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四儿被太监领着，越过层层屋宇、避开前朝西阁，终于在西朵殿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坐炕上落定。跟着她来的两名宫女，一个已经随殿内的值事太监去拾掇她的寝房，另一个替她重新洗把脸、梳发、上妆，折腾了好半晌，这人都饿了……早知道就叫人在提篮里备下些点心，否则要一直饿到爷处理完公务，搞不好要一个、两个、三个时辰……算了，越想越饿。[1]
她开始在攥着两寸长的小纸册默背嵇康的幽愤诗，无他：一来特别长、对她而言特别难背，二来她很喜欢“托好老庄，贱物贵身”等诗句。
唉！再念下去，她就要将孔孟老庄全部通读了……她又不考举人！真是！
于是，当今年刚改了年号的皇帝通过侧边厢的甬道踏入西朵殿中时，见到一个算算岁数不小了的女人、正捧了本巴掌大的小书喃喃自语，而一边的宫女太监站着打瞌睡。她是他最后一个点召的女人。虽然一开始就想找她，但太医说她小产后得静养——太医竟然将静养一词说了两回，意思很清楚又不便明讲。所以就等到现在……
首领太监深得主子爷的心，平时就善于揣摩主子的心思应对。他一见皇帝嘴角边上难得一见的笑意，不敢做声地垂下头，再往后退几步，打个手势让人将桌子、吃食、汤水等一应物品都小心地端进来。
而四儿才刚发觉……作弊的玩意儿被发现了！
“奴才见过皇上——皇上吉祥。”其实她更喜欢用“爷”来称呼。
“呵，看什么哪！”顺手就拿来……想也是她用来背书的纸条，谅她再尴尬也不敢抢回去。但这样薄小又订成册的还真不多……纸上的字倒是一点不小。
“是……是……”四儿脸都涨成了紫色。她背一首诗所花的时间比一般读书人长了数倍，所以只能靠勤劳、勤劳、再勤劳来弥补；而同样的事情，爷估计只要一、两成的时间。
“这倒是个好办法。现在怎么看起魏晋来了？词选都读完了？”
“是，背完了。等秋天的时候再去背一轮。”四儿被张公公扶到餐桌的另一端。哈哈，她平生头一回与爷共餐呢！感谢皇宫啊！
皇帝没注意她的窃喜，事实上他倒是错愕于四儿的“博记”。如果他记得没错，《绝妙好词》约录有五千余阙各家的词作……她都背完了？！还排时间从头来一遍？！
“真是不容易——”他真没见过这样“勤奋”的女人！
四儿一边擦干净手、一边用力点头，真的呢。好不容易才有一起坐下吃饭的机会，那她就趁着眼下还有“恩宠”可言的时候，好好把握！
首领太监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转来转去瞎忙乎。刚才在西暖阁里，他可是主动“提醒”皇上，要不要去朵殿用消夜，皇上一愣神之下立刻就扔了朱笔……嘿，看来大总管的位子更加有指望了！
真的饿极了！四儿发觉自己越吃越快，除了不敢站起来把对面那位眼前的几只菜碗拿过来之外，她在片刻间就看到自己面前那只碗底的牡丹花纹样。
呃，失礼了？不过那冰花饺子真的不错呢！还有茶油和了杏仁、花生等几样小东西做的开胃小点也好极……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正一言不发地进食的“夫”、“君”，然后正襟危坐，摆出副贵族的模样儿——反正她也渐渐忘了当初经常无法填满肚子的日子，慢条斯理、规规矩矩地进餐——已经吃了六七分饱，基本上不必再塞食物也！
有了饱食后的闲情，四儿开始打量桌上的菜色，一共十二盘小菜、点心、面食，符合消夜的规制，也不见大肉大油类的吃食，粗细均匀、以素淡为主，就她有限的所学看来，颇合养生之道。她不由想起宫人们崇敬地讲，当今皇上如何、如何的推崇节俭。这真是大笑话！爷出身显赫至极，从小耳濡目染修身养性的生活法子，凡事讲求精致，一般重油、重咸的菜式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四儿，想什么那样出神哪！”
四儿一惊，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发呆、呆到一旁的太监捧着热乎乎的半湿手巾站在边上进退不得！她赶紧擦手擦嘴漱口……呃，顺序似乎还弄错了？哈，她别的本事没有，装傻充愣还是会的，何况爷儿摆明了就是一张看笑话的神情——虽然别的人看不出来。
“啊……是，奴才在想昨儿个刚开的梅花要怎么吃。”
要死了！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不迭。怎么都是吃啊！！
对面的爷咳嗽不止，大家伙忙乱了好一会，他才指着她——
“说说看，想出什么吃法没？”一日一笑的感觉真是好！
“就、就是，梅……有、疏肝解郁、和胃理气之功效。南方有皮蛋瘦肉鸡汤煮粥者，可奴才比较爱吃甜点心，就打算用梅花加些蜂蜜、白糖煮粥。再就是，”她越说越流畅，“奴才打算自己采摘了梅花制成梅花香露，到夏季与金银花露一起喝，能去暑解渴。”
“还有吗？”
皇帝起身，招招手让她跟着。她也没多想，就小心尾随着入书房重地——对国家是重，对她却是轻——铺纸、磨墨，顺便比较一下朱砂墨与桐香墨之间味道的差别：嗯，可能都在墨里掺了麝香、胶、碎金等等，笔感与气息都很舒服。
“……奴才更喜欢梅花茶，因为特别简单，再放勺蜂蜜滋味更佳。”
“嗯……”不吵，又不会安静得让人发火，放在身边可以在看那些从没写过直呈奏折的人狗屁不通的文字时，心情稍微好些。
“哼！”
四儿又是一哆嗦，天啊，这些人是不是写得文理不通还是怎么了？一晚上就听见爷在那深呼吸或是拍桌子……硬着头皮从缩手缩脚的小太监手里接过茶盅。呃，菊花去火，就不晓得能不能去去爷的火气……唉！奴才难当啊！
已经三更了。
四儿自然没胆子一直说梅花说到底，事实上也没那么多话好讲。瞅见爷专心于某一段落时，她立即识相闭嘴，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跟当年在园子里书房中伺候时一样，另一头站着的是当初的总管、贴身太监，如今的殿内首领太监。其他人多候在房外，立成一小溜，各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练习气功心法。
张公公善解“主”意，可惜胆子比较小，特别循规蹈矩，即使皇帝公务的时间太晚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而四儿的胆子可能更小，何况她觉得做皇帝为万民操劳，才对得起一餐饭十两银子的奢华。偌大的紫禁城中的辉煌，竟然只靠这一间小室中、这个人的勤政来支撑，可比当年园子里的情形严重得多……
当四儿和张公公分别将热手巾跟热的燕窝粥端上来时，分明看见皇帝眼中深切的疲倦。
“爷要不要歇了？”四儿脱口而出。说完，又习惯性地想收回。可惜，话一旦讲了，是不可能再回到肚子里去的。
“……也好。”
皇帝扔下朱笔，示意首领太监收拾，大步走回自己的寝室。
当四儿替他烫完脚打算解下那碍眼的明黄色外袍时，居然发觉：那个点召她“侍寝”的男人，已经睡着了。
哦，她又成了通房丫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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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俺也不知道为啥叫朵殿。朵殿有东、西两个。据说东边的是皇后专用，西边的是其他人。但具体怎么个用法，只得胡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