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甘蔗(1 / 1)
纱帘半垂,水雾氤氲,莹白的手臂隔着布巾擦拭身体,有如裹在湿布里的一块羊脂白玉,窈窕腰身隐约可见,不盈一握。
紧锁的门一阵抖动,帘后的人停下来
“谁?”
锁头哗啦啦抖动几下,忽然停了,凝枝这才听见楼下又急切的呼喊声。
“谁?”
“凝枝!”
听见熟悉的声音,凝枝松口气,抓起一件衣服:“杏姐,楼下是怎么了?”
外面的人似乎跑到画栏那里看了看,复又跑回来急急叫道:“凝枝,老板娘房里总有声音,还有砸碎东西的声音,怎么敲都不开门!你快出来!”
她说罢回过头问了楼下一句什么,又跑回来敲着门:“琴姐问怎么一回事,知不知道?”
凝枝这边连带子都来不及系好,一手“哗啦”一声拉开门——反正是白天,几乎没有客人——她如此提起裙裾,也不管热水濡湿了衣襟,翻出长簪将湿发一绾,二话不说就跟一脸焦急的杏娘跑下楼去。
还没到桂老板门口,只听得门里“哐当“一声,跟着闷闷的几声响,只听得一直在敲门的碧琴低下头“啊!”地叫出来,跳到一边瞪着地下。
她脚边的门缝里,缓缓地漫出些水来。
凝枝愣愣看着那滩水,提着裙裾小步过去,半蹲下身子,刚要伸手——“蔗浆?”
说话的是杏娘。
“你见过?”
“前天……老板娘叫我去卖甘蔗,时令过了,也就寻得几家买来些过季的,又贵,谁知一回来她就叫我全熬成蔗浆,还没来由地训了我一番。”
凝枝听了恍然若梦,似乎想起什么,站在那里也不说话。杏娘在大家的目光下脸色发白。
碧琴刚要再问,后院的花帘一掀,她一声娇叱劈头打去:“怎么才来?!“
后院劈柴的六郎这才急急火火地跑进,不知是着急还是怕碧琴姑娘的脾气,提着把斧头一头冲到门外,差点没被他蹭倒的凝枝一个趔趄之下方才醒过神来,跑去帮杏娘关店门。
凝枝前脚才走到门边,身后一声巨响,正上闩的杏娘飞快地将耳朵捂上,纤细的肩膀侧顶着门闩。
六郎见没砍断,吐口唾沫在手上,身上一紧,又是一斧抡去,登时木片横飞,灰尘散落,仍自振颤的门板摇晃几下,被他两手一掰就完全脱落,只剩一把铜锁相连。
凝枝想都没想,一头钻进灰尘里。
“凝枝!凝……”
碧琴见凝枝先闯了进去,叫也叫不住,只好跟上,才到门口,一看房中景象,倒吸一口冷气。
瓷器陶罐碎得到处都是,满地狼藉,就连帐幕也被扯下一块,撕成数片落在地上,老板娘头发散乱,脸上的艳妆糊了,更显苍白,她瘫倒在地,身上沾得都是水,衣裳湿的湿脏的脏,萎顿的花儿一样。
凝枝跪在地上,附耳费力地听着什么,碧琴怕她听不清,刚要停下脚步,只见凝枝背对着自己的的身子忽然一抖,被震飞出几尺远!
她身后桂娘的手软软落下。
凝枝头靠在床沿上,尝试吸气,没想一阵绞痛钻心,眉一蹙,低声□□。
碧琴惊惧半晌,看着捂着胸口的凝枝,忙伸手去扶她,嘴里连连高喊:“快,去请郎中来!”
凝枝对她摆摆手,早已扶床站起身来,捂着胸口,眉头紧蹙:“琴姐姐……老板娘说、蔗浆。”
蔗浆?要喝糖水?这……能治病?
可是凝枝好像深信不疑,打定主意要老板娘喝那东西。
碧琴只好放下她,抬起头扫视一下地上的碎片,看见装蔗浆的罐子已经碎了一半,正往外流水。于是小心翼翼地过去,捧起碎罐,再回到老板娘跟前,看了看凝枝,还是将老板娘的手压在膝下,才一点点地喂起来。
就这么喂了半刻,杏娘探个头看看,忽然“呀“一声拍个手,转身就跑到后院去,不多时又端进一碗糖水。
“这糖冰也是甘蔗做的。”杏娘咬咬唇,将那糖水放在地下。
碧琴看看凝枝,凝枝刚能够站起身,也冲她点点头。
碧琴这才去拿起地上的碗,蓦地一只冰凉的手抓紧了她的胳膊,她浑身一抖。
“老板娘……你醒了?”
桂娘睁开眼睛,没说话,又无力地看向凝枝。
“老板娘,你——”
桂娘闭眼,似乎攒攒力气,才能说出话来。
“把我绑在床上。”
“什么?”碧琴跟凝枝不约而同追问。
“快……”
她没说完,话音停住,牙关紧咬,几乎目眦尽裂,脸上尽是汗水。
一直盯着她的碧琴感觉到什么,瞪大眼睛,来不及张嘴叫喊,左膝被一股力道猛地掀开,后背生生地撞在木柜上。
仰卧的桂娘沙哑地说着什么,碧琴两耳轰鸣,外面嘈杂吵闹中只听杏娘高喊“郎中,郎中快点……”
碧琴听郎中来了心里一喜,忍着疼痛刚要起身,只听见身后的凝枝咬牙切齿地一声“琴姐姐!”,转过头来一看,两人正对峙在一处,老板娘一双手正抓着凝枝,双手骨节尽现,半张着嘴不出声,而凝枝湿发早已散落,丝丝地贴在脸上,咬着牙,一只手正努力地往老板娘口中倒什么东西,碍于老板娘癫病疯魔似的力道,眼看不支。
碧琴只想着要帮凝枝,来不及起身,半跪着爬过去一把抓住老板娘的双手,凝枝那边顿时松口气,两丸药被她强塞入桂娘嘴里,拿起一边的糖水送下。
“两位姑娘……在做什么?“
门口的人群前面挎着药箱的,正是北街的李郎中。
*
凝枝守着窗口,看着湖水边的一带新柳下人流如织,春风带着院子里的花香脂粉香吹入楼来,空绕琴弦。
她揉揉手腕,看着腕上的红印子,唇间挂起了一个清淡的笑。
醒过来的桂娘抓住她的腕子,怀疑地问她,那药她是如何得来的?
据老板娘说,这毒是异族特制,除了本族以外,再无人懂得解法,不幸中毒的人,只能饮蔗浆延缓毒性,然后绑得动弹不得,这样毒发的时候,才不会以头抢地,肌肉痉挛跳跃摔跌至死。
可是凝枝喂给她的,无疑就是那秘不外传的解药。
凝枝并不吃惊地收回自己的手,避开桂娘的目光说:“沈公子给的。”
沈峥那天忽然跟她提起解毒的事,凝枝曾经读过几本医书,就问他,不是都说糖能和毒吗?
沈峥点头,说那不过是延缓压制的方法,说罢拿出一小瓶解□□来叫她收着。
刚才看到地上的蔗浆时,凝枝就明白了一半。
另一半是桂娘亲口告诉她的-----平日里浓妆艳抹八面玲珑的老板娘听完她的解释,素净的脸上浮起一点无奈,终于笑了。
我本来要用你来威胁他的.
帮你们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算是大恶了吧。
桂娘望着神色疑惑的凝枝,接着大笑道,可是现在不行了,你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要威胁他?
那批货。桂娘打量着她,说道。那批货被捉出来了,沈峥出手帮了沈家一次,可是我……他就不一定要保了不是么?
凝枝了然,她猜知沈峥此来跟沈家有关,原来他早有打算。
他甚至借自己的手留那块金子给桂娘,不止是示警,还是……证物。
可是自己救了桂娘的命。
凝枝走出她房间的时候,只听见桂娘几乎是犹豫着说了一句:
他到底没忘了保你。
*
凝枝想着,手在琴弦上虚抚一下,仍是放下了。
两年前的严冬,日暖风冽,湖上烟水寒凉,凝枝独自抚琴,桂娘带了一位公子上来,说他赞赏姑娘的琴声,提出一见。
当然,对于老板娘来说,大概就是暗自嘲讽他居然能想出这种招数来勾引觅芳楼的花魁。
那时候整个觅芳楼都以为又是一个穷酸书生,说道凝枝啊,这三天两头的,你又成祸水了。
于是烟花场里本该最会调笑的花魁姑娘眉头轻皱:他不过是来听琴。
直到一天夜里,刚要睡下的凝枝看见窗户无风自开,白衣随即跟入,笑道要借宿一晚。
可是灯光一亮,她惊得楞在原地。
那并不是她熟悉的面容。
“从前那是易容的——你不会介意吧?”沈峥笑如春风,一夜细雨催开桃花万千。
凝枝没有问他来的缘由,也没有问为什么易容。
风月场上何来,公子别忘了清帐就是。凝枝没有说出口,只是摇摇头。
整个觅芳楼的人于是在几天之后知道,喜欢听她琴声的那位公子就是沈峥,风流惊落月九天的沈峥。
这风流,是姑娘琴里的风流啊。
公子当真疏狂,自比为月?
沈峥没有发现凝枝眼里的神色,被她逗笑:那还不是被惊落了。
烟花风尘,只是繁华,终为尘土,说什么,也不过调笑二字。
那夜月色如洗,金桂飘香。
冷风吹过,沉浸在回忆里的凝枝一抖,手里的瓶子落地,这才关了窗,起身去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