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事实证明他言之有理。在我的书籍和绘画中,唯有这一张画陪伴着我三十余年。那位困惑的国王不时用神奇的明亮目光从墙上望着我;在我丢失和扔下的各种物品中,这幅画是我在四处漫游时最思念的。我曾在大街上和城市里努力寻找过英国的天才,都没有达到目的,而这个天才突然以布莱克这个真正星宿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又给我众多的爱好增添了一种新的爱好。
①威廉·布莱克(WiI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诗人,水彩画家,版画家。
我的曲折道路
巴黎、英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荷兰,这种一些充满好奇的漫游和飘泊,本身是十分愉快的,而且在许多方面是非常有收获的。但是,一个人终究还是要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以便出去漫游有一个出发点和有一个归宿。——当我今天周游世界已不再是出于自愿,而是一种被迫流亡时,我对这一点岂不比任何时候认识得更清楚?——当时,我已有不少图书、绘画和纪念品,那都是在我离开中学以后的几年中积攒起来的。我的手稿已开始成捆成堆。我终究不可能把这些令人高兴的负担一直装在箱子里,拖着它们周游世界。所以,我在维也纳租了一小套公寓房间。但那里并不是我的真正住所,而仅仅是一个临时歇脚处——法国人喜欢说得这样透彻,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在世界大战爆发前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临时感觉。我每做一件事总要告诫自己,这件事还不是真正算数的。譬如说,我的写作,我只是把它们当作在我真正开始创作前的试笔。在我与之交朋友的女人方面,我也不乏这种临时的感觉。这样一来,我在青年时代的思想感情,还不是极端负责任的,一切凭“兴趣爱好”,什么都想体验,无论是练习写作和玩乐,都漫不经心。
在别人早已到了结婚、有孩子和有重要身分、并且不得不集中精力进行奋斗
的年纪,我却还始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初学者、一个在自己面前还有许多时间的起步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迟迟不为自己作最后的决定。正如我把自己的写作只看成是“真正创作”的预习、只不过是预告我的文学生涯的一张名片一样,我的那一套房间暂时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准备一个地址罢了。因此我有意在郊区选择一个小单元,不致由于费用昂贵而妨碍我的自由。我也不买特别好的家具,因为我不想把房间“保养”得象我在父母家里看到的那样——那里的每把扶手椅都有外套,只是在接待客人的时候才把它们取下来——。我有意避免因定住在维也纳,从而也就避免了和某一个固定的地方在感情上依依不舍。多年来,我曾觉得我培养自己这种临时观念,是一个错误。但是后来,当我总是被迫离开我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家园和看到我周围添置的一切遭到破坏时,我觉得,我的那种与己无关的神秘的生活感情对我倒是有帮助的。我早年学会的那种临时观念,在我遭到损失和告别家园时,能使我的心情不致过于沉重。
那时,我还不打算在我的第一套公寓房间里添置许多值钱的东西。不过,
我倒已在墙上挂起那张我在伦敦搞到的布莱克的素描和歌德的一首诗的手迹
——那首诗是歌德的最优美的诗作之一。字体潇洒;当对还是我自中学开始收藏的名人手迹中最佳珍品哩。就象我们整个文学小组热衷于写诗的风气一样,我们当时到处追着诗人、演员和歌唱家们签名;当然,随着中学生活的结束,我们也就放弃了那种写歪诗和征集签名的业余爱好。与此同时,我对收集天才人物遗墨的兴趣却愈来愈浓,热情愈来愈高。我对单纯的签名已渐渐觉得无所谓,对国际著名人物的名言或某个人的颂词也不感兴趣。我要搜集的是诗歌或乐曲的手迹或原稿,因为我对一件艺术品产生(既从作者传记的角度又从心理的角度)这个问题的兴趣,超过其他的一切。当一节诗、一段旋律从无形之中,从一个天才的想象和直觉之中,通过字体的定形而问世时,那是最最神秘的一瞬间;而在大师们的那些反复推敲过或者说冥思苦想过的原稿上,岂不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可以琢磨出这转变的一瞬间?如果在我面前只有一件艺术家已经完成的作品,我还不能说对这位艺术家有了足够的了解。——我相信歌德的话:倘若你想完全领悟伟大的杰作,你不仅要看到过它们的成品,而且必须了解到它们形成的过程——但是,一旦我亲眼见到一张贝多芬的最初草稿,尽管上面涂改得乱七八糟,开始时的乐谱和删掉的乐谱纠缠一起,儿道铅笔线删去的地方却凝聚着他的才气横溢的创作热情,这时我就不胜兴奋,因为从它上面会引起我思想上的无限遐想。我会象着了魔似地、爱不释手地把这样一张象天书似的陈旧手稿看上半天,就象别人看一帧完美的画像一样。巴尔扎克的一张校样——上面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修改过,每一行字都反复涂改多次,四周的白边由于各种修改记号和字迹已变成了黑色——会使我欣喜若狂。某一首我喜爱了十多年的诗,一旦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手稿,即它的最初问世形式,就会在我心中引起一种虔诚的崇敬感情。
我简直不敢碰它一碰。藏有若干张这样的手稿,使人感到自豪,而去搜集这样的手稿,即在拍卖时把它们弄到手或者摸清谁藏有这样的手稿,几乎成了
我的业余爱好中最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在搜集过程中我曾度过了多少紧张的
时刻!曾遇到过多少令人激动的好运气!有一次,我幸亏晚到了一天,因为
那里拍卖的一件我非常想要的手迹事后表明是假的;接着又碰到一件奇迹般
的事:我手中原本藏有一小件莫扎特的手稿,可是并不令人完全高兴,因为其中的一段乐谱被人剪去了。可是突然之间这一段五十年或一百年前被某一
个爱心过切的艺术摧残者剪去的乐谱竟在斯德哥尔摩的一次拍卖时冒了出
来,可是我能把那咏叹调重新拼全,就象莫扎特一百五十年前遗留下时一模一样。当时我的稿费收入虽然还不足以大批购买别人的手稿,但是任何一个收藏家都知道,当他为了搞到一件手迹而不得不牺牲其他的乐趣时,他从那件手迹中所得到的喜悦会有多大。此外,我还要求我的所有那些作家朋友们捐献。罗曼·罗兰给了我一卷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手稿,里尔克粑
他的最畅销的作品《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①的手稿给了
我,克劳代尔给我《给圣母的受胎告知》②的手稿;高尔基给了我不少草稿,弗洛伊德给了我他的一篇论文的手稿。他们都知道,没有一家博物馆会精心保存他们的手迹。我收藏的手稿中有不少今天已失散在各个角落,但别人对这类手稿的兴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而那件将在博物馆里成为最不寻常和最珍贵的陈列品的文学手稿,虽然不藏在我的柜子内,却藏在我住的这同一幢郊区公寓里,这件事是后来偶然发现的。在我的楼上,在一套和我的房间同样简陋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小姐,她的职业是钢琴教师;有一天,她非常客气地站在楼梯上同我说话。她说,我在工作时不得不无意之中听她上钢琴课,这件事使她深感不安,她希望,我不致因为她的女学生们的不完美的艺术而受到太多的干扰。
接着她在谈话中说起,她的母亲和她住在一起,她的母亲的眼睛已经半瞎,所以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她说,她的这位八十岁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
①《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是里尔克于一八九九年在和他的情人、女作家鲁·安德烈
亚斯·萨洛美相处的日子里开始创作,而于一九○六年出版的诗集,诗歌中借用匈牙利抗击土耳其入侵时期一个青年旗手初恋和阵亡的故事,抒发了他对爱情和“英雄业绩”的向往,反映了当时青年的情绪,是他的最风靡的作品。
②《给圣母的受胎告知》(I‘Annoncefaite( Marie),是法国诗人和剧作家保尔·克洛代尔(Paul Clun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于一九一二年发表的作品,以中世纪神秘的语调颂扬了克己和牺牲。
歌德的保健医生福格尔博士的女儿,并于一八三○年由奥蒂莉·冯·歌德①当着歌德的面受洗礼。这使我的头脑感到有点晕乎——到了一九一○年,世间居然还有一个受到过歌德的神圣目光注视过的人!由于我对一位天才人物留在世间的一切怀有一种特别崇敬的心情,所以我除了收集那些手稿之外,还收集各种我能收集到的遗物。后来——在我的“第二次生活”期间——我家里的一间房成了一个遗物保存室,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里面放着贝多芬的一张写字台和他的那只小钱匣。在他临终以前他还从床上伸出那只颤抖的手,从小钱匣里为女佣取出几小笔钱呢,里面还有从贝多芬的家用帐簿里遗留下来的一页记着帐的纸,和贝多芬的一绺已经灰白的头发。我把歌德的一支羽毛笔放在玻璃底下保存了多年,以便能摆脱那种想用我的这只不般配的手去拿这支笔的诱惑。而现在居然还有一个被歌德的圆圆的黑眼睛悉心、爱抚地注视过的活人在世界上,这是所有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