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家惊变无人归(2)(1 / 1)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个干净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地看开了生死,反而让升平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得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
“他还在朝堂上么?”独孤皇后话锋突转,提起那个不愿提起的人。
升平连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五月都会春巡,于近郊狩猎,督促耕种。只是近两年来边疆战事频发,压得杨坚濒临崩溃,无处舒缓抑郁心境,所以才会提前月余携带人马城郊围猎,满朝文武无人觉得不妥,皆随侍而去。
不料,独孤皇后听闻皇上提前去狩猎的消息后,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升平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匕首般插入升平心中,升平战抖着身子躲也躲不开。独孤皇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太子监国辅政?”
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点头,眼睁睁看着独孤皇后不顾身体虚弱强挣扎着从榻上离开,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脚刚落地,人便虚软得跪了下去。
升平扑上去,扶住独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么了?”
独孤皇后大半生从未这样无力过,她竭力支撑起胳膊趴伏在金砖上,神色惨然,不住涩涩苦笑,“阿鸾啊,恐怕此次广儿是真的回不来了。”她绝望地摇头,“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不会……”独孤皇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连忙抓过升平的手腕再问:“你舅父如今何在?”
搀扶着独孤皇后手臂的升平懵懂摇头,根本答不出。
独孤皇后见状,无奈地恨恨叹息,“你这般无能无才,来日怕是生死都随不了自己!”不等升平反应过来,独孤皇后再勉强用力直起身子,唤贴身宫人去拿虎符。半晌过后,那名宫人惊惶从内殿奔来,远远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虎符不见了!”
独孤皇后至此再支撑不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升平强忍住心底的恐惧,挣扎着搂住母后下坠的身子号啕大哭,惊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盖地地铺延开来,几乎窒闷得无法呼吸。
大殿里只留下升平独自悲戚的哭声,宫人们噤声不语,皆无措地伫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窗外起风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庙里敲打的木鱼,震人肺腑,苍凉了所有人的心境。
“没想到,广儿竟会死在凯旋之时。”独孤皇后拼尽了力气才涩然开口,如同谶语道。
事情果然不出独孤皇后所料。
太子杨勇监国第二日,便以连年战祸国库入不敷出为由,先断了前方粮草。杨广未曾战死在与李氏搏杀的疆场,却被同胞兄弟从后背先猛cha上一刀。
独孤皇后勉强挣扎着下床,想要冲出昭阳宫重入朝堂执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召入宫的众文武百官,被太子杨勇命令的守卫内侍困在大殿,内外不许随意擅自进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惊变来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到皇上未归,皇后被囚,大兴宫禁地守卫一夜之间全部换成太子的党羽心腹,昭阳宫宫门紧闭,连御医也禁止出入宫廷天阙。
杨勇筹划这场变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内外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了新的主人。
杨勇在朝堂之上遥尊被围困于远郊不能归来的杨坚为太上皇,尊后宫被囚的独孤皇后为皇太后,又册封已经被自己断绝粮草的杨广为孝王,再命驻守京郊东大营的十万禁军接手京都守卫,严防京城四门,以防杨广突围而归。
没有人知道皇上此时的安危,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究竟还有谁能救下所有的人。升平站在独孤皇后身边觉得胸口憋闷,嗓子里翻起阵阵血腥气息,眼前不住地泛黑。
事态比升平所预料的还要严重许多,可从未参与朝堂争斗的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今日是独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杨广为昭阳宫独孤皇后敬献的寿礼,还摆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独孤皇后此生所受优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过的丰渥,一个人独生五子一女,如此独宠后宫无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独孤皇后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寿礼,于是昭阳宫中每年都有了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年杨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产完毕忙于随侍照料;秦王杨俊携秦王妃另辟王府而住,蜀王杨秀偕蜀王妃也已出宫结造香庐,兄弟二人皆难得入宫一趟;剩下逍遥自在的汉王杨谅,仍沉溺于周游名山大川之中,不肯归还。结果今年唯一的喜庆日子不但无人来贺,还惊逢宫更天变。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独孤皇后沙哑着嗓子,拽过升平手腕,压低声音。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慑,只能稳住心神低下头细听。“你。”独孤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一个“你”字从嘴唇里迸出时,惊得升平不敢置信,她摇头百般躲闪,不由自主地后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从未做过这些,如何洞悉内里诀窍?
独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升平的手腕,“倘若我们都死了,广儿也活不长。你也想他死吗?”
升平停止挣扎。一句话,独孤皇后就已经轻易击中她心头最柔弱的那块。
独孤皇后望向升平,缓缓招手,“阿鸾,听话……你过来。”
昭阳宫里的宫人也是惊恐万分,惶惶不安地趴伏在地面上,不敢抬头。
除了升平和她的母后,这里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升平和母后无须害怕,只因为太子杨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会杀亲母亲妹。不像宫人,也许只是为了平息宫变谣言,就会被悉数坑杀。
想到这里,升平突然收敛了惶惶的心神,屏住气息,听独孤皇后在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鸾务必把这个传给你的舅父。”说罢,独孤皇后从宽大的袖笼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升平深吸口气,连忙用袖子掩盖玉匣,攥紧。
杨坚当年还曾许给独孤伽罗一样特殊兵权——除虎符外,就是调遣东大营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这是一对帝后权力无可动摇的凭证。
独孤皇后按了按升平的掌心,轻轻叹气,“本宫果真没看错这个孩子,勇儿为人心浮气躁,不能继承大统,若是此次谋逆他能再晚上几日,怕是再没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无能!”
升平陡然皱眉,这事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么关系?
“今早,该与本宫贺寿的太子妃高氏称病不来请安,本宫就已经明白他们的密谋了。想必是怕一旦兵变,昭阳宫被围个水泄不通,她不好脱身,先想着法子找个借口不肯前来。本宫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宫送信,命你舅父寻个办法脱开皇上,随扈先行归来,你只需将玉章送出,交与他调遣军马即可。”
“可我……”升平知晓自己根本无力完成,所以她还在犹疑。
独孤皇后冷冷地逼视升平犹豫的双眼,“广儿你不想救了吗?”
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住,断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请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同休息几日!”
畏缩的升平还没等退回脚步,独孤皇后已经在她身后沉沉厉声命令:“给本宫掌掴他!”
升平身边随侍的宫人自然不敢掌掴服侍皇帝的内侍,但升平可以。
升平仿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掌掴,掌掴的后果会如何,已经抬手扬过去,半个手掌清脆地抽在那名内侍的面颊,激得硬生生地疼,“本宫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留本宫在此处休憩?”
那内侍见状,顾不得脸颊疼痛,赶紧伏地不起,“公主恕罪,这是皇上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