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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音殿
夜色中的玄音殿更显幽森阴冷,连夜鸟也不靠近这里,轻拂的晚风撞上围墙便烟消云散,再无声息。整座殿阁静寂得呼吸可闻,触目所及,除了几面墙壁,都是一片玄黑色彩。殿中灯火昏暗,看来她并不想把这里的阴冷改变些许。
她的母亲说,她已在此被幽禁了数年。
翻身入窗,落地无声,可他却仍然在进入的那一瞬感觉到了目光!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戒备地握了拳,缓缓转身,数十步外盯着他的,不是她是谁?喜上心头,他疾步走去,久别重逢的喜悦几乎淹没了他,找到她之前的那些焦虑和烦躁,一瞬间便消失无影。
她像他们初遇时那般端坐在一张椅上,怀里抱着一面铜镜,映着月光盈盈,就像她抱的是一泓金色流泉。
苍白的手露在袖外,右上左下,将铜镜牢牢持稳,十指纤长,衬着她的黑衣丝裳,黑白相对,动人心魄的美就悄悄烙在了他的心底。
面对着她,他深深呼吸,像那回一般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与她四目相对,笑意,悄然跃上唇边,“我好想你。”她的面容成年后便不再变化,依旧是他记忆中那张芳华正盛的娇颜,只是她的神情,似乎比起上回更加的冷漠,连见到他都没了惊讶和惶然。
她呆呆望着他,太久没有动过的喉舌难以转动,说不出任何话语。抱持着镜子的手太久未动,也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他的笑意浅浅扬起,缓缓靠近她的脸,然后,轻轻压在自己颈畔,一动不动。
就像是……希望主人摸摸抱抱的猫儿在撒娇!
冷然多年的心,竟因为想到了那副图画,有了一丝叫做“好笑”的情绪。他的手安分地撑在自己身体两旁,没有一丝孟浪;可他的气息,却是放肆地在她耳边低吐,好像一点也不怕她的冷眼和拒绝。暖融融的呼吸,让她长年冰冷的肌肤,也开始有了浅浅的温度,一丝丝的热,袭上了她的双颊。
不能任由他这样!她咬了唇,想要挪开身子,可小小的椅子加上他的困缚,她找不到逃离的空隙。心下一躁,索性用力跳下,可她的力气根本没撞开他,反倒让他一把抱住,紧紧按在了怀里!
他的衣上沾了血腥气,她的身上却干净得连气味也找不到;他的怀抱暖得像团火,她的身体却冷得像块冰;他紧抱不放,她暗自挣扎;他终于感觉到了抗拒,一个转身换位,坐到了她原先坐着的椅上,而她,仍旧被锁在他一双手臂中,难以逃离。
“你……”她以为自己在说话,可声音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般,他只听见一个模糊不清的单音,完全不明白含义。
“嘘,”他低低出声,“不必说话,我只想这么抱着你一会儿,不需要安慰。”
谁想安慰你了?从未见过这样自说自话的修罗,她不由瞠目,可他压低声音的话语,却让她不得不放弃了挣扎,任他这样似松实紧地抱着,困着。因为他身上的血迹和杀气,明明该是怀着毁灭之情,却什么也没做,她……无法猜测。
兄姐们伤害她时,也会怀着血腥和杀气;可是他的怀抱跟那些拥抱不同,就如他所言,只是拥抱而已。他说,想她。她却几乎又要忘记他的面容和言语。
她是不正常的罢,记得那些伤害,却记不住他的求婚。讥讽地笑了笑,她不再抵抗,放任自己被他拥着,
沉溺在那一方温暖中,缓缓记下他带来的杀气和语言。
许久,她突然想到: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此?
推测、猜想、排除所有的名单之后——
“我、娘亲怎样了?”努力让自己咬字更加清晰,但唇舌却始终无法灵活起来,吐出的字眼依旧含糊,她急了,咬了咬唇齿,再问一句,“我、娘、亲、怎、样、了?”
她面上的急切和担忧,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一抹惊讶闪过眼底,他终于认真听取她吐出的每一个字。
直到她问到第四次,他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扬笑,拍拍她的背,“她没事。”对了,她的母亲跟他说了什么来着?要他……带她走,对。
“真、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费力,却依然使劲地问出口。
他愣了,她说得那么用力,声音却还是低哑含混,使劲说话的她,苍白的面容竟然开始浮出淡淡的绯色,清冷平缓的呼吸也开始清晰,甚至……眼中被急得水光盈盈。
她的面容,原来也可以这般。“是。”他的心奇异地柔软起来,为着她还未流淌的泪,轻轻松了手,拂过她的面颊,“真的,她没事。”
他眼中的笃定和平静,终于让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害怕和担忧烟消云散,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让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归于宁静,沉淀心情,那些可怕的杂念一一远去,心底逐渐回复淡定的空白。她需要清理一下,空白的心境能让她想清楚。
紧握镜沿的十指微微放松,满心的波澜化为涟漪,涟漪渐渐缩小,然后,静如止水。
金黄的镜面就在这个时候,漾起了一层光芒。幽暗的殿阁内,那光芒只是一闪,也足以让他看清。
倒映着月儿的镜面开始渐渐波动,水光荡漾间,她的眼眸垂下,右手缓缓在镜面划过,镜中不再是倒映的月光,一幕影像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身形从朦胧如雾逐渐变得愈发真实,最后,停止在她收回的指尖,金色的镜面变得如清水般,而那水中映出的,分明是秋韵独坐偏殿的模样。
娘亲……
她一直不知,妖皇让她持镜究竟为何。直到某一日,她什么也不想,让自己空白下来,镜面竟开始有了变化,而那时她想知的,竟能在镜中忠实地照出。可惜,抓不住法门的她总是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像,无法维持太久。
若只是幻象,她一眼便能看出真假。因此,她信这镜子。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专心看着镜中娘亲的模样。一抹细微的笑意,悄悄攀上唇畔,柔软了她的神色和面貌,可惜的是,她身后的某个修罗,无缘得见。
“娘亲,”吃力地,一字字低语,“我没事。”若能进入镜中,去真正对着娘亲说,该有……
心念方动,便看着自己脱离了身躯——真的元神出窍,直奔镜中而去!只穿过一层薄薄雾幕,竟真的到了娘亲身边!
感觉到手上的她一重,他惊了一下,无意间握着她手腕一拉,竟发现她元神已离!
他与她如此贴近,她是如何元神出窍的他竟一无所知!心下大惊,紧紧抱了她四下察看——这殿阁有妖皇特意设下的结界,易进难出,她的元神若是撞上了结界那还得了?
目光转了一圈,终于落在那面铜镜上,镜中影像让他顿时怔住,半晌无法言语。镜中的她,正跪在秋韵面前,浅笑如稚子,温柔地扶起秋韵,似是在安慰她。仔细听去,甚至能听见她的话语:
我、没、事,不、要、担、心,活、着、就、好……
她一直以来,难道都只是在为“活着”而忧郁?
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是第一次,他的心为了别人,泛起一丝名为“疼痛”的涟漪。笑容再也无法维持。贵为公主的她,竟然只求两个字:活着。她平日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才让她的愿望竟能卑微至此?为何他一直无法看出,只觉得她的冷然是血统所致,天经地义?
她的笑,只在她母亲眼前流露。原来,她可以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的,她其实不该是这般忧郁萧瑟的性子的,她其实……也需要逃避。看着她在秋韵面前的模样,他竟有些隐隐的不悦:为何他就没能让她也这般笑意盈盈?
终于,她的元神回到了身体上,镜面随之一漾,恢复金黄,依旧倒映着明空月色,一如以往。回神的她抬眼看去,自己仍被困在他怀中,挣脱不得。
“你……”他想说什么来着?
“谢、谢。”也许是已开始习惯说话,她的吐字清晰了些,让他也能明白了。
他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她坦率扬起的面容和手中铜镜,他却恍然想起了那个被魔物啃噬的女子。听说,镜能照出真实,若方才她的那些表情是真实的,那他呢?他找她,所为何来?
最终,他没有遵从秋韵的请求。
要避开妖皇的结界不太可能,但他仍然溜得够快,只要在妖皇追来前离开妖魔界就够了。
望着尚未西沉的弦月,他锁了双眉,不禁有些郁闷。
原来,她不仅不受宠,还怀着非同寻常的秘密和伤痛,不是他所想的那般单纯。她说:我哪里也不去。
那不是对他说的,她直接对秋韵说;而他,那时竟暗自松了口气。他还不想因为她,让妖皇再来给修罗界添乱子,现下内忧扰攘,已经够麻烦。
抢走她的那个念头,似乎已是前世的记忆了,明明只过数年而已……
她的心,总是比他安定得快啊,她所想的太少,只要决定了,就是固执地冷面以对;不像他,反反复复,总想求得完美,却总是自寻烦恼。所以他才会觉得,看着她能冷静下来吧。
一次想一件事情,解决起来便轻松多了。比如现在,离王城还有十九日的路途,能在这十九日做些什么,就是目前他该考虑的事情。
唔,想一想,那个女子的欲望……怀着那般欲望的她,不陪伴在爱人身边而出现在边城密林中,本身就很值得思考。思索一番,他取出挂在马鞍旁的纸笔,急急写就,将纸放入掌心一握再一展,写好的信化为一只鸟儿振翅飞去,方向:北疆军营。
能让一个女子付出那等愿望的修罗,他很有兴趣见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