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沈府(1 / 1)
新柳妆成,缺月斜挂,拉车的马低了头去啃根边的细草,府中的丝竹传来,马耳出于本能随着乐声一动一动。
沈湛听得这乐声,身边随从忙道:“老爷和四公子宴请宾客,还请了人来唱曲呢。”
“宾客?”
“不是要往西边行船么……”随从声音渐低。
沈湛看了看他,转身进去问安。
沈既炎听外头说三郎回来,就见沈湛上堂,这边吩咐了随从,就见席间站起一人,对沈湛道:
“在下萧存,久仰三公子大名。”
沈湛正好说完话回过头来,一听连连拱手,寒暄几句了事。
往西的水路,当然少不了打点萧家的人,这样荆襄水路才能走得平安,不过他也不愿与萧家人靠得太紧,沈家书香门第,若非这次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和萧家交往,他家向来跟船工山寨打交道,万一沈家因此落下把柄,也不是什么好事。
面子上的事,总还是要做足。
于是沈湛敬过酒,借口有事,见沈既炎暗暗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才松了口气出了厅堂。
“三哥,留步!”
沈湛本来也没走几步,回头一看,四弟沈岚正跑下石阶,忙不迭地冲他喊。
“什么事这么急?”沈湛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抢先问。
沈岚既要赴试,沈湛看他奔波太过又挑灯夜战,就劝他不要太过插手家里的事,沈岚听了自然有点不乐意,于是进来两人话也渐少了,谁知今天沈岚居然主动跑出来叫他,难免叫人诧异。
沈岚四处看看,已经跑过来凑近了,低声道。
“三哥,我、我那天看见二哥了。”
沈湛一听,扭头愕道:“谁?”
哪个二哥?——难道是……沈峥?会吗?
“就是……沈峥。”沈岚不敢抬头。
沈湛忍住抬手抓住四弟的自然反应,问道:“怎么回事?”
沈岚看看他脸色,刚要张口,忽然支吾了,沈湛见他不说,正要再问,只见沈岚扭回头去看着堂屋的窗。
里面谈得热络,有酒助兴,于是就开着窗,院前早开的花香循风而入,堂中绣花帐幕几欲落蝶。
沈岚见他没反应,又拿眼色指点。
帐幕前坐着两个如花女子,一人弹筝,一人唱歌,唱歌的那位嗓音清悦,却不如那位抚琴女子更有光彩,一双美目只看在琴上,姣好面容半掩着,于是琴声里似乎就浸入了她的盈盈情思,动人心旌。
扬州城春风十里夜夜笙歌,这么一位女子如何能不为人知?
“凝枝?”沈湛话一出口,便知四弟支吾的原因,眼光落处,沈岚目光闪烁。
沈湛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父亲……有别人知道么?”
沈岚连连摇头。
沈湛看他一眼,丝毫没有怜悯他的为难,不过沈岚既然肯告诉他,他也不得不管。
“你回去吧。”
沈湛没有多说,抬抬手叫他回去,转身向自己的别园走去,一边走一边思忖着沈峥的事情。
沈峥回来了——他隐逸山水,忽然回来做什么呢?就为凝枝?
而见到他的,居然是沈岚。
当日闹僵的时候,大哥与父亲自然对他绝口不提,沈岚沈峰年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沈峥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应该仇视避开的危险兄长”而已。
而沈湛,年龄与他相近,排行紧靠,自幼打打闹闹,一向比别的兄弟来的亲近。
那天沈湛回来,却听说他已经离开,知道追之不及,就站在门口往街巷尽头往去,落日一线,他心地一动,似有憾意。
走吧,别再回来了。
过了很久,他在儿时打架的树影斑驳下猛地悟到,那并非憾意,而是羡慕。
只是当时太淡,如今感觉到它的强烈,却已不及回首。
那么如今你为什么回来?那些与你交游的人,都为沈家不容,你回来如何自处?
院门口搬着木箱的家奴慢慢挪过来,停下来向他行礼,再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去。
“挺沉呢。”
他一愣,我张嘴了吗?居然说出来了?
刹那间心里一沉,立即扭头。
身后白衣公子立于中庭,一边嘴角微微上挑,风流多情。
“阿峥!”沈湛惊呼,极快地四下一扫。
“放心。”沈峥笑。“冷若冰霜的三公子这里,家奴谁不是绕道走。”
沈湛四顾无人,只好苦笑:“你回来做什么?”
“沈岚的事你知道了?”
沈湛抬头看他一会儿:“你该看见了吧?”
没人说话,沈湛抬头,看到沈峥竟然只是点点头,若是从前,必然是一脸戏谑不经的。
“实在不行就把他弄远点,整日纠缠这些事情,到底不利秋闱。”
沈湛看他一脸的正经,也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可是,当初谁说与沈家无干来着?
沈峥没有再说话。
“那你回来做——”
沈湛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再一抬头,只见月色如洗,冷院空寂,哪有什么沈峥?
沈湛叹气,你以为你是谁啊,现身交待一下,立即就消失了?
他想着,低下头去刚要进屋,就见外头家奴一路火烧地冲进来
“三公子!”
“怎么了?”一见家奴神色,沈湛回过头来,缓缓问。
“老夫人院子里闹贼!”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家奴见他一脸平和,茫然,摇头。
只见沈湛嘴角抿了抿,转身:“我去问个安才是。”
正堂酒席这会儿也得了招贼的信儿,沈既炎这边把酒言欢,那边却一个劲给沈岚递眼色叫他去看看,这当口沈湛再次走进来,见了沈既炎就道:“是丫鬟说看见了人影,没丢什么东西,方才去问过安了。”
沈湛声音没什么温度,却十分让人安心,沈岚也次舒了一口气。
“方才桂老板派人来,说是替凝枝姑娘回去,似是她家乡来人了。”
琴声骤停,凝枝眼中三分诧异,沈湛瞥都不瞥他一眼——不过按理说,府中招了贼,也早就是个足够的借口了
沈既炎听了,看看四座,允了,沈岚避嫌不及,也不敢说什么。
凝枝就这么被带离沈府,独自抱着笨重的琴还要去找在车夫,一旁的沈家三公子仍是一脸冰霜,凝枝也不敢擅问,只好深施一礼,独自出了门。
凝枝自幼孤儿,哪里有什么亲眷?难不成是知道了沈峥来过,不愿跟沈峥搭上关系?
沈家三公子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凝枝心底一片清寒,抱着琴的手愈发酸痛。
好容易到了车边,凝枝舒一口气,半伸半够地抬手去拨帘。
那琴太重,凝枝刚想把琴放一放再说,没想搭在臂间的绸带一滑,琴猛然脱手,坠得凝枝一个踉跄去扶车门,猛地被一股力道顺势带进车中——
“呀。”
那力道不小,凝枝被这么一拽,再也扶不住琴,整个人跌进车里,不及看清车中人,一头栽进来人的白衣中。
“沈公子?”
“在叫我弟弟?”沈峥一手放好琴盒,顺势放开她的手腕,漫不经心地笑道。
凝枝抬头看他,又马上躲开,在一边低眉坐下,沈峥看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仍是什么也没问。
本来路也不远,两人在摇晃的马车上对坐一会儿,就这么坐到了觅芳楼街口的拐角处.
"停下。"沈峥瞥一眼车外,抬眼道。
——这就到门口了,为什么停下?
车夫诧异停车,沈峥下得车来,往凝枝手心塞了一样东西,笑道:“我走了啊。”
凝枝听了,应了一声,待他走出几步,才抬起头来望向他看了一会儿。
伸手拉上帘布,却不知十步开外的沈峥恰一回头。
退红帘,水洗月。
凝枝在帘后伸开手,手里是一片铸好的金币。
一刻之后,桂娘手里掂着这金币,看着凝枝正上楼的身影,低头轻笑——沈峥大概是走了,不过他既然肯走,想必是要刨根问底?管他去,爱去哪里去哪里。
凝枝房门观赏,她闻声,嘴角勾起一丝媚笑来。
灯火阑珊,只听得凝枝屋里琴声幽幽,满堂的华彩一时只显得纷乱,尽失颜色。
桂娘掂掂手里的金子,已是深夜,这琴声总算叫人注意到了满堂花柳里的一丝清幽,平日这里太过热闹,桂娘也很少会注意到夜近中宵的时候,屋顶上居然会泄漏一点月色下来。
桂娘手心里的金子,在月下竟也黯然。
她想到什么,咬咬唇,又笑了出来——红尘误,好像一出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