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番外——风竹云影（1 / 1）
第一次遇见你，是在葬月谷外的竹林。那天，葬月谷里的孩子吵着要吃新鲜笋子，我不厌其烦，只好出来寻找。信步林间，突然一阵微风吹来，拂过身边，说不出的温暖清爽。我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寻觅，在风的尽头看见了你。一袭青衣，徐步款款。只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目光流转，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眼睛一定也是如此。
你说你从鹰阁来，在等葬月谷的谷主。我不屑一顾，道：“鹰阁有什么了不起，我就知道葬月谷谷主在哪里，可我偏偏不告诉你。”你笑道：“相识即是有缘，不如坐下来谈谈。”我没有回答，却坐到你身边，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你指了指我手边的剑说，就从它开始吧。于是，从剑术到武学，从武学到当今武林，从当今武林到天下，纵横交错，你坦然的侃侃而谈。我渐渐忘记了时辰，听的入了迷。几番下来，我心情舒畅，最后竟忍不住对你说出了自己葬月谷谷主的身份。
你的冷静让我惊讶。你看着我笑笑道：“不知道葬月谷的风光比起鹰阁来怎样。”
说着你起身道：“同不是武林正派，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说：“很多人以为我有绝世的武功秘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为此才来接近我，怎么能放心。”
“我不需要。”你答道，“绝世的武功秘籍我也有，也许还比你的更好。”
我心里不服气，长剑一直：“那就比比。”
你不语，抽剑出鞘的一瞬间，风起云涌。身形如影，衣袂翩翩。娘曾经告诉我，剑术高强的人对待剑犹如对待自己的双手，剑是手臂的延伸，可以自如灵动。几个回合我们不相上下，不想我稍一松懈，你的剑闪过，我感到一股强有力剑气由上至下凌空劈来，我急忙挥剑一挡，退避两步。你翻手一挑，剑犹如被附在手掌之上，第二道剑气接踵而来。我急忙抵挡，却不料剑被你挑出了手掌，“当”的一声，长剑掷地。
“怎么样？”你收起剑，弯腰捡起递给我。
我猛地夺回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为你的剑折服。
我说，很多人说我骄横，你不怕吗？
你笑了，你说：“有道是一物降一物。”
“那就试试吧。”我傲慢的挑衅着。
那以后，我们常来竹林切磋，朝夕相处间，我对你的眷恋与日俱增，望着你夕阳下远去的背影，我时常想难道你就是那个降服我的人？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对我说：“无月，第一次在这竹林见到你，我就知道，我爱上你了。”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乱颤，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害羞，便故作镇定道：“你来葬月谷，不是为了鹰阁的生意吗？”
你淡淡道：“早知瞒不过你。”
言罢又笑：“我真该感谢那个樊正，若不是他要鹰阁接这单生意，我怕也不会认识你。”
我微微侧头，心中欢喜已难自已。我确定，我爱上了你。
于是，这竹林成了我们的最快乐的地方。
我喜欢靠着你的肩膀看天。我说我喜欢天上的云，纯洁、自由。你笑了，你道：“云虽然可见，但却是抓不到的。”我听了顿时有些生气，明知你喜欢风多过云，还是朗朗道：“云虽然是抓不到的，但却强过风，风是连看都看不到的。”你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前方一棵竹道：“谁说风不可见。”话未落，竹枝摇曳，一阵清风。我笑着扎进你的怀抱，靠着你的胸膛，觉得无比幸福。其实我没有说，我更喜欢云，是因为那里面，有你的名字。
我觉得我们是世间一对爱侣，会携手白头，不离不弃。
你说要带我去鹰阁见你的师父，你说你要告诉这世上你最亲近最爱戴的人，你要娶我。我心里小鹿乱撞，红了脸颊，低下头嗤嗤的笑了。你点了我的额头，笑说我傻。我把嘴一倔，娇俏的摸样逗得你合不拢嘴。娘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找到那个可以倚伴终身的人，就带他进入葬月谷，告诉他你们将在这个地方携手终老。于是那天，我拿出连夜绘制的葬月谷地图给了你，将葬月谷中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全数告知，牵着你的手第一次带你进入了我们未来的家，将地图上一处处风景指给你看。那个时候，正值红花漫天，飘絮如雨，身旁的孩子始终抓着我的衣角，藏在身后怯怯的望着你。
你望着漫天点点斑红，悠悠道：“满天飞絮作红雨。”
“飞絮作红雨，有意思。”
我灵机一动，对身后的孩子悄声道：“今后，就叫你红絮如何？”
她害羞的掉头就跑，引得一阵轻笑。
日暮时分，我送你出谷，水畔相拥。你小心翼翼的收好那张地图，说会许我一个未来，说会珍惜一辈子。
我终于盼来与你回鹰阁那一天，临行前，我对着铜镜精心梳妆。明镜如水，胭脂如火。我坐在那儿，痴痴的想象着自己做新娘的摸样。你站在我身边，幸福的的看着我。
你把我带到那个你最尊敬的人面前，你兴奋的告诉他，你爱上了一个叫无月的女子，你要娶她。我鼓足勇气抬起头，等待着那个人面带笑容的祝福。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拍案而起，强劲的掌力震碎了座椅。他说：“云儿，你不能娶她。”
“为什么？”还没等你说话，我便错愕的脱口而出。
他冷冷的注视我，居高临下：“你娘是林寒月，我没说错吧。”
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是的，她是我的母亲，生我育我，精心设计了葬月谷这个家，保我一生平安。可是，林寒月这个名字，却是我一辈子不愿听到的。因为，在几十年前的武林故事中，这三个字代表抢夺和杀戮。
看我愣在原地，他嫌恶的扫了我一眼：“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收集关于你娘的各种情报，所以我绝对不会弄错。况且，你长得实在是太像她了。”
言罢，又对你道：“你尚年轻，恐怕不知她娘当年的作为，或许早让你知道我为何拒绝寄啸山庄的生意，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发生。”
我绝望的回头，看见早已经震惊不能自已的你。
“她娘当年以夺取他人家传秘籍为乐，你可以问问她，她有多少本秘籍，她身上就有多少笔血债。就连我的兄弟，当年也被牵连其中。我费尽心机找了她这么多年，终于找到的时候，她却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若换做几年前，我定要她的命来填。如今我老了，不想鹰阁节外生枝。但是，我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徒弟交给仇人之女的。对她，你死心吧。”
他无奈的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原地呆立许久，艰难的朝你走去，握住你颤抖的手。你掌心传来冰冷的温度，让我心碎。
我说：“求求你，说句话吧。”
你并不挣脱我的手，隐忍良久。我终于忍不住低头啜泣。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害怕，害怕失去你。
不知过了多久，你终于挣脱我的手，你说：“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然后，你走了，留下我孤单一人。而我，竟没有阻拦你，也许是因为我心中有愧。
一天，两天……你从此没了消息，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每天只是呆呆望着窗外，不明所以。
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上一代犯下的错误，不该有无辜的我们承担。我不相信你能就此放下这段感情，放下我，我要找你问个明白。
既然你避而不见，那我把你找出来。
长剑出鞘，我只身独闯鹰阁，一人单挑二十人。风卷残云，血光冲天。
最后一个人被击败的时候，你出现了。我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这么久没见，你瘦了。
你说：“跟我来。”
我不假思索的跟在你身后，不停地走了几个日夜，来到了属于我们的那片竹林。
你道：“我们之间，缘分已绝，只能到此为止。”
“不，上一代的仇恨不应该由我们来承担。”
你的声音沙哑，透着无限的悲伤：“师傅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我不能违背他。”
“难道你只顾及他的感情，那么我呢？”
我负剑而立，怒火中烧。
“我从未强求你选择我而背弃你的师父，可是，你却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我。难道对你而言，我和师命，只能取其一吗？”
“……是的……”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胸口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我只能这样选择，我的命是师父给的，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所以……”
“所以，你就让我承担后果吗？”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无月，对不起……”月光下，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听到远方传来的叹息。
“我无论如何不能背弃师傅，所以只好背弃你，是我无能，你就当错看了我。”
“一句错看就算了吗？”
“我能说的，能做的，都说了，也都做了……”
也许是年轻气盛，我自负你不会对我如此无情，我把头一扬，用略带威胁的语气说道：“好，你既然决定了，就走吧。不过，如果你今天走了，我们从此就再无瓜葛。”
你顿时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暗自窃喜，你虽然嘴上说得明白，心里果然还是舍不得。
就在我要张口说话时，你突然转身，向竹林外走去。这次换我僵在原地，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难道这真的是你的选择吗？不，我不相信。
就在这时，你突然停住了离去的脚步，我心中一阵狂喜，暗自想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可是，你没有转身，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你说：“云可见，却不能被抓到，风虽然不可见，却可以被感觉到。”
留下这句话，你还是走了，走的义无反顾。你一定没有看到，那天在你背后，我呆呆的站了一夜，泪水沾湿了脚下的土地。从此，心一片荒芜，再也无法开出花朵。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从此以后，你我注定是陌路。
那天，我回到葬月谷，将娘留下的武功秘籍付之一炬。
我想，除了回忆，你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
所以，每年我都会来这片竹林看一看，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是留下我们回忆最多的地方。每每来到这里，我都会拿出匕首，在竹节上刻上一个云字，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
不过，也许今年是最后一次，这病缠着我一年多了，身体里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这竹林，脚步变得异常沉重。我站在这里，看着竹节上刻下的痕迹，泪水模糊了视线。秋风吹过竹林，裹着一阵寒气向我袭来，我抬头，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似乎越飘越远。你曾说风强过云，我现在终于明白，无论是云还是风，我都抓不到，更留不住。可是，我还是抑制不住对你的感情，所以，虽然不能在你身边，我还是会用我剩下的时光去感觉，每当风吹过身边时候，那种和煦和温暖，就像是你包围在我的身边，因为，你就是风。
分别是结束吗？我现在越来越不明白了。不过，反正我们早就分开了，不在乎离得再远一些。只是，我不甘心。我曾经努力想找出你爱过我的证据，可是却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困着我，使我终不能释怀，不过。这种折磨看样子也能马上结束了。也许这就是注定吧，你生来就是风，风过无情。
最近，我变得格外优柔，再不像从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有些多愁善感。偶尔也会想，倘若当初我不是自视甚高在葬月谷外立下那块牌子挑衅，招来武林风波，也不会遇见你，也就不会爱上你，这世上果真是有因果报应的，上一辈欠下的债，看来如今要由我来偿还。
这样也好。
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葬月谷里这些人。我未曾为他们计划过什么，唯一留给他们的，就是这一块净土。倘若人死有灵，我一定会保佑这些人，让他们安静的过完一生。
“傻孩子，别哭了。”
我努力维持着微笑，眼前的孩子却哭得更厉害了，红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突然有些不忍心，我留给这个十五岁孩子的担子，实在是重了一些。
“红絮，你要坚强一些，大家还得靠你照顾。这么哭哭啼啼的，怎么能叫我放心呢？”
“不……红絮一点也不坚强，所以，无月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
“真是傻孩子。”我叹了口气。
“我之前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吧？”
“呜呜呜……记住了。”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顿时浑身轻松。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要，红絮要在这陪着你。”
“多大了，还撒娇，我没事，只是想歇会儿。”
“……那，有事儿你一定要叫我。”
我点点头，红絮极不情愿的站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出了房间。
我勉强撑起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卧在榻上，眼前就是窗。夏日总是让人焦躁，今天又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
这天气实在太热了。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觉得高温快要把身体里仅存的力量蒸干。窗外的柳树蔫头耷脑，垂着枝条，一动不动。
我合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今天，没有风。
秋雨送凉。女孩一袭白衣，独自站在石碑旁边。
“红絮姐姐，红絮姐姐。”一个小女孩跑到红她身边，撒着娇问道，“红絮姐姐，为什么要在这里种竹子呢？”
“因为，这是无月姐姐交代的。”
“无月姐姐喜欢竹子吗？那我也来帮忙种好不好？”小女孩说着掳起了袖子。
“无月姐姐曾经说过，风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可是如果有一棵竹子在，那么看见它的枝叶摆动了，就知道起风了。”红絮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眼泪。
“那是什么意思？”小女孩一脸迷惑。
“没事了，走吧。”红絮拉起小女孩，向山下走去。
竹节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竹叶被风吹落，轻抚石碑，落在碑下的土地上。
今天，又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