸他的头,又对沈盈川道。
“小萧还小,毕竟也跟了我十年,要他一下子就跟你亲昵,恐怕弄不来,以后你就多陪一陪他吧。”
沈盈川看着兰萧慈爱地笑着。
“嗯,朕知道,这是朕欠他的,以后一定好好地弥补。这江山,朕定会把它治理得好好的交到小萧手上。”
她这话一说出来,兰萧还没什么反应,兰尘倒很愣了一会儿,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缓缓问道。
“你,要封小萧为太子吗?”
沈盈川点头。
“对,朕已经考虑好了,没必要分出云逸云翔谁才是朕的亲生女儿,就说朕当初产下的是三胞胎,小萧体弱,所以由姐姐抱去抚养。而今习得内功心法,身体强健,才回到朕身边。朕的太子,名为沈兰萧。”
“哦。”
兰尘应着,看了一眼垂着头不做声,只两个拳头仍旧捏得紧紧的兰萧,又道。
“打算什么时候公布?”
“过一个月吧,朕帝位方定,尚有诸多事务。不过从今晚起,你们就住在宫中,可好?姐姐你正好再多陪一陪小萧。”
兰尘考虑了一会儿,摇头道。
“我想回萧门去,公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消息,我希望可以尽早知道。”
“朕会让人立刻来通知的,但凡有任何消息,无论好坏,绝不瞒着姐姐。”
“不,在那里等,我会安心一点。”
“可是这萧门京城分舵毕竟不是南陵的清园,姐姐一个人,习惯吗?”
“无碍的,他的院子,我习惯。”
沈盈川顿了顿,再劝道。
“朕想接下来几天,严陌瑛、薛羽声,至少他们两人肯定会找你的,在宫中不是更方便些?有些话,在萧门里头,不好说的。”
“这倒没关系,公子的院子里头,向来没什么人。而且,在那里,话其实更好说。”
见兰尘如此坚持,沈盈川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点头道。
“好吧,那等明日再回去也不迟,夜已经深了,今晚就和小萧一起住在朕这寝宫里吧,朕有许多话要跟姐姐和小萧说。”
抚了抚兰萧的肩膀,兰尘应道。
“也好。”
龙床很大,两个大人一个小孩,都不是占体积的身材,三人并排躺下了,也还宽敞得很。
基本上是沈盈川在说,她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考虑,这些话从她真正以女帝为目标开始,就只能放在心里,兰尘是唯一她可以与之诉说的。谁也不知道以后彼此还会不会如此敞开心扉,反正至少今夜,年轻的皇帝还可以跟她信赖的兰姐姐说出这些心里话。
兰萧躺在中间,没多久,他就闭上了眼睛,兰尘笑说果然还是孩子。
夜很深了,兰尘和沈盈川也终于睡着了,兰萧的眼睛缓缓睁开。他侧过头,看着兰尘。
朦胧的光照在兰尘脸上,她睡得不安稳,眉紧皱着,身体像猫一样蜷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放在下颌。没有了白天时异常的平静,兰尘的不安明显地表露出来。
兰萧睁着眼睛看了很久,他现在还不能明白兰尘与萧泽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只知道,他喜欢萧泽站在兰尘身边,即使院子里就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闹,但那安静里有股淡淡的恒久的味道。
人往往不相信永恒,但人渴望永恒。
这也是兰尘说的。
第二天,沈盈川下了早朝、批阅了些重要奏折后,就折回寝宫了。兰尘不在,宫人说严陌瑛来求见,他们便去了御花园,兰萧也跟着去了。
沈盈川便举步往御花园走去。
他们在湖心亭里,不止那三个人,还有顾显和薛羽声。这时节,春花已谢,夏花未开,最斑斓的是层层叠叠的绿色,湖心亭映着满池翻卷的玉盘般的莲叶,映着湖边丝绦般柔软的柳枝,分外清爽。
茶香袅袅,以君臣礼见过沈盈川后,六人各自拣了位子坐下。
薛羽声给沈盈川斟了茶水,曼声道。
“陛下可劝劝兰尘吧,非要走,萧泽不在,要真到时候不回来,哪能放心她一个人出海去那什么蓬莱岛啊?”
听见她这么说,沈盈川便知兰尘已经把打算跟他们说了。瞥一眼沉默地举着茶杯把玩的严陌瑛,她道。
“羽声已经劝过了?”
“是啊,不过羽声人微言轻呢,劝不动她。”
美人轻轻摇头,语带微嗔,这无声的谴责被她运用到了十分的强度,兰尘果然有点接受不了。
“不是啦,羽声,我有我的考虑,你知道,我不会冲动下决定的。”
“哦,你的考虑啊——哼,你的考虑就是不把我们的担心当回事儿!”
惹恼了薛羽声,她说话就不会客气。
这一点,顾显最是感同身受的,他往亭子栏杆上靠了靠,道。
“兰尘,若是萧泽知道,他也不会同意你就这么出海去的。”
“我明白你们是为我担心,不过且不说世事本就没有十拿九稳的,再者,这是我想做的,我难得有想做的事。”
“可你……不是个喜欢接受海风磨砺的人。”
“所以说,这是两回事。”
兰尘微微一笑,她转向沈盈川和严陌瑛。
“我想你们应该也会支持我的,毕竟没人比我更清楚开拓出这条海上公路到底有多么重要,而你们已经有所了解。”
沈盈川慢慢地点了点头,严陌瑛这才抬眼看向她。
“萧门收集的海上诸多资料,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先前还在南陵的时候,是我整理出来的。”
“你也是很早就决定出海了?”
“嗯,公子说起后,我想了想,就同意了。”
薛羽声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现在萧泽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别说那些人你指不指挥得了,要是遇到海盗什么的,谁保护你?”
“这个不用担心,组建商船之初就考虑到了,所以都是配备了武装的。况且那就是为海运而组建的船队,即便萧泽不在,船队的运作也会照常进行。”
兰尘的云淡风清让薛羽声急了。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
笑了笑,兰尘拈着茶杯,轻声道。
“也许就是为了想念他吧。”
“——啊?”
薛羽声一时没听明白,严陌瑛却垂下了眼眸。
兰尘淡淡笑着,淡淡地道。
“我或许不够爱他,却愿意用一生去想念。同样的,他亦不够爱我,但在这世上,他只愿意回到有我在的地方,所以,我要去蓬莱岛,终有一日,他也会到那里的,无论以什么身份。”
张了张嘴,薛羽声说不出话来了,她看向顾显,顾显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她明白,但……唉,果然人有千百种么?
沈盈川慢慢喝着茶水,兰尘的话应证了她昨晚的猜测,所以她没有多劝,却转而问道。
“萧门交给了萧潜,那萧澈呢?他会如何?”
“公子原是想请萧澈一同出海而去的,但现在看的话,他恐怕不会停止寻找公子,除非……已确定公子的生死。”
“这么说萧门北方分舵也还是会由他掌理?”
“不,他不会接受的。”
“事发突然,萧潜能掌管好偌大一个萧门么?”
沈盈川有点担心,毕竟南漕北马,皆是国之重担。萧潜少年无名,虽是萧泽选下的人,此次接任门主却是仓促的,又没了萧澈在门中压阵,他能不能服众首先就是一个问题。
“尽管放心,公子并非仅仅因为姓萧才选的他,萧潜至少担得起大器晚成的称誉。”
既然有这样的评价,沈盈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萧门的承继还是由他们说了算的,她身为君王,此刻绝不适合参与到这种“家务事”里去,以不变应万变方是良策。
将目光放到旁边安静地站着的少年身上,沈盈川慈爱地笑着宣布。
“朕昨日认回了小萧,奈何姐姐今日就要出宫,却得赶紧为小萧找一位太傅了,你们以为,何人为宜?”
严顾薛三人看到兰萧以真容出现在宫中,便知昨夜一定已经母子相认,眼下沈盈川这么说,那必是将来要立其为太子的,一国储君的教育,自然该慎重。严陌瑛想了想,道。
“孟相始终立场含糊,天下又都看着孟家,我们不能动,莫如封为三公之太傅,以为太子之师。另择没落望族长者为相,拢聚人心。”
摩挲着茶杯的花纹,沈盈川考虑了下,点头许可。
“好,就这么办。小萧的身份容后再公布,但这段时间,可先召孟僖入宫与孩子们见面,毕竟,他还是朕那两位公主的舅公,想必不会推辞。”
听见他们谈论这些政事,兰尘慢慢饮完杯中茶水,打算跟沈盈川告辞了。放下茶杯,她还未及说什么,兰萧忽然起身快走两步面对着沈盈川跪下。
这莫名的举动惹得大家都是一愣,沈盈川忙道。
“小萧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恭恭敬敬地对沈盈川叩了三个头,兰萧唤了一声。
“母亲。”
“——怎么了?”
“母亲,恕孩儿不孝,请母亲准许孩儿随娘离宫。”
众人俱是大惊,沈盈川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收回伸出去欲扶起兰萧的手,沉声道。
“皇儿这是什么话?”
这声音让兰尘不禁一颤,抬头盯住沈盈川。端端正正跪在她身边的兰萧却直视着沈盈川,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母亲,兰萧不愿做太子,只愿随娘离宫,出海而去。”
沈盈川沉默着,“母亲”与“娘”的区别,别人听着可能不甚在意,以她的身份,“母亲”这个称呼也许还更好,就如兰尘昨夜所考虑的那样。然这时落入她耳中,就刺耳得很,但偏偏,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儿子,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兰尘初时的惊诧已经从唇边隐去了,看看沈盈川,她没有扶起兰萧,只道。
“做一个盛世明君,小萧也不愿意吗?”
侧头望着神色淡远的兰尘,兰萧的表情亦十分淡然,声音却很坚定。
“盛世明君会有许多,不缺我一个,所以我还是希望如自己的愿,成为那片大海上的无冕之王。而且,娘,你知道公子当初为什么一定要你来抚养我吗?”
兰尘一怔,她没想过萧泽会跟兰萧聊起这些。
“因为,娘是最能安于寂寞的人,却也是最怕寂寞的人。”
御花园里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有风轻柔地吹起衣袖,把少年的誓言带入花丛中。
“在公子回来之前,我会陪着娘,不会让娘又变成一个人的。”
怔愣半晌,兰尘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兰萧看着她走远,回过身来对沈盈川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便爬起来跑出亭子,追着兰尘去了。
四人看着兰萧几步追上兰尘,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兰尘的手牵住,也不管兰尘停下脚步,也不管兰尘沉默地注视着他,就牵着兰尘不松手,还拉着她往外走去。
在要拐过那片蔷薇花架的时候,他们清楚地看到兰尘叹了口气,终于跟上了兰萧的步子。
亭中沉寂了好一会儿,严陌瑛与顾显互相看了看,正打算留下薛羽声陪着沈盈川,二人且先告退时,沈盈川忽站起来,大声道。
“——来人,传朕的旨意下去,送他们出宫。”
一道白色身影从亭边冒出来,是沈十四,他没几步就到了湖边守候的宫人那里,将沈盈川的旨意传达了出去。
看见有宫人小跑着赶去传口谕,沈盈川的脚动了动,却终于还是没迈出那一步,她又坐了下来,摆摆手。
“你们也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是,圣上。”
严陌瑛三人躬身行礼,退出了亭子。在亭外与转回来的沈十四交换了个眼色,便离去了,沈十四慢下脚步,看向只剩下皇帝一人的湖心亭。
满池摇曳的莲叶更衬出亭子的空寂,沈盈川独坐在亭中,脑中一时漫过许多人的身影。
萧泽、沈燏、白鸿希,还有冯家庄上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父母兄嫂……抬手斟了杯茶水,沈盈川起身走到亭边,将那茶水缓缓洒了一圈出去。
“从此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沈十四沉默不语,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他站在亭外,与沈盈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是这天下只有他才能有的距离,他已经满足了。
坐着薛羽声的马车,兰尘和兰萧回到了两年多未曾走进的萧门。
道了谢,母子俩跳下车,正准备进去,薛羽声探出头来。
“兰尘,你给我记着,怎样都行,反正得好好活着,要是敢胡来的话,小心我叫你做鬼都不安生!”
轻轻笑了出来,兰尘只道了两句话。
“你放心,多保重吧。那半阕词就劳你让它传遍天下了。”
“行啦,知道啦!”
赌气似的摔下帘子,薛羽声歪入马车中,车夫甩了甩马鞭,华美的马车轻快地跑动起来。
望着远去的车影,兰尘面上的微笑渐渐淡没,她牵着兰萧的手,沉默地站在繁华的街头。
她和薛羽声,实在是两种性格的人,能有如今交情,倒确实难得。昔年的渌州名ji依然风流妩媚,敢爱敢恨,她站在人群中便是一道无比亮丽的风景,所以,花花公子的顾显能为之停留。虽说薛羽声现在不愿嫁,不过,心是已经许了出去的,想必过了绿岫这政权的稳定期后,会传来两人的喜讯吧。
不管从前如何,在这茫茫尘世能有一个人一生相守,便是幸福,是薛羽声和顾显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她是得不到的。
因为幸福固然有许多种,但倘若不能坦然接受可能有的苦难,幸福绝不会真正降临。兰尘不喜欢悲剧,所以,她也无法拥有喜剧。
她的生活,在平淡中收获隽永,这或许亦是一种幸福吧。
萧门里从未如此冷清过,萧澈几乎把所有人都调出去寻找萧泽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与等同于独自压阵的萧潜。兰尘和兰萧才进门,萧潜也刚好回来,年轻的和萧泽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倦。
看见兰尘,萧潜愣了愣,他已经知道兰尘母子昨日被女帝接入宫中去了,虽然不明白女帝为什么会特意找兰尘,却也没想到她们会回来这里。城外还在不遗余力地搜索,有任何消息,当然是先传到庄园里去的。
“要我派人送你们去城外吗?”
兰尘摇摇头,道。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儿等吧。公子的院子不住人的话,就荒废了。”
“放心,我命人每日打扫的。”
淡淡笑了笑,兰尘看着面前表情认真的年轻人,道。
“屋子得有人住着,才会有人回来。少主,我们能在那院子里等半年么?”
萧潜一惊,随即了然,他打量兰尘半晌,道。
“你只愿等大哥半年吗?”
“我在这里等公子半年,倘若到了预定的出海之日,他还未回来,那我就要先走一步了。我知道,他很期待海洋,所以我就先到蓬莱岛上去盖一座宅子吧,我在那儿等他,无所谓于时间。”
没有看萧潜的反应,兰尘对他礼貌地欠了欠身,牵着兰萧走向萧泽在京中所居住的院落。
二十余天后,距萧泽坠崖已有一个月,兰尘在院中静静坐了一个晚上。她看着那轮弯弯的月亮,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萧泽这晚也一定在月下无眠。淡忘许久的诗句就这么突然地涌入脑海中,兰尘还记得那诗人的名字,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
月光如水,照着面前一池红红白白的莲,美得不似在红尘滚滚的人间。兰尘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但她知道,假如这世上真有灵魂存在的话,那抹修长的青色身影一定已经站在她身边了。
所以,他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管隔了多久,在她脑海中都会清晰得宛如刚刚才转身离去。他们之间,已模糊了时间。
第二天,兰尘找了韦月城,又找了花棘和杨珖,她用一天的时间劝他们一起去说服萧澈撤回了萧门派出的大半寻找萧泽的人马。面对萧澈的怒气,兰尘只是重复着一句对韦月城他们已经说过的话。
“没有人比他更看重萧门。”
南漕北马,这是萧门得以维持武林泰斗地位的基础,接过萧门少主之位的萧潜遵从萧泽拟定的计划,慢慢退出萧门所涉足的其他产业,而仅仅在漕运和马市上保持绝对的优势。
这毕竟是皇帝的天下,弘光帝的所作所为单从他的角度来考虑,倒是无比地正当。而即使换了君主,从根本上来讲,同样难以容忍可能危及帝座的庞大势力存在,沈盈川当然也不例外,虽然她的底限会比弘光帝大很多。所以,萧门若想有下个百年的兴盛,就最好不要过度膨胀。这是萧泽讲给萧潜听的原话,不过还有一段原话是他对兰尘说的,他说。
“至少在我们有生之年里,我会保证,萧门不会让她猜忌,让你为难。”
类似这样的话,萧泽说得很少,每当兰尘整理好房间后坐在廊下休息的时候,想起来,便不由得微笑。
太平元年,伴随着秋日渐渐来临,有阕曲子跟着姑娘们手中半遮面的琵琶传遍了昭国。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还有半阕在哪里,人们听着这婉转的乐音,跟着唱,唱得世人皆知。
“……此生,问我归何处?
归何处,月下飞天,云生结海,蓬莱烟波隔红尘。西窗共坐,花荫半卷,但看碧潮迭起悠然落……”
蓬莱?
蓬莱是什么地方?
蓬莱在哪儿?
蓬莱,有谁在那里——。.。
(看坐看尘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