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第二天,许翰明就抱着多多上班了。
许翰明在联发货运公司做海运主管,虽然薪水只有在资本主义企业时的三分之一,但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却享受了不少。王经理专门召集公司女同胞开了个动员会说,一人有难大家帮,咱们社会主义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许主管的孩子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大家要分工负责,帮助许主管带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举措把许翰明感动得见了公司的女同志不管大小都叫“大姐”。后来他听说王经理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从此就萌发了要当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愿望。
许翰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报答王经理的恩情,就连应酬都拿出了“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的英雄气概。58度的茅台醇,四两的杯,他一口到“中央”,两口到“地方”,嘴巴一抹,还是浑身是胆雄赳赳。同事们开玩笑说,一看你那喝酒的架势,就知道你是资产阶级队伍熏陶出来的,你要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咱无产阶级群众队伍可就又纯洁了。许翰明说,那就算了,我也别去玷污咱们伟大的党了,我就唱支山歌给党听吧,不过他唱出来的不是山歌是一首歌谣: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这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歌。上小学时他问过曾是工宣队长的老爸,毛主席我没见过啊,他怎么会比爹娘还亲呢?老爸刮着他的鼻头说,傻小子啊!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娘她一个大学生能嫁给我这个工人阶级吗?你娘要是没嫁给我,能有你这个小崽子吗?事情具体到了这个份上,他就理解了,原来毛主席是爸爸***媒婆啊!毛主席在他的心目中就不再抽象了。但其余三句他还是感觉抽象,现在他算真正找到这首歌的感觉了。迷途知返,工人阶级的后代许翰明终于回到了无产阶级的怀抱。
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公司工作任劳任怨,很快就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多多被形形色色的阿姨叔叔们抱来逗去,居然也通了点人气。他学会的第一个动作是,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唇上,小嘴噘噘着“啧啧啧”,然后小手一挥:叭,一个飞吻。对这一点许翰明有一点点的不满意,这对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启蒙教育怎么有点教唆资产阶级继承人的味道呢?但会打飞吻了总比什么都不会的好。况且多多能够举一反三,有一天他冲许翰明“啧啧”着打了个飞吻,小嘴清脆地碰出了一个:爸!许翰明激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逢人就说,你看我儿子多天才,都会叫爸了。
第十九节
许翰明开始思考多多的教育问题了。多多仅仅会打飞吻是远远不够的,将来长大了,白痴一个,见了女孩就打飞吻,把人都吓跑了,还能娶得上媳妇吗?他不能像喂只小狗一样把它喂饱了就算完事,他要替多多的一生着想,要让多多学会更多的东西。多多能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不敢想,他只想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儿童,将来成为一个能娶到媳妇,使中华民族的香火得以不断发展壮大的男人。
多多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说话。许翰明学过儿童心理学,接受了贝茨学派的观点,坚信语言能力是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的。现在他就是多多的语言环境。他教多多发“饭”这个音,磨破了嘴皮子,多多闭着小嘴就是不张口。许翰明发狠了,让多多看着饭,就是不给他吃,饿他,多多开始还挺坚强,饿也不说,后来实在饿急了,那句话就出来了:“半。”生存是天性,是用不着教的。“半”就“半”吧,那就先吃“半半”。如此往复,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多多终于吃“饭饭”了。许翰明跟多多整天说的都是儿语,把苹果叫做“果果”,光线叫做“亮亮”。时间长了,他就分不清那是多多的语言还是他自己的语言了。
女人爱唠叨大概就是从跟孩子说儿语开始的,许翰明现在也变得唠叨了,唠叨加了点幽默的作料就成了贫嘴了。这天,许翰明领多多到商店买鸡蛋。多多大概是饿了,伸手抓起一只鸡蛋就往嘴里填。许翰明把鸡蛋夺回来放回蛋篓里,教育儿子说,多多,吃蛋蛋有三个要领,首先你要分清它是生蛋蛋还是熟蛋蛋,生蛋蛋不可以吃,熟蛋蛋才可以吃;其次你要分清它是剥了皮的蛋蛋还是没剥皮的蛋蛋,剥了皮的蛋蛋才可以吃,没剥皮的蛋蛋就不能吃;第三你要分清它是爸爸的蛋蛋还是阿姨的蛋蛋,爸爸的蛋蛋你可以吃,阿姨下的蛋蛋要付了钱才能变成爸爸的蛋蛋,你才可以吃,懂吗?他转身对售货员说,给我秤两斤你下的蛋蛋。惹得售货员冲他翻着白眼说,你才下蛋呢!爷俩一对糊涂蛋!许翰明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多出了一个“下”字来呢?好在多多听不出来,他才不管那蛋蛋是鸡下的,阿姨下的,还是爸爸下的呢。他不用学,能吃的蛋就是好蛋!
多多有一样爱好,喜欢听数数,只要数数,他的眼睛就会跟着你的思路走。许翰明就天天给他数数,每次数到100。他用水果糖果摆出各种简单的算式来,多多总是玩得很投入。有一天,许翰明蹲茅厕顺手拽了本旧杂志翻,看到一篇阐述自闭儿教育的论文,作者叫傅晓。文中列举了大量经过康复治疗和训练使自闭儿成为正常儿童的实例,其中有一例就是数数,后来还考上了大学。许翰明兴奋起来了,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杂志社。
许翰明赶到杂志社时恰好到了中午,编辑们已经摆开了扑克大战,那全力以赴的认真劲儿就像如临大敌。问谁话,谁的头就成了拨浪鼓。总算等到一位女编辑起来方便,许翰明连忙跟上去问是否能找到傅晓。那女编辑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拂晓?你晚上回家睡一觉起来不就是拂晓吗?跑到这来找拂晓……话说到这儿就到了女卫生间门口,女编辑“砰”地关上了门,后半句话是隔着卫生间门扔出来的:“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反正他许翰明当神经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屈不挠地在卫生间门口等着,女编辑出来了,他拿着杂志迎了上去,指明是要找文章的作者傅晓。那女编辑瞟了一眼总算下了圣旨,找教育版,问于编辑!许翰明回到编辑部门口,里面“扑坛”上硝烟弥漫,男男女女的编辑们全无知识分子的斯文,“臭手!”“我灭了你!”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实在分不清哪个是于编辑。他饿着肚子耐心地等待着,熬到了13点,战争结束了。编辑们一个个兴犹未尽,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骂骂咧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喝起茶来,打扑克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喝茶却可以。
许翰明走到坐在靠近门边办公桌的一位男编辑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哪位是于编辑?”那编辑正在喝茶,他晃着头,嘴唇哧溜哧溜地吹开浮在茶水上的茶沫,抿了一口,头不抬眼不睁地朝后一甩:“在那儿!”在哪儿呢?许翰明犯愁了,现代化的通透式办公室,千篇一律地在埋头喝茶,一片黑脑袋瓜,脸一张也瞧不见。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满以为那编辑会心烦,没想到那编辑突然来了兴致,声音大得满屋人都能听见:“这位先生要找于编辑,是吧?你瞅瞅,这屋里哪个人最有特点,哪个人就是于编辑。”这下可好喽,满屋的脸都仰起来了,就像万物朝太阳,一个个喜气洋洋幸灾乐祸的。许翰明心里窝火,这是拿我当猴耍哪!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镇定自若地巡视了一圈,就断定了哪个人是于编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其实于编辑委实没有什么特点,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典型的书生脸,那模样放之四海而皆准。能认准这张脸就是于编辑,满屋人都惊讶得“噫”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靠门边的编辑不甘寂寞地追了过来问:“这位先生,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于编辑呢?”许翰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于编辑开口了,一开口许翰明就知道他的特点在哪儿了,口吃。口吃的人不愿在生人面前多说话,所以于编辑的话开门见山,只是该断句的地方他不断句,不该断句的地方他断了,于是那问话变成了:“你、你找、我什……么事?”许翰明说他因有问题请教,希望能与作者傅晓联系。于编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几摞名信片扒拉个遍,也没找到傅晓的联系电话,后来告诉许翰明作者是师范大学教育系的教师。受了半天的奚落,总算没白来,许翰明有了奔头。他告辞出来,走到走廊上,于编辑追了出来。他比许翰明低半个头,眼睛聚光从眼镜框上面溜了出来,正好瞅着许翰明,里面充满了对自己赞誉的期待,他小声问:“你、你怎么、知、知道我是、于编、辑?”许翰明有点难过了,怕扫了他的兴头,又找不出其它理由,只好实话实说:“很简单,那屋里只有你没笑。”
许翰明来到师范大学教育系,在办公室问到一位女老师,她说傅晓老师今天没课,没来。许翰明问他家庭住址。女老师顿时提高了警惕问,你是他的什么人?许翰明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读者。女老师撇了撇嘴,嫉妒写的满脸都是:“他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偏门得很,我在这儿坐了这么多年,就没见一位读者找过他。”