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天囚(1 / 1)
春风扬起双袖,送出一阵又一阵柔暖的气息,拂过繁花异草,吹开了漫天丝竹袅袅,拨弄着檐角悬挂的银铃,任古老的铃敲打出柔哑声音,它悄悄探入殿内,拂起了殿里垂着首的绯樱的发丝。
天亮了么……绯樱睁开双眸,微微扬起脸庞,颊边的青丝柔柔向后滑落,露出她多年未变的苍白面容,天光匀匀洒下,在她面上微微反射出琉璃似的光泽来。仍旧不太习惯天界这等理直气壮的光芒的她,不禁微眯起了眼眸。
被送到天界做质子已有三十日,下界便也过了三十年。天界的软禁,与玄音殿差不了多少,这里没有那座殿阁的全年黑暗;至于殿内华丽的铺陈,温暖柔软的气氛,她并不在意。只是在这儿,她不必日日持镜不可放手,多少算是一点自由。
她不知这座华丽的牢笼殿阁的名,也懒得去探究,只是从远近的声音得知,这里大概是离天界中心较远的地方,也就没了因各种理由来探查的神。每日为她料理起居的,是几名仙花灵草化成的小仙侍,他们不愿接近身上带着阴寒气息的她,便也只做分内之事而少有交流。
很像又回到了住在偏殿的日子。
走在以雪白暖玉铺成的地面,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温的冰冷。这么久以来,随着幽鬼结界的修炼,她本就不暖的身子越发失温,寒气总随着她的走动幽幽流泻,看起来倒像是雪妖一般。
谁也不知道,她所修炼的幽鬼结界,是种需要拿性命作赌注的危险术法。要么结界炼成,要么身子抵受不住,在炼成前血液便冻结凝滞,魂归黄泉。这结界,听说只有不服地府管辖的鬼王修炼成功过。而她,正是在赌自己的性命和能耐。
若是能炼成这结界,别的术法修炼自然不在话下,她必须过了这一关才行。
放在紫藤编造的镜架上的铜镜闪烁波光,她走了过去,指尖轻点镜面,映出了影子。
蹲踞在一潭深水面上的修罗一派笑意,尽管彼此都明白他笑不达心。透过粼粼水光,她将指尖深入了镜面些许,能听见他说的话。
“绯樱,我要去找神兽当坐骑,以后就能接你了。”她被关在天界的偏远之处,结界重重。他再也没法透过水镜听见她的声音,但她能通过那镜子听见他的话,“不过……可能会死喔。”
她的唇抿着,沉默半晌方才动了几下,他仔细看着她的唇形,四个字:
你不会死。
他的笑意松动片刻。该说她是对他有信心呢,还是……她压根就明白他最后那句话不过是想引得她注意?三十年来,他的新娘别的没变,心思倒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晰也更……让他郁闷又隐隐火大。早就知道想让这姑娘说出什么正常的担忧或离伤之言,比让他打消心底的愿望还难。
可是……他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下,谁叫他一开始心动看上的就是这款冷冰冰的公主殿下?若是她哪一日缠缠绵绵地对着他嘘寒问暖泪眼相送,那才是灾难吧。
他喜欢的,就是偶尔她宛如露珠滴破寂静,涟漪轻扬的模样。那是只有他能了解的表情,他独占的美好。那让他知道,在她心里,无论是否自知,都有他的位置;并且,他会一直不着痕迹地占在那里,让她再也无法抹去。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虽然这个过程有时让他非常想露出那已□□控自如的本性,但为了日后的长远打算,他不会急于一时的。
至于那些火气或是郁闷,哼哼哼……神兽,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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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她被送上天界,他说的话就总爱带着挑衅。不知不觉,她好像也学会不着痕迹地讽刺了。
他似乎总是不愿放弃,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不是什么好对象;她不明白,他说过无数次的那些喜欢,为何能让他这般执着。众生所知的修罗,喜欢的应该是与他们一般痴情的对象,他对她……说到底,也不过是求得一分平静的习惯罢了。
她的确不大懂得情,却也明白,真正的情爱,与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依赖……终究不同。更何况,随时可能会死去的她,心底怀着黑暗的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去翻阅名为情的那本深奥书简。
绯樱离开镜子,不再搭理镜灵的声声呼唤。窗外隐约传入天际的丝竹声声,仙乐缭绕,歌舞升平,这里的乐音与妖魔界的迷离缠绵不同,总是带着清澈脱俗的空灵,让听者暂时忘了凡尘俗世,只记得逍遥万里。
可是,她偶尔会怀念起凡间的乐曲,那些在花船画舫上的姑娘唱的幽怨曲调,那些山野乡村间农夫们吆喝的山歌村调,牧童渔女的竹笛莲歌,带着凡间独有的纷繁气息,满载的,是凡人的生命的声音。
这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所以我们才一直不愿烧起火来啊。
记忆里闪过的话语,是伴着一曲渔歌送入她耳间的。那时,他满面伤痕,刚刚与她从一群追兵的围剿中逃脱出来,坐在一条渔船上,一边听着船家的渔歌,一边让她替他上药。
那时他们在聊什么她已忘记,却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和他面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与对着她时,有些相似的温柔。
那一瞬间,她似乎能懂得他的心意。虽然身为灭世的修罗,却毫无犹豫地爱着这世间的心;因为没有丝毫犹豫,所以那么理直气壮顺理成章,让人忘了何谓“矛盾”。
也许就是那一瞬,她才真正将他的面容,放在了心底一个记忆的画卷里。从此,再也没能忘记,只能任由他在那画卷上,用话语和行动作笔为彩,一点点地将那画卷描绘得越发鲜明艳丽,浓墨重彩,并且让她无法轻易合起。
可,若是情之为物不能给彼此带来幸福,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碰。她能记下他,却无法给予回应。以情为名的悲哀,她在娘亲身上,看得……太多了。
“公主请用膳。”仙侍的呼唤传来,她退离铜镜,转身而去。
仙侍们不解,明明天帝很照顾这位妖魔公主,赏赐了许多起居用物,可她却始终只穿着黑衣纱裳,也不爱梳妆打扮。他们听过的妖魔公主,几乎都是艳丽而迷惑众生的,这位身上却只有丝丝令人退避三舍的寒气,比地府阎罗还要像鬼;整天听不见她说几个字,静得诡异。
想那广寒宫的冰美人嫦娥仙子,都还会逗着玉兔,跟偶尔拜访的仙女们说笑呢!
仙侍们的消遣之一,便是对“主子”评论一番,而作为绯樱的仙侍,则将凑在一起计算她今日又多说了几个字作为新消遣……
因为,对着她这闷葫芦的样子,实在是……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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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驯服神兽,就得先把它打趴下。
他第二十九次从瀑布里爬起来,甩掉臂上早已破破烂烂的袖子,吐出一口淤血。心中浮现出老早熟记的驯兽守则。
他眼光很好,好到第一次出手就碰上了躲在瀑布里的金眼。这是修罗族特产的神兽,其形千变万化,所以至今也没法给它定一个兽名,只能凭着那双再怎么变也不改的眼,称它金眼;此兽通灵,且一旦被驯服便终生只认一主,还能随着主人的心意变化……
以上,通通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新生并且是野生的金眼,性子比火凤凰或是神龙还要来得暴烈啊!一般鸟兽初生,通常会将看见的第一个人当成父母亲亲爱爱,唯独这金眼,开眼所见第一个活物,就必定是它首战对象!真是……非常修罗的特点。所以,闯进瀑布的他荣幸地登上了这只(头、条?)金眼的首战宝座,算上此时,已陪着它厮打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他算见识了金眼的天生神通。打到天上它变成大鹏金雕,落到地上就变成猛虎巨象花斑豹,他把它摔进水底,它立刻又化成水蟒巨鱼,若不是他躲得快,险些被它突然变成的独角蛟龙咬碎了腿!这家伙虽是初生,灵通倒是一点不差,还懂得什么凶猛变什么。
瞪着从瀑布里飞出的金眼,它已化成一条青龙,双目闪烁,满是蛮性野气,死死盯着他。他咬了下牙,默默站起身,提起了手里的长剑。
现在想想,跟绯樱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恐怕很有可能……成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