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多情恰似东流水(1 / 1)
小小的她劝不住娘,只能抱来她的琴陪着娘一起弹。东苑的爹始终没有听到她们母女的琴声,也始终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爹的死讯从东苑传来的那刻,娘的琴声也终于停了。那把乌木琴的琴弦早已成了红色,娘的十个指尖上血迹斑斑。娘站起来,摇晃着走到梳妆镜前坐下,静静地整理起散乱的头发。梳完发,娘从抽屉里拿出一根坠了七彩琉璃的白玉象牙簪插在发上,又从最底层拿出尘封已久的胭脂水粉柔柔地扑在脸上。片刻后,娘回过头,她一下子就呆在了原地。她从来不知道,娘打扮起来会有这么的漂亮,她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比娘更美的女人。娘淡淡地笑着,把看痴了的她叫到了身边,拿出眉笔来给她,让她为自己画眉。她小心翼翼地帮娘描出了两条细细的柳叶眉,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地笑了。“柳儿啊,你真的是老天赐给娘的至宝呢。娘这一辈子都未曾有人为我画过眉,到最后倒是你实现了为娘的这个小小心愿!”娘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微笑,而后拉着她的手,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了那年快满十岁的她。她知道娘讲的东西很重要,虽然很多事情她当时听不明白,但她还是把娘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她清楚地记得,上了妆的娘坐在镜前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般艳丽夺目,让人一刻也挪不开眼。“柳儿,拿剑的手上有的只是血和泪,你千万要记得啊!”娘说完这句话,就催她到大堂去把茹姨请来。
她一个人跑在深冬的回廊上,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灰白的天空中飘洒下来,撒了她一身,止不住的寒意一直蹿到了她的心里,她飞快的跑到大堂,却发现大堂里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墙上挂满了白白的横幅,每条横幅上都写着不一样字迹,说了不一样的话。但每条横幅里都写了四个一样的字:武林盟主。大堂的最前面,大哥跪在中间,强忍这泪,一下又一下地对着每一个走到前面的人磕头。大堂里能清楚地听见头与地碰触所发出的闷响。馨儿姐姐和茹姨则跪在一旁。火盆里的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疯狂的吞噬着投入其中的纸钱,火光后面,馨儿姐姐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茹姨只是红着眼默默地流泪。
她在大堂里无数诧异的目光下径直走向茹姨。伸出手,她扯住茹姨的衣袖,想把带到娘的身边去。茹姨慢慢起来,扬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两个重重的耳光,打得她当场就趴到了地上。她觉得嘴里有什么东西破了、碎了,满嘴都是血腥味。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扯住了茹姨的衣袖,啪的一声,她整个人就这么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方木桌上,额角撞破了,血流不止。她看见大哥攥紧了拳头,馨儿姐姐的肩在微微抖动着。她紧咬着牙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像茹姨走过去。
火光中,茹姨看着她,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微微泛出火光来。“你当真如此不孝竟要在你爹的灵堂捣乱吗?亏他最后还把你们母女托付给我……”茹姨没有再骂下去,因为茹姨听到了娘的琴声,大堂里所有的人那一刻都听到了娘的琴声。娘的琴声自慕容府最深处的西苑,隔着漫天的飞雪异常清晰地传进大堂来。
那是,那是娘的歌声,是娘在唱歌。茹姨是第一个回过神来向西苑跑去的人。她看见茹姨脸上的表情异常地惊慌失措。茹姨边跑嘴里还边喃喃自语着说娘是真的不要命了么?大哥也抱起她飞快地跑向西苑。她躺在大哥温暖的怀里,听着从西苑里传出的娘的温婉柔美的歌声,任由冰冷的雪一点点附上她额头的伤口。
娘,你唱的真是好听呢!为何以前从未听你唱过呢?
赶到西苑的时候,娘的琴声已经停了,茹姨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是她第一个推门进去的。娘,她像是累得趴在琴上睡着了,她怎么推也推她不醒,只能一个劲地擦拭着自娘唇角缓缓渗出的那丝丝殷红。
“娘,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柳柳靠在无谓的肩上。“她真的很傻,对吗?我到现在还是很气她,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一个人走了?也不想想被孤伶伶丢下的我该怎么办?”
无谓还是没有说话。
“娘早就知道她是进不了慕容家的祠堂的,所以在很早以前就嘱咐我大哥,要是哪一天她死了,就把她的骨灰散在这片湖水里,毕竟那是离爹最近的地方,在烟波之上她也能继续远远地望着在湖心的爹。”
无谓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
“娘走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住在西苑了。西苑边上是慕容家的藏书阁,寂寞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上那去坐坐,看看那的藏书。大哥和馨儿姐姐也会时不时瞒着茹姨偷偷到那去看看我。自那之后,又过了三年,书阁里的书也都给我看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柳柳脸上泛起一丝嘲讽的笑。“茹姨她只是把我像动物一样养在西苑。她从未教过我任何东西,也下令不许府里的人教我任何与武学相关的东西。她却忘了,我会自己学。就靠着那些书,我学会了易容术、练就了轻功,会使了暗器,也熟知了慕容家最精粹剑法的一招一式。”
柳柳眸子一沉,“但我始终修炼不了内功,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没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无谓看着那片碧绿湖水,温柔地发问。
“因为茹姨早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我吃的食物里加化功散了,我在不知不觉之间服用了三年的化功散,等到我发觉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了。所以这辈子,我是注定修炼不了世间任何一种内功的了。”顿了顿,柳柳接着说:“也就是说,我今生是注定学不会慕容家的剑法的。”
“哼,慕容家的剑法,他们送给我学,我还不稀罕学呢?可是我一直不明白茹姨为什么要那么做。毕竟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学内功的能力,无论是什么人,心里多多少少也是会有点不甘心的。”
“的确,”无谓点了点头。几乎对于所有习武者来说,内功都是一切武学修为的基础。一个失了内功的习武者,就像是一个花瓶般的脆弱,有时甚至连自保的能力也会跟着丧失。
“直到我十四岁,大哥十八岁的那年,我终于知道茹姨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了。”柳柳幽幽地叹了口气,侧过头来看着无谓:“你知道,名剑山庄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慕容家的当家都继承着一把自慕容家先祖手里传承至今的名为“凤翎”的名剑,名剑山庄的名字即由此而来。
“世人只知“凤翎”是把稀世宝剑,却不知这把剑是有灵性的,并不是慕容家的家主来继承它,而是由它来选出慕容家的代代家主。”柳柳的语调里透着浓浓的哀伤。“其实那把剑早就做了选择,娘和茹姨一开始也都知道的。”柳柳顿了顿,“它选的不是大哥,也不是馨儿姐姐,它选的是我。当馨儿姐姐把那把剑拿给我看时,我们还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时馨儿姐姐微笑着告诉她,那是大哥继承慕容家的凭证。馨儿姐姐是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给她看的,而她却是在隐约中听见了那从剑鞘里传出来的,类似鸟儿振翅的声音。
“我终究还是拔出了那把剑。”柳柳淡淡一笑。那一刻,恐怕整个慕容府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响彻云霄的凤鸣了吧。馨儿姐姐吓坏了,一把抱住了她。而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握着剑站在原地,脑中似乎能听见许多大大小小的声音在隐约地诉说着些什么,那些声音吵得她头痛欲裂。
“茹姨,恐怕是从那时起开始恨我的吧。我还记得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呢。”她第一次看见茹姨脸上呈现那么愤怒,那么绝望的表情,她的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转眼间就能把小小的她,燃为灰烬。“我也终于明白了,娘最后的嘱咐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拿剑的手上有的只是血和泪么?娘,原来一切真的就如您所说的那样,即使流下那些血和泪人并不是我,那些血和泪也还是因我而流的。
“后来,为了惩罚我,茹姨把我一个人锁在了西苑。这一锁就锁了整整一年。在那一年时间里,除了忠叔每天来给我送饭,没有任何人能进西苑来。忠叔也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因为那是茹姨吩咐的。她想把我逼得疯掉。”柳柳笑得很灿烂,“可是,很不幸,我没有遂她的愿,因为西苑满是我和我娘的回忆啊,我娘随时都在我的身边陪着我,闲了,闷了,无聊了,我还有琴声相伴,试问我怎么可能在那么温馨的地方疯掉呢?”
无谓紧抱住依偎在他胸前的柳柳。他的眼中微微的泛起了些许湿意,他看向飘荡不定的湖面,发现她也早已泪流满面。
“一年后,等我从西苑出来的时候,来迎接我的人就只剩下我大哥了。因为早在半年前,馨儿姐姐就已经死了。馨儿姐姐被罚在雨里不眠不休地练了三天三夜的剑,而后就一病不起。大哥说,她临死前还一直央求大哥说我们三个有好久都没有在一起玩了,等我从西苑出来,让大哥一定要带我们去再游一次湖。”
湖面上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缓步移到了岸边,她伸出手来轻柔地抚着柳柳的长发。柳柳透过她的身影看向无谓。“接下来,我就想办法逃出了慕容府,后来就遇见了你。”
两个人都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湖边坐了很久,直至日落西山的时候,无谓拉着柳柳的手在湖边双双跪下。三叩首之后两人方才一起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