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月逝秋凉(二)(1 / 1)
楚秋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
期间,她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清醒过,醒了又睡去,睡一阵又醒来。反反复复,迷迷糊糊。好像还有警察来问过她什么,而她始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醒来,等待她的不是警察,而是袁杰。
看到袁杰那憔悴却温柔的笑脸,她确信她真的醒来了。她还是醒来了,她是多么不愿意醒来呃!
楚秋虹长叹一声,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唤醒她的心,亲近如袁杰哥哥,竟也是不行的。
两行清泪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流淌,落在雪白的枕巾上,印出一瘫浅痕。
我……”袁杰艰涩的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楚秋虹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虽不尽详细,却也不离主题。她的伤心,他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对自己自杀似的伤害,却让他心碎。
“我没事。”楚秋虹吸了一口气,把脸转过来,企图坐起来,但是虚弱的身体却不容许她做这样的举动。
袁杰伸手过去,扶住她的肩,却明显感觉到她强烈的震颤,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我要出院。”楚秋虹喘息着,虽然没能坐起来,却仍旧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
“你还不能……”袁杰眼睁睁的看着她倔强的动作,心痛的无以复加,他只得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走?”
“我就是爬也要爬出去,月还在等我。”楚秋虹固执的一遍遍撑起胳膊,又一次次跌下来,她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滚落,跟泪混在一处。
“如果你想见他,就快一点好起来吧。”叶震宇慢慢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在这里守了她十天,十天里,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也不过是希望她平安无事,安然醒来。
可是如今,她真的醒来,他却只能强迫自己带上一幅冷静的面具,在她面前他甚至连安慰的资格都没有。
楚秋虹终于放弃了,她颓然倒在床上。几分钟后,她缓缓的把右手举到眼前,定定的看着指尖捏着的那枚金色的钥匙,很久很久之后,她那颤抖的手似再已捏不住,那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溪流爬了她满脸。
她终于放下手,闭上眼,声音嘶哑的道:“给我饭,我要吃饭。”
一股热流涌入叶震宇的双眼,烫得他不敢睁眼,他霍然转身,那滚烫的液体簌簌滚落,他微笑着走出病房,去给她拿饭,那种可以维持她活下去的东西。
袁杰呆住了,他看着那枚金色的钥匙,全身上下一动也不动,就连眼睛都没有移开过。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不是终于发现,他永远也不能走进她的心里,永远也不会强过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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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秋虹最终也没能再见到月。
两天后,叶震宇带她去见的,是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烤漆的硬木匣子,是那个被活着的人称为骨灰盒的东西。
“这是什么?”楚秋虹愤恨的看着叶震宇,她眼里那似火似血的红色,让叶震宇的心重重的坠下去,反弹起一颗弹丸,顶住他的喉咙,他哽住,低头,无言。
“你不是说要带我来见月,他在哪?”楚秋虹逼近一步,声音嘶哑而颤抖。
“你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叶震宇倏的抬起头,却已眼含热泪。
“他怎么会不在呢?”楚秋虹用尖锐的声音打断他,她用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黑色的匣子,哽咽道:“我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我还没有跟他说我爱他,他怎么会不在了呢?你有什么权利把他变成这样?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爱人,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楚秋虹的手臂渐渐垂了下去,胸口剧烈的疼痛让她不自觉的蜷缩着身体,一点点,一寸寸的弯下腰,跪下去,她抱头痛哭!
叶震宇往前踏了一步,却最终也没有走过去,他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胸口被什么填堵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让他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月的尸体是他以朋友的名义,要求火化的。
他曾想像过,楚秋虹看到这一切的结果,她会愤怒、会伤心、会更加恨他。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无法想像,当她看到月僵硬苍白泛着蓝光的尸体时,会是何等悲痛,与这个求知相比,他宁愿选择让她恨,加倍的恨。
楚秋虹哭泣着抬起头,看向那个黑漆匣子。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11027。
他是第一万一千零二十七位无名的死者吗?楚秋虹心底一片汪洋,他有名字啊,他是月,是她唯一的月啊!
深而重的黑色,不带半点光泽。仿佛是把世间所有的光明吸尽,而它,却永远都是那么冷那么浓郁的黑下去,那是地狱的颜色,就像是月的眼眸。
那就是她的月吗?被关在这地狱一般的黑色里的,就是她最爱的月么?
她痛哭失声,双手撑地,跪着爬过去,每一寸都爬得那么专心,那么沉重。每爬一寸,她的身体就会更重一些,每重一些,她的速度就会更慢一些。
那是多远的距离?几米还是几千里?
那是多久的时间?几秒钟还是几千年?
她的哭声渐渐微弱,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她直起上身,伸出双手,艰难的捧起了那个黑色的如地狱一般的匣子,也捧起了,被装进地狱里的月。
她搂着它,也搂着他,把脸颊贴上去,闭上了双眼。
然而双眼又怎能闭得上?那泪水冲破她的禁锢,如汹涌的狂潮,一浪浪掀出来,又一丝丝的抽走她的气力,融入那地狱般的黑色里,她宁愿随着眼泪,堕入……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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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坟前,楚秋虹笔直的跪着。
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午后,直至黄昏。
叶震宇远远的站在这片公共墓地的边缘,看着金色余辉下的她的背影,叹息。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但是他却知道她有多痛,有多伤,所以他不敢走过去,现在的他,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
“外婆,你知道他有多苦吧?你一定要把他照顾好,我很快就会赶去找你们,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楚秋虹对着外婆的墓碑微笑呢喃。
她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一片羽毛,轻轻飘飘,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疼痛。她欣然,所以她微笑。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如果一心求死呢?肯定不会觉得悲哀。
因为她要去见她的至亲至爱,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去守候。
世事无常,命由天定。
如果当年外婆没有拾到襁褓中的她;如果那天外婆没有让她去买药;如果她买药的时候走另一条路;如果她在看到他的时候不去救他……那么今天,她和他,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是啊!她直到最后的那一刻才猛然醒悟,原来远在十年前,在她从稻草堆里把他拾起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她和他的命运。
月常说,他为她而生,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没来得及告诉他。
楚秋虹低下头,看着那只静静躺在她身前的黑如地狱的匣子。
她微笑着,伸手,毫不犹豫的扯开了那只骨灰盒的盖子。
灰白的尘埃,随风而起,向着落日的方向,飞舞。
“飞吧,月!”她眯起眼睛,微笑,把那白色的尘埃捧在手心,缓缓的送到脸畔,仔细的看着、看着,仿佛是想从那里面找出思念的影子。
一滴泪粹不及防的落入掌心,在灰白色的尘埃里翻滚融合。之后,更多的泪珠扑簌簌滚落,奋不顾身的投入到那些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土壤’里,仿佛那归宿是绝美的诱惑,吸引着她们用自己的晶莹和活力,去搅拌他的苍白,只为换来那瞬间的缠绵,永生的交融。
她起身,定住摇晃的身躯,把那一捧轻薄如烟的尘埃慢慢的洒在外婆的坟墓上。
那是月的俗世之躯,是他的皮囊。他因为穿上了那一副囊,才会走上去往地狱的征途。
她知道,月的灵魂一定在看着他,等着她。
她要把他那件罪恶的外衣剥落,和着她的祈愿,一起留在外婆的坟上,只愿外婆能够指引他、收留他,在她们的家里,等着她。
她洒得很仔细,很专心。直到洒尽最后一捧,她的脸上都保持着那种信徒般的虔诚。
太阳的余辉渐渐隐没,狂风夹着黑暗袭卷而来。
刚刚洒下的骨灰,随风飞起,飘然远去,未留一丝痕迹。
她面淡如水,心平似镜,重新跪了下去。
骨灰?肉身?不过是俗世的牵累,随风散去也好,执着红尘也罢,只有灵魂有所依归,才算真正的‘活着’。‘活着’又岂分人世、天堂、还是地狱?
楚秋虹痴笑出声,清脆笑声,如风中铜铃。
她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枚金色的钥匙,那是月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要保存好,去向他问个清楚。
她的右手,慢慢移到胸前,手中银光微闪,竟是一把医用剪刀。
她闭上眼睛,唇边扬起一抹坚定而坦然的微笑。
“月,我来了。”她瞬间扬起右手中的剪刀,往自己的胸膛刺来……
色中只有风的嘶吼狂啸,席卷着荒地里不知名的尘沙,笼罩在她的身周。
那抹银光一闪即没,在迅速加深的黑暗中,消失得没了丁点痕迹,就好像那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终将被夜色淹没。
楚秋虹没有死,那把剪刀被叶震宇的手掌攥住,停在了她的胸前。
而她,却突然就没了知觉,软软的倒在了叶震宇的怀中。
她的脸苍白中浮着青黄,眼眶深深的凹陷,嘴唇干裂出细碎的血口。他心疼呃!
一整天,她不吃也不喝,从平都赶到江城,又从江城来到这片荒墓,跪了一整个下午。此刻的她一定是拼尽了全力,想要给自己致命的一击。
可惜,她却连杀了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只因为有他。
他要守护着她,爱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他对月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交待。
所以,尽管死会让她安心,生会令她痛苦,他也不能放她离去。因为他除了要替月护住她,还要替自己的心守住她。哪怕这一生,他都要以一个罪人的身分,向她卑躬屈膝,永不翻身。
他不许她死,绝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