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那个晚上,他搂着低泣的她入睡,醒来后,他们平静地回到家,仿佛用遗忘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未来”成了他们共同回避的话题,从此总是被小心翼翼地绕开。
大概是意识到内心的挣扎总是带来徒劳的痛苦,最终却依旧要向感情投降,于是懦弱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让那注定到来的“不得不”结束一切。
沈士晟这边,似乎“订婚”成了辛海蓝和他之间关系的减速器,约定许诺反而解放了两个人,辛海蓝大概对他感觉到安定,不再费心琢磨他态度中的若即若离,只偶尔约会频繁电话,肆意享受未婚妻撒娇讨宠的权力,似乎撤掉了从前的那种忧虑,只耐心地等和他共同踏入婚姻殿堂。
得过且过,她的这种态度让他轻松不少,只要三不五时尽未婚夫的义务,表达一些关切和殷勤就好,不用付出更多承诺和暗示,类似敷衍。
幸而这边公司的事务非常繁忙,和国内一家同类型大企业的兼并,成了他近期最主要也是最头疼的工作,每天忙到不亦乐乎。但他依旧享受这种忙碌,一来因为这成了他逃避辛海蓝和母亲最理直气壮的借口,二来国内的业务基本不用出差,他反而多出一些时间和安安蜗居在小公寓的二人世界内。
但他看出,她却没有这么轻松,如她声称的那样享受眼前不稳定的快乐,极度渴望安全感的安安,却偏偏要每天承受不安定的幸福,等着某一天灯光亮起,幕布落下,一场爱情的幻梦不由她的渴求落幕。她并不开心,只是把眼泪和焦虑藏得更深。
对自己唯一的保护,就是每天都悄悄演练着,如何承受注定的分离。
要多坚强才能坦然放弃,保持微笑的姿态?
而即使在心中的预演中练习过千百遍的冷静和坚定,却会在小小一点的残酷现实面前崩塌,这却是安安没有想到的。
那个中午,沈士晟要在公司接待一位日本来的客户,日本人新开发的电子设备想在国内寻求一个合作伙伴,而他们无疑是比较理想的一个选择,即便如此,对于做事一贯认真的他来说,还是要严阵以待。
偏偏在客人即将到来的节骨眼上,频繁出现偏差。上午从机场接来日本客人,本来按照约定,是由他们公司安排翻译,却谁知道因为新来的小秘书疏忽,跟翻译约错了时间。沈士晟的英文沟通虽然没有困难,但是根据他做事的经验,这样的安排会让客户感觉他们很没有诚意。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辛海蓝,有过几年日本生活经验的她,再加上精明干练的处事方式,应付这种紧急情况再合适不过。
辛海蓝听说后,立即赶了过来。
按下葫芦,那边却又浮起了瓢,客人都已经来了,由他和辛海蓝陪着在公司内参观、寒暄时,他才发现,昨天辛苦准备好,并让人翻译出来的最新的公司日文资料,被自己粗心丢在家中了。
气恼无奈中,他只好打电话给安安,让她将资料送到公司来。
拿着手机对安安交待的同时,他眼睛正看着谈笑风生的辛海蓝,她今天一身白色套装,头发也挽起来,典雅大方,从一开始就让小日本找不到北了。有一刻,他犹豫了,让安安来到公司,那么她很有可能会看到辛海蓝,他不怕他们的关系暴露,他相信安安会比他自己更谨慎地对外人隐藏一切。
可就是太了解她的这种谨慎,他忽然有些恶意地想打破她表面的那层坚强淡漠,她还会那么冷静地装作不在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表现出来?
沈士晟本可以随便找一个手下去家里取资料的,可就在面对两种选择的瞬间,一种说不清楚的动机,他还是决定,让她来。
二十分钟后,安安在公司缓缓上升的电梯里,对着清晰的金属墙面,审视自己那张有些苍白的紧张的脸,她很久不照镜子了,自从有一个变态的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扇她耳光,强迫她注视镜子里自己那被无情侵犯的身体,她就害怕照镜子。
她已经在努力忘却这些可怕的事了,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想起?
她别过脸去,将文件夹按在胸口,挡住惶恐的呼吸,胡思乱想着,试图掩盖可怕的记忆。
很自然地,她想起了陪沈士晟在他办公室度过的那一晚。
那是他最忙碌的一段日子,他们似乎有好几天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回家总在凌晨,疲惫不堪,倒头就睡。那个晚上,他要和出差去美国的大老板以及那边几家合作公司的人员开在线会议,只能通宵留在办公室。
他打电话给安安,先是抱怨连天难吃的送餐残害了他的肠胃,接着埋怨没有她在身边,睡不安心,最后,他索性带着孩子气的霸道,不由分说,让她来公司陪自己加班。
吃了她带来的瘦肉粥,办公室的沙发上有了她娇小的身影,他果然收敛了浮躁不已的心情,能认真埋头干活了,连轴转了多日的头脑奇迹般地继续维持高速运转,让老板十分满意。
直忙到4点,抬头,才发现小人儿早已经缩在那张大沙发上睡成一团了,他走过去蹲在她身旁,她好娇小,几乎整个蜷进他的西装里,呼吸均匀,一缕零乱的碎发答在长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细白的手指搭在一本财经刊物上——大概也是因为看着无聊,才入睡吧?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陪了他整晚,他心里忽然有些感动,而感动之外,就是被她娇美恬静的睡态一点点燃起的欲望,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诫自己应该让她多睡一会儿,但滔滔而来的兴奋,却驱使他覆上了她的身体……
起初安安是惊恐尴尬的,陌生的环境让她羞涩地躲在他的怀里,不肯释放自己,但终于敌不过他的万分柔情,千般挑逗,一如既往地配合了他热烈又不失温存地大举进攻……
回想到他大胆放肆的手指和嘴唇,她忍不住抿紧了双唇,双颊热烫。然而,下一秒,就在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就结结实实掉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
她看到他,还有她。他们站在走廊里,就他们两个人,贴得那么近,他微微低一些头,靠近她,她那张精美优雅的脸庞则亲昵地凑近他,切切私语。然后他们两个人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充满了神奇的魅力,而只有她的笑脸才能相配,他们在一起,似乎散发着闪亮的光芒一样,瞬间就灼伤了她——那个刚刚还在电梯里忐忑的苍白的女孩。
她不会看错,一定是她,那个每天都存在在他们两人心里,却小心翼翼,一次也不被提起的禁忌。
她忘记走出电梯,梯门缓缓关上的时候,沈士晟回头,看到了安安。她惨败失神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也让他明白,自己做了多么混蛋的一件事。
他本能地想冲过去,可这时,日本客人从拐角的洗手间出来,辛海蓝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再回头,电梯已经关上了,仿佛刚才安安的出现,是一出幻象。
洽谈刚刚开始,秘书敲门进来,把资料交给了他。
整个洽谈的过程中,沈士晟不止一次地走神,让那一抹无助的身影将自己带离紧张的会议现场:她当时是怎样的心痛,她现在是不是好一些,她在做什么,她会不会因此离开……想到自己竟然蠢到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需要靠对方受到的伤害,来印证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他又好气又好笑。
在近似煎熬的等待中,会议好容易结束了。
他找了个尽量合理的借口,安排自己的助理和另一位负责该项目的经理陪日本人应酬。辛海蓝第一次来他公司,本来以为两人就势可以约会,但是早在会议时就几次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很乖巧地关切了一番。
沈士晟也不反驳,反而借着她的话头,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对她表达了歉意,声称自己只是想回家休息,只好改日再约她。
目送她的车子离去,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迈开大步,回家。
短短的十几分钟路程,他在心里草拟好了对安安道歉的台词,以及许多安抚的话,尽管这些话即使他自己看,也觉得虚伪无力,但是一时间他似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弥补,便只能在心里重复着那些虚弱的“对不起”。
而当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公寓,那种失去她的恐惧袭来,所有的台词都成了空白,只留下她的气息,还残存在空气里,似乎在等他的抚慰。
她就这样……离开了?沈士晟的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来。
及至冷静下来,在屋子那些角落里,看到她的日用品衣物都还在,他才觉得自己刚才的惊惶失措,定了定神,他拿上车钥匙,出门去找她回家。
开着车在附近的街道上乱转,他知道安安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更何况在某处还有她害怕的阿灿等人,她应该不会走太远。
可是偏偏,四处都不见她的踪影,他就这样慢慢开着车找,从耐心到焦虑,从迫切到不安,从镇静到愤怒,从黄昏到夜晚,从华灯初上到夜色深沉……各种复杂的情感在胸臆间激荡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想到她就在某个角落里独自舔噬伤口,不愿意接受他这个罪魁祸首的愧疚和安慰,他愈发不能控制情绪的升温,好像要燃烧一样,那仿佛怒火却复杂许多的激情伸出火舌,不仅要吞噬她,还想连同他自己一起焚毁。
就在他终于要失望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附近的那个街区小公园,自从上次她生病时自己带她去过,看出她喜欢那样的地方,他们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到那里去,像情侣一样,手牵手散步,聊天。
公园昏暗的橙色路灯下,她孤零零的身影,果然就坐在长椅上,默默发呆。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那刚刚盛燃的焰火再度燃起,他冲上去,狠狠拽住她瘦弱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像训小孩子一样,大声冲她吼叫:
“你这个傻瓜,这么晚,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有多不安全,你知道么?我会担心你知道么?遇到抢劫,遇到坏人,你怎么办?”
她抬头,看着他暴怒的面孔,却好像一句话也听不懂,面无表情。
沈士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从前的冷静都没有了,面对着她的他,正被一种激烈而说不清是什么的情感撕扯着,变成一头狂燥的野兽。
半拖半拉着,他近乎粗暴地把安安拽出了公园,塞进停在街角的车内。他也坐进车里,冷冷注视着她,一支接一支抽烟。而她,依旧看不出表情,半低着头,像是沉浸在他所不知道的遥远的心事中,封闭着自己,也拒斥着他。
“说话!”
他快被这个神游已远的小女孩逼疯。
可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不说,不哭,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到无法觉察。
车内的空气好像要窒息,浓浓的烟味似乎打算封存两个人的心思,沉重紧张。
“说话!”
他声音压低,几乎是咬牙切齿,配合这样冷酷的命令,是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捏上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来——透过车窗的月光,她的脸如此苍白,两颗明亮的黑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干涩,没有了平常的水光。他本不愿意她伤心,但此刻却宁远见到她的眼泪。
这次该他领教她的倔强,她微微咬着下唇,不作应对。
沈士晟知道自己捏疼了她,也知道自己无法让她屈服,他终于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却又立即如同发疯一样,发动汽车,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开始在夜色寂寥中,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
车子一直开到了海边才停下,夜色下的大海有些狰狞,在公路下方的礁石,被月光照出些恐怖的影子,他本想挑个浪漫的日子,带没有看过海的她来这里,但是却在这样一个夜晚来了,周围的景色像他们的心情,没有丝毫平静。
他的忍耐和理智马上要突破极限,让他失去冷静的不是她的静默,而是这静默之下,他根本琢磨不透的心思。她的反应超出了他对女人的常识,对她的了解——她难道不该愤怒?不该委屈?不该歇斯底里?或者,什么都好,只是不要用这样他不了解的沉默对着他。
他转身,双手带着蛮力,捏住她单薄的肩膀,撼动她的身体。
“你说话!听见没有?说话!”
她的身体轻盈,好像随时会挣脱他的禁锢飞去。
而她的眼神,终于忽忽悠悠,对上了他怒睁着的双眼,喷火的目光。她干裂的嘴唇抖动着,轻轻地张开,好像聚集了全身的气力,却只发出嘤咛般的细小声音: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像梦呓,轻到几乎不易捕捉,但就这轻轻的一声,却在一瞬间击碎了沈士晟所有的恼怒和愤恨,他的心被清空,只剩下一种体会——无措,和他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一样深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