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觅芳(1 / 1)
夜光杯,美人腰,香风春颜色,彩衣花味道,燕语莺歌,珠帘摇曳,老板娘赶紧往后转过脸去,唤来个小厮。
大堂里那个人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渐渐移开,回到一个劲赔不是的伙计身上了。
老板娘心里可算是松了下来,吩咐了小厮几句,就进自己屋去了。
大堂里这位公子一身惨绿衣衫——莫小看了这颜色,这颜色布料,可是长安曲江宴仕子才穿的,道是惨绿少年,谁知正是风光无限,走马看尽长安花,最是春风得意时。
他身上这件细看颜色浅一些,可是这布料上的暗花纹绣,精美异常,就他腰上玉佩的价儿,别的不说,全扬州最好的酒楼能吃上一个月去。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好得罪的主,正臭着脸坐在大堂,得罪他的人正是这觅芳楼的花魁,凝枝姑娘便是。
不知今天是怎么了,门是怎那么也叫不开,眼看楼下这位得罪不起的脸色阴沉,老板娘自己都跑了好几趟,这妮子就是不见客。
老板娘想着,看着镜子里的浓妆女人,正要从妆台上取个篦子,摸索的手碰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牙痛似的吸一口凉气,侧过头看了看门外。
*
觅芳楼本在闹市,偏偏地方选得恰好,高处还能够看到一角水景,月色粼粼,随波上岸。
花凝枝,月入波,清歌曲曲换绫罗,来来往往皆是过客,只是此地红尘太浓,映入眼中宛若多情,其实谁在意过谁?
凝枝浅笑,点按琴弦,有如露水映月,珠玉散落,一停手四下阒寂,厅堂里的吵闹都给隔在帐幕外头,倒是潮水来去拍打堤岸的声音仍自不绝——也就只有潮水,日日伴她琴声,不曾爽约-----潮水有情么?凝枝再一次笑出声来。
说是这么说,每次入了夜,她也还是忍不住要将窗打开,如现在这般就着满屋的月色弹弹琴,偶尔停下来听那潮声,听着听着就入了神,想着一些散散碎碎的事情……
琴声嘎然而止,凝枝纤腰一转,看了看茶桌上压着的纸条:字条如常,一切如常,连形状都不曾改变,字迹她也是认识的,不然也难令她闭门谢客,温酒而待——凝枝知道,这人出的价,别人出不起,所以她全不怕老板娘责怪。
风过小窗,帐幕轻摇。
“到底是风雅。”
这清亮的声音甫一传来,凝枝立时往窗口看去,发间珠花闪烁,长发垂直至胸前,嘴角轻轻一抿,抿出一点嗔笑。
窗口斜坐着一个人,长衣如雪,沐月浅笑,眼角唇边是不尽的风流,月华映着白衫,撒进来如霜般清冷,他坐在那里,不经意间压过了满城的烟雨流光,帐幕外的调笑脂粉已然尘土,而他自己则飘逸得宛若云中落下的一片月。
风流惊落月九天,凝枝想起世人说他的这么一句话,如今才觉得形容得好呢,曾听人说在长安郊外遇到过以斧凿修月之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轻云破月,娇花弄影,温酒待客,凝枝弹琴。”那人带着一点调笑的语气,低低吟道。
“奴家见过沈公子。”
沈峥笑:“还以为你会说‘公子有日子没来了,想杀奴家’呢。”
“这般话凝枝就是说了,公子也不会信。何况公子都半年不见了呢。”凝枝伸手调弦,漫不经心。“昨日琴姐姐上街遇到郑大老爷,郑府还打听是谁家小娘子呢。”
“郑老爷常来么?”沈峥问道。
凝枝低笑一声:“大前天深夜宿在琴姐姐那里的。”
她话音才落,就觉得眼前猛一亮,好容易看清是沈峥,却发现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个烛台,正拿在手里照着她的脸。
“那我免得忘了,多看看。”
沈峥极近地看着她,低声说。
凝枝一愣,低下头方要说话,只听帐幕外面彭彭作响,沈峥起身一把将凝枝挽到身后,面前帘幕接着被人扯开,帘外之人本来气势汹汹,借那微弱烛火看见帘中情景,也不觉一愣——眼前是风流才子红粉佳人,燃着一支残蜡,大概正细语调笑。
就在他发怔的一瞬,沈峥已经抢先燃了灯,室中一时通明,那人一抬头,就见沈峥的目光越过他,向他身后的珠帘外看去。
刚走进来站在珠帘外惨绿衣衫的少年被光一晃,先遮下眼,依稀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放下手细看时,不禁目瞪口呆,手晃了下,算是制止身后的人。
跟着他冲进来的人见他如此,也向里看去,有那么几个年纪大些的一看,立时惊呼。
门边是拦不住他们只好抢进来的老板娘,此时抱臂半倚,嘴角勾一丝冷笑,不时看看那少年。
她方才看见妆台放着的锦袋与字条,就知道了凝枝不见客的因由,也就由着她去了:沈二公子隐居多年,布衣一个,也不常来,这客人还真算倒霉:偏偏他有钱有势谁都难惹,就是惹不起他沈峥,还就叫他撞上——方才凶神恶煞的,她也就认下,反正一会儿有好戏看,砸坏东西还能敲上一笔,还担心这少年走了呢。
老板娘佯装扭头躲过凝枝看过来的目光,面带讥诮地看一眼那绿衣少年,靠在门边开始欣赏帘里那位白衣公子。
她,“觅芳”桂老板,还就是爱看热闹的人。
半边还挂着的帘子被收好,全然不顾屋中各式各样的目光。
沈峥回身挽起凝枝,轻轻侧过脸去对她说了点什么,尽是亲昵温柔之态,凝枝听罢,温恭地抿唇点头,转到帘后,沈峥这边才微笑一下,顺手拿起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四弟,好久不见了。”
那惨绿衣衫的少年终于泄了气,瞪着他,缓慢地道:“二哥?你怎么会在扬州?”
沈峥一手将酒递过去,眼角细细一抬:“四弟怎么会在这觅芳楼?”
门边一动,看去只见老板娘裙脚带起的一道红影儿,接着就是楼梯响。
众人一见,自然明白:这样的气氛还是别看热闹的好,毕竟这两兄弟哪个都不好惹,所以老板娘这么一走,待到沈四公子接过酒入座以后,门重关上,帐重系好的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们三人。
沈峥看着怔怔的四弟,笑了笑又问:
“你不是要赴今年的秋闱?”
沈岚听他问乡试的事情,点头。
沈四公子名岚表字子适,与他家其他兄弟一般的,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学,如今沈峥游山玩水去了,家里自然对他和弟弟更寄厚望。
沈峥想着,接着审道:
“怎么,没事往这种地方跑?”
沈岚回复过来,听了没说话,瞥了凝枝一眼,凝枝心里只觉得沈峥那话说得太理直气壮了些……你自己不也在这地方?
沈峥只是笑:“四弟,你可知长安平康里有多少美人啊,一个个出身教坊,到时你春风得意,岂不乐哉。”
这话实在算不得说教,沈岚暗地腹诽之余,也不敢多话,反正是被他逮了,正闭嘴听着,面色稍有愤懑,憋了好久才开口冒出一句:
“二哥才学,绰绰有余,何必混迹于此。”
凝枝正在一旁倒酒,也看了沈峥一眼,沈峥喝一口酒,咧嘴笑道:“在下从商,不得取仕。”
“什么?”沈岚愕然。
沈峥并不回答,自顾自喝他的酒.
凝枝见气氛冷下来,沈峥又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在一旁柔声续道:“若非沈二公子将这楼给姐妹们安身,如今可要露宿街头了。”
“啊?”
这么说,这里是沈峥名下的产业?沈岚四顾,收到二哥一个默认的神色。
“这……”等等,倘若自家产业里有这种地方,沈府书香门第的面子要往哪搁?
“我也是从前偶然得的。”
沈峥看了凝枝一眼,咀嚼着笑意,忽然话题一转。“这样的事,再让我看见,我可要给家里写信了。”
沈岚还没从觅芳楼姓沈这件事里回过味来,听他说话,抬头讷讷端详了他一会儿,点头。
他明白,二哥数年间除每逢年节与家中通信,从无往来,倘若出这么一手,他沈岚无疑要被打断腿;可这觅芳楼分明是更要命的一件事,奇的是爹他当年竟能忍下,也难怪家里这些年对他只字不提。
“这觅芳楼,爹他知道么?”沈岚低问,沈峥仍是不语。
最后倒是凝枝看看他二人,道:“四公子不必担心,奴家听说这地方并非祖产,我们老板娘还常念叨要买过来呢。”
沈峥听了低笑,沈岚这边屡屡被凝枝插嘴,插得有些恼了只好饮酒,美酒入喉,猛地想起幼时听说的一些杂七杂八,心下一惊,也不管呛了自己,立即放下杯子迸出一句:“那凝枝姑娘是……?”
说着望向凝枝。
凝枝躲开他的目光,只顾往沈峥那里闪,沈峥看了弟弟一会儿,眉眼一动:“她是闻名扬州的觅芳楼花魁凝枝姑娘,弟弟不是知晓吗?“
沈岚听了,不甘心地低头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