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他们知道,他们在二十五年之内第二次对命运感到束手无策,缺乏毅力,他们知道,那些使自己脑袋发痛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那座大城市——伦敦了,因为那里的每一个街角都贴着海报,那些刺眼的话象疯狗似地向我扑来;因为我无意之中从身旁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每一个人的额角上看出,他在想什么。原来我们想的全是同一件事。只是想战争会不会爆发。只是想在那决定性的赌博中是赢还是输。在那决定性的赌博中,我的整个生命、我的最后几年岁月、我的那些尚未写成的书、以及我迄今感到是我的使命、我的生命意义的一切,都成了赌注。
可是在外交的赌盘上,弹子犹豫不决地滚动,慢得令人神经受不了,它滚去又滚来,滚来又滚去,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希冀和绝望,好消息和坏消息,就是一直没有最后的决定。忘掉这些吧!我对自己说:躲开这里吧,逃避到你内心的丛林最深处,即躲进你的工作之中,躲进只有称一个人的地方去——你在那里不再是国家公民,不再是可拍的赌博对象,在一个变得疯狂的世界上,你的一点智力只有在那里还能理智地发挥作用。
我不缺工作任务。多年来,我一直在为写一部有关巴尔扎克及其作品的两卷集巨著积累素材。但我从未有勇气去开始写一部范围如此广泛、涉及时间又长的作品。现在,恰恰是烦恼给了我勇气。我隐居到巴斯,为什么偏偏去巴斯呢,那是因为英国光辉文学中的许多佼佼者,首先是菲尔丁,是在那里写作的。那座小镇比英国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更忠实、更强烈地反映出另一个世纪——十八世纪恬静的面貌。但是,那种幽雅、秀美的景色和世界不断产生的不安以及我的思想又形成多么痛苦的对比呵!英国一九三九年的八月
和奥地利一九一四年美丽的七月完全一样——我今天仍能记得那七月的情
景:迷人的美丽。天空还是那样湛蓝、一望无际,象上帝的和平帐篷,太阳温暖的光辉还是那样照耀着草地和森林,盛开的鲜花还是那样绚丽多彩——世界是一片同样和平的景象,但世界上的人却在准备战争。面对那些茁壮、繁茂、静静的草木,面对弥漫在巴斯的山谷里令人陶醉的安谧气息,不由得使我想起一九一四年巴登景色的娇媚,相比之下,那种疯狂的冒险在当时显得多么不可思议。
我象过去一样,不愿相信那一切是真的。我又准备作一次夏季的旅行。
一九三九年九月的第一周,国际笔会代表大会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由于我这个两栖人不再代表任何国家,瑞典的同行们请我作为贵宾参加;在后来的那几周,中午、晚上的每个小时,都披友好的东道主事先安排好了。我早就订好了船票,但紧急动员的消息接踵而至。按常理,我现在应该迅。速把我的书籍、我的手稿捆扎好,离开那个可能成为交战国的大不列颠岛,因为我在英国是一个外国人,况且,一旦战争爆发,我便是一个敌对的外国人,种种可以想得到的自由限制就会临到我的头上。但是有一些无法解释的情绪在我心中反对我离去。一半是固执,我不愿一次又一次地逃难,因为我的命运到处都一样;一半是已经疲乏。“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我用莎士比亚的话对自己说。如果这样的时代要降临到你头上,你这个快六十岁的人就别再和它抗拒了!你尽最大的努力,你用你的生命,也掌握不了这样的时代。
所以,我依然留在英国。我要尽可能先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生活。同时,由于我打算第二次结婚,我不愿耽误时间,以免一旦战争爆发,因为我属于交成国的公民而被拘留或者其他意料不到的措施和我未来的生活伴侣长期分离。
于是,九月一日(星期五)上午我去巴斯的民政局登记结婚。那位官员拿着我的证件,显得分外友好和热情。他象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一样,理解我们要求尽快办理愿望。结婚仪式打算安排在第二天;那位官员拿起笔,开始用漂亮的圆形字体把我们的名字写进他的登记簿。
就在那个时刻——十一点钟左右——,里面套间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位年轻的官员急速走进来,一边走一边穿着大衣。在安静的房间里大声喊道:“德国人已侵入波兰,战争爆发了!”那句话象重锤一样击在我的心上。可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心已经习惯了各种冷酷无情的打击。“这还不一定是战争吧!”我说,心里也确实这样想。然丽那位官员几乎怒不可遏。“不,”他高声喊叫着,“我们已经上当够了!我们不能每隔六个月受一次骗!现在该结束了!”
当时,那位已经开始为我们填写结婚证书的官员又若有所思地搁下笔。
他考虑了一下说,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在交战的情况下自然也就成了敌对的外国人。他不知道,是否允许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他说,他感到很抱歉,他要向伦敦请示。——接着是两天的等待。希望、担心,那是心情极紧张的两天。星期天上午收音机里宣布了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上午。我默默地从收音机旁走开,收音机传来了条将会历经数百年的消息。这条消息肯定会全面攸变我们这个世界,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在默默倾听这条消息的那些人中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对我们大家来说,那条消息是悲哀和不幸,绝望和危险,也许多少年后,那条消息才会有另外的意思。战争又降临了,一场比以前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战争更可怕、范围更广的战争。一个时代又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
我们默默地站在那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互相国避着对方的目光。
外面传来鸟儿无优无虑的啁啾声,它们在和煦的软风里轻松愉快地作着亲呢的嫱戏,树枝在金色的阳光里摇曳,树叶象嘴唇一样在轻柔地互相舔舐。可是那古老的母亲——大自然又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她的造物的忧虑。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我的东西收拾进我的小箱子。如果以前一位有地位的朋友对我说的话应验的话,那么我们在英国的奥地利人应该算是德国人,所以等待着同样的限制:也许当天晚上我就不能再睡在自己的床上。我又降了一级。自从消息传来一个小时以后,我在那个国家已不仅是外国人,而且还是一个“放邦的外国人”,即一个敌对的外国人;我将被强行放逐到一个我搏动着的心不愿呆的地方。因为对一个早被赶出“德国”的人来说——由于他的种族和反德意志的思想方式的缘故——现在在另一个国家,根据一项官僚主义的法令,硬把他划在一个他身为奥地利人从来不属于的集体里,这种处境岂不更荒唐?大笔一挥,整个生命的意义变成了荒谬绝伦。我还一直用德语写文章、想问题,但我脑子里想的每一个念头、我感觉到的每一个愿望,都是属于为世界自由而战的国家。我的任何其他联系都被扯断了,所有过去的一切,曾经有过的一切,被粉碎了。我知道,在那次战争之后,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因为我内心深处的愿望已成泡影,四十年来我把自己信念的一切力量都献给了这个愿望,实现欧洲的和平统一。我害怕人类互相残杀的战争甚于害怕自己的死亡,现在战争第二次发生了。我整个一生热烈追求人性与精神上的团结一致,我在那个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牢不可破的团结的时刻,由于那受到严重排挤的处境而感到无能为力。我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
为了最后看一眼和平的景象,我又一次徒步下山向那座小镇走出。它安详地沐浴在中午的阳光下,在我看来,它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那里的人用自己习惯的步履走着自己习惯的路。看不出他们匆匆忙忙,他们也不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在星期天的表现是安详、从容不迫。我忽然问自己:难道他们到了最后还是不知道战争吗?不过,他们毕竟是英国人,他们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他们不需要用大张旗鼓、不需要用喧嚣和音乐来增强自己坚韧、刚毅的决心。这跟奥地利一九一四年七月的那些日子那么不同呀!但是,话又说回来,当时作为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的我和今天被这些回忆压在心头的我也是不大相同呀!我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当我看到熙熙攘攘、五光十色的商店时,我在一片幻觉中重新看见了一九一八年的景象,那些商店被抢劫得空空荡荡,好象睁着眼睛凝视着我。我在幻觉中看到惟粹的妇女在食品店前排着长龙;哀伤的母亲、伤员、残废者,从前在梦魇中出现的一切又都象幽灵似的回到了那天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回忆起我们当年的那些老兵,他们衣衫褴楼、面容疲惫,他们是怎样从战场上走来的呵。我跳动着的心感觉到那次战争的全部过程。但今天开始的战争还掩盖着它的可怕景象。而且我知道:过去的一切又全完了,一切业绩化为乌有——欧洲、我们曾为它而活着的故乡,遭到了彻底破坏,远不止只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有点儿不同的是,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是要达到这个新时代,还要经过多少地狱和炼狱呵。
骄阳普照着大地。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在现在这次战争后面另一次战争的影子。战争的影子将漫延过我们那全部的时代,不会再从我这里消失,战争的影子笼罩着我日日夜夜的每一个念头,它的暗影大概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