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1 / 1)
高阳公主可以伫立于父皇身后聆听朝政,不必畏缩回避;高阳公主可以于任何时辰求见禁宫,不必费事通禀;高阳公主可以以公主身份封地属国,不必拘泥祖制史训;高阳公主甚至还可以在点兵台亲选驸马,不必恭候利益交换。
如此多的丰渥优待让高阳公主越发恃宠生骄——策马扬鞭纵横闹市,藐视朝臣,嗤笑权贵,却无人胆敢奏本参劾。
此般荣宠皆因为长孙氏门楣显赫,为北方众士族之首,尤为尊崇。高阳的母后长孙皇后,更是举世称颂的贤良女子,她既是随父皇马踏天阙的伴侣,也是恭俭端直的六宫表率,更别说朝堂上权重之臣是与当今皇上歃血为盟的长孙皇后的亲兄长长孙无忌。
所以,长孙皇后薨逝后,与其他公主相比,高阳公主得到了更多的封赏。而高阳也执意将眼前从父皇身上获取的一切厚爱归功于她那个溘然长逝的贤良母后。
绝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李世民低头凝视着高阳,贪恋的视线许久许久不曾离开。今晚的他与往日不同,凝视过后,眼角笑起的皱纹伴随着花白的鬓发让人心头抽痛。
“高阳,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连倔强时的眼神都一样。”他似是在梦中呓语般痴痴说道,月色闪过,眼底竟有些泪光,隐隐萧索而凄凉。
谁能想到,曾经挥剑南下的伟岸男子如今已坐拥天下,风雨不曾侵蚀他的丰功伟绩,却被岁月磨成了沧桑落拓的老懦病夫。
高阳强忍泪水,伸出手摸着父皇鬓角的银丝,禁不住伤感。
高阳第一次窥见父皇如此难禁的悲伤,母后薨逝时,他也只是拍拍手背安抚她释然离去,不曾流露丝毫不舍与悲恸。
也许他是真的宠爱她吧,如寻常慈父般竭力压制着对即将离别子女的忧思。毕竟,明日她即将出嫁,父皇身边也少了此生最后的欢愉。
李世民颓然身子,拖着孤寂,挪步行至榻边,低头拍拍身边的空位召唤高阳,“来,高阳,坐下。”
高阳呆呆地跟过去,却没有坐在那张废弃的龙榻上,只是伏下身去靠着李世民的双膝跪坐,万般不舍地把脸枕在父皇的膝盖上,想掩饰满脸泪水。
李世民见高阳如此这般,苍老的面容似有些安慰,又有几分怆然,孤寂哀伤的他用手指抹去高阳面颊上的泪水,一下,一下……
他说:“你和你母亲又有些不同。她一生都不会流泪,痛苦时、悲伤时、欢喜时、愤然时,哪怕连离去那一刻都不曾流过泪。而你敢哭敢笑,敢喜敢怒,给个棍子能打到天宫去,不似她半分。唉……也不知是不是父皇宠坏了你,你这等的性子,待朕百年之后没了仰仗又该怎么办?”
高阳的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凄楚——父皇的话语似是在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浸透了伤感怆然。一时间,她心中的巨痛无法自抑,眼前刹那模糊氤氲,竟泣不成声。
李世民疼惜地摩挲着高阳痛恸的脸颊,贪婪地看个不停。他的目光认真专注,仿佛要把高阳的俏丽容颜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永世不忘。
他忽而笑了,揉搓高阳的头顶宠溺道:“别哭鼻子了,你可知,公主要有公主的威仪。若你平日里行止有你母亲十之一二威仪,朕也不必担忧百年之后你的处境了。”
“母亲……”这两个字本是高阳不甘愿的称谓,可是苦苦压抑多年的疑问终于遮掩不住,冲动地脱口而出,“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吗?”
李世民低头看着高阳,眼前的女子昂起的绯色脸庞,竟像极了许久不见的她,他不禁错了神,喃喃地道:“你的母亲生来属于天阙,她生也好,死也罢,一步都没有从太极宫红墙金瓦中走出去过,一步都没有!世人皆说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助夫君挥师南下登上皇位的长孙氏是旷世的脂粉英雄,他们却不知,你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生于天家、逝于天家的女子——她一生尊贵,从不自贱,哪怕是国亡宫倾,也能毅然保留天家风范,不曾惧怕一分。”
他的话语中透露着太极宫内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情孽必定是九转曲折的。
能让铁骑南下踏平旧日河山的父皇如此称赞的天家女子究竟会是何等模样?高阳虽好奇,却仍会因谈论的是那个女人而漠然无谓,仿佛父皇所说的不过是个与自己无关痛痒的人,如同她骨血里也从未有过那个女人尊贵的融灌,无干无念。
也难怪高阳会冷意如此。过去十三年来,她从未于那个女人身边成长,隐约记得唯一一次相逢也是在宫门缝隙中狐疑一瞥。那女人惯于漠然,从不爱fu关切,也从不肯多看高阳一眼。
高阳抱怨到长孙皇后处,长孙皇后便怅惘笑笑安抚她——那女人韶年芳华时本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尊荣覆灭,岂一个惨字能说得清,如此一来,行事作为难免骄纵乖张些;并多次嘱咐高阳莫要放在心底,此人须另眼看待。
可不知道为何,高阳对那女人有些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憎恨。
那个女人绝色容貌,不笑便能摄人心魄,所以朝堂重臣无不称她为祸国妖颜。
听说父皇待她已远远超出荣辱相伴的长孙皇后,想必也是为她的魅色迷惑,而忘记了糟糠妻女。
高阳如今已不记得那女人样貌,唯记得她唇上摄人心魄的嫣红,是恭谨贤淑的母后从不敢用的妖艳胭脂色。她的鬓钗永远熠熠闪光,她的罗裙永远迤逦拖曳。母后赶追千里亦永远不会有她那般的风华气度。
高阳当然知道,其实她才是自己的母亲。
纵使宫人在父皇警诫下对隐秘过往无比小心避讳,但无意间的窃窃耳语,高阳总难以假装不闻。她也曾悄然去查过史官撰写的歌功颂德的史书,偏这些能堵住众生悠悠之口的传世绢帛上,丝毫没有那女人的坎坷过往,她只能偏信那流传于坊间的信誓旦旦。
她是个肮脏的女人,高阳想。
兄妹逆伦,叔嫂通奸,昔日亡国公主竟在新君膝下淫语承欢,本性淫乱的她难道还会是九天仙女不成?
为她,昏聩炀帝面对三十万重兵压境面不改色,撕碎讨伐檄文。
为她,父皇宁肯背负弑父杀兄的罪名,不顾众臣反对,接其入宫。
如此纷呈经历,让高阳怎么能相信那个诡艳如花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还是父皇口中尊贵无比的天家女子?
是的,高阳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