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1 / 1)
九月的边陲小城中,夜凉如水,抬起头,天上已是一轮满月,银色月华中,远处树影婆娑,檐牙相错。
风中没有更鼓节击,唯有铁马隐约叮当清脆,远远地传过来,又从耳根旁绕过去。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重重复复,上演有关记忆中的细节。
沉静夜色里,颜夕低头看自己手背,那里横了条一指长的血线,方才有人在伤口处舔一记,到现在它仍在涩涩痛楚。
抬起头,冷冷月光下更苍白更诡异的是一旁红茵扭曲的面孔,她秀媚如狐的丹凤眼,花瓣似玲珑娇嫩的嘴唇。
颜夕眼也不眨地凝视她许久,忽然说:“红茵,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模样很奇怪。”
“……”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嘉瑞公子也不知底细,他以为她只想羞辱对手,于是转头看红茵一眼,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红茵默默地咬住嘴唇,不敢违命,纵然满腹愤怨难消,仍恭顺地退下。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他要轻视我。”颜夕看了她的背影,惨然道,“原来,当一个人没有了尊严,一味柔顺委屈,再多美貌灵秀都成了虚设,当初他怎么会来看我一眼,我根本就是一只华丽的木娃娃。”
“未必这样,阿夕,你想得太多了。”嘉瑞公子柔声劝她。
“红茵对你痴心一片,你可曾回眸一顾?”颜夕摇头,“公子,对于你,她并不是不够美,不够慧,却是太过听话服从,任何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容易到伸手可得,人就不会看重它。”
“哦?”嘉瑞公子挑眉一笑,“你不过是想拐了弯说我贱。阿夕,口气怎么变得这样客气?你不是没有当面骂过我。”
“是的。”颜夕喃喃叹,那一夜,她发了狠,居然当面向他说了那些话,那时她的确是想逼他死吧,似乎只有他死了,所有心事才能一了百了。
月光下,嘉瑞公子眉目笼罩了淡淡的光,将一切与永乐侯不符的细节全部掩盖不见,光线与记忆密密衍生,失误相补相融,他风华清扬的面孔从未这样令她堕于梦境,颜夕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这张柳若坚的脸。
“你说,他是怎么看我的?”她轻轻问,“如果一切重来,如果我不再服从温柔,他是否会待我略略不同些?”
嘉瑞公子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认真的说:“阿夕,如果一切真能重来,你我绝不会是在这个模样。”
“哦?”颜夕自己也侧头细想,继而叹,“不错,如果我不听话忠心,他又怎么肯留我在身边。”
多可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痴心害了她,却也令小侯爷因此不肯放手。
“或许你还有机会。”嘉瑞公子轻轻说,他任她轻触面孔,纤细的手指如只只小嘴在皮肤上慢慢点过,这一刻,颜夕的瞳仁中有星子如花般绽放,一朵又一朵,瞬息开放又瞬息凋谢,枯荣彼此交欢侵袭,喜胜于忧,忧又盖过喜。
他俯身上前,过去吻她。
颜夕并不避开,与他相遇,含了他唇间淡淡薄荷清凉。
嘉瑞公子的眼睛明亮起来,他一手拥住她腰,一手托了她颈,慢慢地用力。
“你还有机会……”他喃喃地在她耳旁吻语。
“嘘……”颜夕将他从耳旁拉回来,她以动作呼唤他,莫将时间空度,唇齿间吹气如兰,残酷的花香的美,吞噬了一切。
嘉瑞公子苍白的皮肤上渐渐有淡淡红晕,他的吻也温柔似水,万般怜爱而曼妙,贴了她最柔弱的地方,如曲修蛇婉转钻探。
月色漓漓,空中迷漫了雾。
在这最消魂温柔时刻,颜夕忽然抬起头,伸手推开他。
嘉瑞公子唇上犹带了光,脸上已经大惑不解。
“不,我不会再有机会了。”颜夕自己站起来,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他,“你不是柳若坚,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公子,这一场戏该结束了。”
“哦?”嘉瑞公子也站起来,叹,“你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你无须懂我。”颜夕摇头,她怎么能告诉他,最后令她识破的,不是他的话,他的动作,或这一系列尔虞我诈的心机,而时刚才他们那么接近时,嘉瑞公子与永乐侯的方式不同。
想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密动作,他或许可以与永乐侯长相酷似,或许可以冒充柳若坚的仪态话语、行事思路,可他无法冒充那人的吻。
看着地上白霜似的光,颜夕止不住又叹一口气,为什么她此刻如此失望,或者在内心深处,她并不希望眼前人不是柳若坚。
她低头将衣襟理好,问:“公子还有什么事吗?如今我已肯定你不是当年永乐侯,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再扮作他的样子,有什么话直说。”
嘉瑞公子上下打量她半天,突然一笑:“我似乎有些明白是哪一环出错了。”
他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查觉失误后并不一味狡辩下去,坦然自若地道:“颜姑娘,看来我们真的要换种说话方法了。”
身份一暴露,居然连称呼也立刻变了,颜夕不由瞪他一眼,暗地里倒有些佩服他的沉得住气,的确是个惯于运帱帷幄的人。
“你让人把我带到老巢,想来并不只是要我相信你是当年的柳若坚,如今我识破你的身份,只怕你所有计划需要改动。”
“未必,颜姑娘,枝节可以修改,大局不会变化。”
他和颜悦色地向她解释,仿佛她不是对手,也是共谋之一,颜夕听了不知是气还是笑,此时的嘉瑞公子温文乐雅态度可亲,越来越脱离永乐侯孤傲的影子。
他甚至向颜夕眨眨眼,微笑:“我们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颜夕怔住,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小侯爷的脸上看到如此轻松调皮的表情,蓦然一口气卡在喉口,很有些吃不消。
第二天他带她出发离开。
靠在舒适的马车里,嘉瑞公子在对面高深莫测地笑,日头底下他面孔更与永乐侯相差许多,眼角没有一丝细纹,肤色明亮光滑,有种少年蓬勃的美。
记忆里永乐侯年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秀美五官,而嘉瑞公子亦无法拥有小侯爷的璀璨风华、面目如玉,温雅中埋着剑气刀影。
“你是不是又在想他?”嘉瑞公子问,“虽然你一直不肯承认我是他,可每次看到我的脸,你根本就是在看着他。”
“也许。”颜夕面无表情地转视窗外,这一刻,她想起了佐尔。
说来可笑,虽然经历种种,生命中却似乎只有这两个男人曾交替出现,牢牢霸住一生坎坷,喜也因此,忧也因此,叫她无从诉说原由。
“颜姑娘,可知道在中原的一种花卉?”
“哦?”
“是那种连枝的蔷薇,生长在普通人家的院落里,多刺而娇艳,种栽时也是一支花杆,可时间久了,只要给它一面墙、一颗树、甚至是几根线网,它就能一路攀爬上去,到仲夏时必定叶盛枝茂,远看如一片花海。”
“的确有些印象。”
“我曾在遇到自海上而来的异域商人,他们说在彼邦有一种花叫玫瑰,长得与中原蔷薇非常相似,也是独支生长多刺芬芳而美丽,所以当他们看到这种漫生的蔷薇时,异口同声称它为‘浪迹玫瑰’。”
“是吗?”颜夕看他一眼,“公子曾经在海上经商?原来确有自己的来路。”
“唉,我现在说的是浪迹玫瑰。”嘉瑞公子苦笑,凝视她,“我想说,颜姑娘的性格很像这种花,顽强、坚韧、不羁、无往而不达。”
“你是想说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吧?”颜夕冷冷道,“公子自己何尝不是,你不过有了一张肖似某人的脸,便马上借此一步登天。”
嘉瑞公子被她顶得一呆,他沉默下来,落寞地看了车中一角,半天后,淡淡道:“不错,在你眼里,我是唯有这张脸而已。”
他忽然探手过来,迫她在狭小的空间里闪避,可他只是抢手抽出她发上簪子,颜夕只觉头上一松,长发已披了一肩。
“你这是干什么?”她挽了散发怒视他。
“你说呢?”嘉瑞公子狠狠地笑,掉转长簪一头,将尖锐抵在脸上。
颜夕吓一跳,只觉他行事荒诞突兀,忍不住讽刺道:“成败还未作定数,公子就要自尽谢罪……”
话还未说完,却见他长眉一挑,指上用力,将簪尖在脸上划了一条线。
鲜血慢慢流下来,颜夕眼睛渐渐圆了,瞪了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试试如果没有这张脸,你又会怎么对我说话。”他若无其事地笑,翻转簪尖又要继续。
颜夕哪里肯答应,立刻飞身扑过去,夺住他手腕。
“你疯了。”她喝斥他,“公子,请不要做荒唐的事,相信子王也不喜欢自己有个愚蠢的对手。”
“是为了子王?还是为了永乐侯?”他也以讽刺回她,“颜姑娘,我不会做荒唐无理的事情,只怕你始终不知道自己在维护哪一个才对。”
他身材颀长,腕骨却纤细,触手处肌肤冰冷,颜夕像是捏了条蛇,立刻甩手丢开。
“哈哈哈,”嘉瑞公子仰头大笑,脸上鲜血骇人。他偏偏又在挤眉弄眼,问她:“我是不是说到你的痛处了?颜姑娘,你真正关心的还是这张脸,所以你虽然知道我是假扮的永乐侯,却还呆在我身边,你根本只是想从我身上抓住他的影子。”
“闭嘴!”颜夕皱眉,眼看他竟是这种神经质模样,一边笑一边血滴不止,恨不能一掌上去把他掴停,可手上贯满力,到底连指尖也没有动一动。
“公子?”车外有人低声询问。
嘉瑞公子顿时安静下来,警觉道:“什么事?”
“回公子话,前面便是阿罗崖。”
“好,夏伯呢?”
“小人在。”
“按我昨天交待事情的办。”
“是。”
下车时嘉瑞公子脸上犹带血迹,可神情已完全不同,他冷冷扫视周围,低低对夏伯吩咐布置。
颜夕也下了马车,红茵陪在她身后像一名婢女。偶尔与颜夕目光相接,愤愤怨怼难消。
阿罗崖并不是山名,却是个不小的城镇,塞外罕见这样繁华的城镇,街上人行如流,各种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夏伯早已打点好落脚地,人马停在一处宅园之前,门匾上斗大三个字:罗歌府。
众人如星拱月般拥了嘉瑞公子进府。
红茵穿了件宽袖长袍,袖里藏了匕首,在后面抵了颜夕腰,催她前进。
颜夕哪里会吃这套,索性立在原地,睨她:“刀子抵在脖子上才是妙招,红姑娘要不要试一试,效果包管比现在还好。”
红茵怔住,涨红脸不说话。
嘉瑞公子微微皱眉,向夏伯一个眼色,那老人立刻走到颜夕面前施礼。
“颜姑娘,请随我往这里走。”
“好。”颜夕微笑,跟在他身后,看这老人身板硬朗精干不输往昔,自己忽地一笑,道,“夏伯,小侯爷真是会挑人办事,虽然疑心太过,可终也有目光犀利的好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痴心妄想咎由自取,可没料到你也是一样,咱们可算永乐府中最痴最傻的两个人了。”
“胡说!”他再也忍不住,喝她,“你这女人背主求荣,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那么,就是你比我更痴更傻了。”颜夕也不怪,仍是笑,“夏伯,想不想听一个笑话?”
“哼。”
“有个人家里藏了一尊玉佛,可谓锦罩纱笼,早叩晚拜,平日就算是打扫也绝对不许任何人动手摸一下,偶尔有最近最好的朋友来,只许在三步外看一眼,说:‘此佛乃天底下最净最尊的物事,尔等凡夫俗子肉眼观瞻已是大福,休想动手触及。’于是有朋友问:‘请问此最净最尊之佛是何来历?’主人回答:本人亲手所雕刻。”
她含笑看了夏伯,不再说话。
夏伯一怔,细细品味,随即脸色通红。
“似乎你已明白我在说什么,夏伯,看来世上竭力膜拜于亲手所制偶像的人不止那人一个。”
“呛,”夏伯佩刀出鞘恨不能立刻斩了她。
颜夕却知道他不过是在做样子,发丝也不动,稳稳地看住他,“夏伯,小侯爷地下有知,只怕也不会原谅你把他生平书信手件转赠于他人,你知道的,他以前最痛恨别人翻查他的东西。想必那一晚他要求你把所有私密物件焚毁,可惜,你忠心至不忍让他消失于世上,居然私自将一切物件保留下来,用他的钱与物重塑了一个永乐侯之魂,只是你劳心费力地做了这许多,最后只怕还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